她也開始用“小鳥”這樣的稱呼。付汀梨幾乎能在她的三言兩語中,將這樣的畫麵想想出來。於是彎著眼,笑出聲。孔黎鳶似乎察覺到她在笑,“笑什麽?”“就是突然想到,那些小鳥從這裏飛過去,看到我們兩個人躺在這裏,估計會覺得挺奇怪。”付汀梨這麽說,也這麽想也許從小鳥的視角往下看,這兩個躺在雪地裏的人就隻是兩個人。沒有以往那種過於鮮明的對比,孔黎鳶穿著她的舊外套,被帶著毛邊的兜帽蓋住眼睛。她戴著孔黎鳶送給她的氈帽,被氈帽耳罩蓋住耳朵。兩個人並排躺著,灰撲撲的一團,臉都不亮了出來,再也分不清誰是誰。在這個偌大的雪地裏,沒有孔黎鳶和付汀梨,隻是兩個奇怪的平庸的人類。她隻是隨意地一說,說完之後,才發現孔黎鳶沒有接她的話,好像是走神了。“孔黎鳶,你在想什麽?”她眨眨眼,睫毛刮了刮孔黎鳶的手心。孔黎鳶的手心微微顫了一下,然後像是回過神來一般,笑了一下,“我在想,阿鴦在最後那場暴風雪裏,會看到什麽,會想什麽,會做什麽,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才會走向一個這樣的結局。”原來在想這件事。付汀梨之前有閱讀過北疆這段劇情的劇本。電影最後,阿鴦在所有故事衝突發生後,打算開著自己那輛破破爛爛的卡車離開。而這時候,遇到一場在故鄉特別罕見的暴風雪,車被埋住,她看車窗外瘋狂湧過來的雪絮。就這樣陷入絕境。但絕處逢生從來都是戲劇衝突中最為精彩的一種。劇本也在這裏做了一個極為巧妙的處理。窮途末路的情況下,阿鴦不甘心被堵在卡車裏死去,於是寧願背上自己的所有夢想和自己第一把雕塑刀,轟轟烈烈地衝入這場暴風雪中。她是一個逐夢者,追逐的是橫衝直撞氣勢磅礴的人生。她永遠要做一個逐夢者,於是躺在雪地裏,恍惚間再次看到走馬燈似的幻覺時,她在龐大的閃爍白光裏,費盡力氣舉起自己的第一把雕塑刀。緊接著就轉到電影最後結尾,是阿鴦作品的特寫鏡頭。原劇本裏是白馬,強調阿鴦在暴風雪裏再次看到那匹白馬,以一種奇異的荒誕構思來呈現電影內核。但也沒有定死最後一個作品到底是什麽,看上次聞英秀還在猶豫,應該是還有改動的餘地,甚至還來谘詢了她們工作室的意見。而且劇本解讀出來,也有另外一層含義,那就是阿鴦在暴風雪裏舉起雕塑刀,義無反顧地殺死了自己。而白馬隻是一個怪誕意象。原來孔黎鳶一大早躺到雪裏,是為了參透阿鴦在暴風雪裏的心緒。也難怪,這樣一部比較深晦怪誕的文藝片,主要通過主人公內心的情感轉折來呈現精彩之處。對演員來說,的確是一個極大的挑戰。但仔細一想,孔黎鳶接過的所有角色裏,就沒有一個不困難的。轟烈勇敢的惡女李弋、一步一步被環境壓迫成為殺人凶手的年輕媽媽張玉、雙重人格的女警察楊鷺……哪一個不是困難重重內心充斥著複雜人性衝突?在百花齊放流量當先的娛樂圈,孔黎鳶明明擁有一張可以走走商業電影演演偶像劇就能不愁流量不愁紅的臉,但偏偏就選了演員路中最難走的一條。毫無疑問,這是一條孤獨而充滿荊棘的道路,可孔黎鳶偏偏還真的走成了,也終於才走到現在的位置。一步一步到達頂峰的背後,也許都藏著無數個這樣不為人知的細節,也許孔黎鳶曾經不止一次這樣躺在雪地裏過,又或許之前不是雪地,而是更可怕的火海。付汀梨有些走神地想。她突然想問孔黎鳶為什麽要演電影,明明是這麽困難這麽舉步維艱又這麽孤獨的一件事,為什麽還一定要做?可下一秒,又覺得沒必要問。如果她竭力想要做成這件事,那她隻希望自己可以幫到她。於是,她笑了一下,睫毛再次劃過孔黎鳶為她擋去風雪的手心,鬆弛地說,“那你問一下阿鴦不就好了?”“問阿鴦?”孔黎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意外,“怎麽問?”“怎麽問”付汀梨重複這幾個字,像是在喃喃自語。然後又笑了一下。緊接著,在接近於撕裂空氣的風聲裏,大喊一聲,“阿鴦!”@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雪地空曠,周邊不知道有沒有人,她被捂著眼睛,義無反顧的一句“阿鴦”,好像將整片雪野都震得發抖,驚得那些小鳥都瘋狂地扇動翅膀,不知道是不是飛走了。喊完了,她又聽著周圍翅膀扇動的鮮活勁兒,在孔黎鳶的手心裏特別張揚地笑,“怎麽樣?要我幫你問嗎?”孔黎鳶也笑,笑聲在顫動的手心外有些模糊,像是一團吹到耳朵邊上的積雨雲。等笑完了,才輕輕地問,“那你要替我問什麽?”“這還不簡單!”付汀梨做足了準備,吸一大口氣,然後又高亢地喊,“阿鴦!你想活還是想死!”“你最後看到的,是白馬還是其他的!”“你現在開心嗎!暢快嗎!難受嗎!想要走出這場雪嗎!”“阿鴦!你怕不怕!”躺著大喊未免有些中氣不足,她喊了這幾句,胸口就有些憋得慌。可不知為什麽,這種喊出去的感受,讓肺部那種熟悉的疼痛席卷而來,反而讓她覺得更加暢快。於是她鬆快地咳嗽幾聲,想要繼續喊。但就在這個時候,孔黎鳶卻先出聲了,“阿鴦”也和她類似的大喊,可卻沒有像她這麽高亢的語氣,隱在鳥叫聲和嘶吼著的風聲中,顯得和緩而酣暢。風變大了,吹得付汀梨的耳罩發出撲簌簌的聲響,將孔黎鳶的喊聲吞進去,又吐出來。最後隻剩下幾個模糊的、近在咫尺的、鬱啞的字眼,在她耳邊飄來飄去。什麽“生與死”、“跑”、“白馬”之類的,全都跌進空曠的雪野,碎成一片片雪塊,沉進她們在的這一片空土地。亦或者,被流經她們的飛鳥銜住,散往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付汀梨聽著這些字眼,覺得現在簡直痛快又瘋狂,就跟兩個瘋子隔著好遠的距離呼喚對方似的,可她們又離得特別近,連心髒都在同一片雪地裏跳。她接著孔黎鳶的話語,讓她們兩個的聲音在這片雪野裏回響。中途她想,她們動靜這麽大,會不會驚得一隻小鳥都沒有了?會不會驚動經過這裏的人,會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們兩個躺在這裏?然後會有人湊上來,覺得她們奇怪,問她們阿鴦是誰,她們又是誰,然後再躺在她們的身邊,和她們一起做著這樣抽象又愚笨的事情,衝這片無辜的雪野大喊大叫著。可是沒有了,再沒有第三個人了。直到最後,這裏也隻有她們兩個人,和甘願滯留在北疆這片土地上的其他生命。而在那些被風吹,被地上的雪震,被她大大喘出的熱氣蒸的字眼裏,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了一句十分微弱的呼喚。“付汀梨。”風和心跳幾乎都停了一瞬。付汀梨微微喘息著,仔細分辨是否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有些漫長的間隔之後,她以為那句“付汀梨”是幻聽。可下一秒。耳邊出現了極為清晰,又極為模糊的一句,“付汀梨。”她迷茫地眨了眨眼,蓋在她眼眶的手心便很徐緩地挪開了。首先映入視野的是一片閃糊的空白,她費勁地闔了下眼,又有些不適地掀開眼皮。背景仍舊是空曠的雪野,眼前是一個極為模糊的人影。緩慢聚焦之時,一陣風刮過來,吹亂她的發。淩亂地蓋在了臉上,散在了風裏。緊接著,像是被放得極慢極慢的特寫鏡頭,耳邊出現極為溫熱的觸碰。是她,將她被風吹亂的發,一下一下,很輕柔地捋到耳後,而後又用指關節,微微蹭了蹭她仍然有些濕潤的眼尾。什麽都沒說,好像剛剛那一句“付汀梨”不是她喊的。付汀梨卻已經忍不住順著這樣的動作側頭,視野緩慢聚焦。落到一個極為好看又暢快的笑上。於是她盯著這個笑,張了張唇,想要喊一聲“孔黎鳶”。可還沒等她發出聲音,遠處便傳來一句模糊又遙遠的呼喊,“妹妹啊!大明星啊!”然後是一陣亂七八糟的腳步聲,震得這片地都跟著咚咚響。像是某種預兆,大張旗鼓地踏到她們麵前,告知一個訊息:第三個人終於來了。孔黎鳶嘴角笑意裏的暢快都被暫停了一瞬。付汀梨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因為她聽到這些雜亂的腳步聲,已經有些狼狽地撐在地上,帶著一身往下掉的雪碎,站了起來。然後往喊她們的方向望。遙遠寬敞的雪地裏,不遠處是一個一瘸一拐走來的身影,臉色紅彤彤的,看起來興奮又緊張。付汀梨抿了抿唇,轉身將孔黎鳶扶了起來,看孔黎鳶沉著睫毛拍拍身上的雪,看孔黎鳶的半張臉埋進兜帽。再轉過身來,就是向導麵色紅潤的臉,以及特別激動的一句,“路開了!我們可以走了!”-坐在顛簸而興奮的越野車上時,付汀梨還有些恍惚,像是剛剛從一場特別冗長特別真實的夢裏醒過來。給好不容易才脫離才清醒的做夢人,留下特別深刻的戒斷反應。向導的那一聲“路開了”之後,帶來的是鋪天蓋地背著行李離去的人群,還有已經浩浩蕩蕩開進來的車。是終於鬆一口氣的榮梧,以及孔黎鳶的經紀人,出於某種較為急迫的原因,當場就將什麽行李也沒帶過來的孔黎鳶直接帶走。在車上,手機充電開機之後,付汀梨才知道,原來是不知道哪裏走漏了風聲,說孔黎鳶被困在禾瓦圖村,熱搜掛了一夜。公司蹲了一晚上守到路開,可是來接人的路上,卻已經看到來拍新聞的記者的車,和聚集在村外來從周圍各地趕來看熱鬧的遊客,已經擠在村子裏的各個角落,想要找到大明星孔黎鳶被困在這裏的蹤跡。以孔黎鳶現在的狀態,不適合被拍到,更不適合出現在大眾視野前於是被接走的孔黎鳶連“家”都沒回一次這幾天,她們一直將她們暫時逗留的薩利哈家,稱作“家”。在上到那輛嶄新的、格外寬敞的、拉著黑色窗簾的越野車之前。孔黎鳶當著榮梧和經紀人的麵,在她們的催促下,慢條斯理地走到付汀梨麵前,低著頭,問她,“你要不要坐我的車一起走?”付汀梨在簇擁糊黑的人群裏,準確地瞥到蹲在地上抽煙的向導,向導頭發亂糟糟的,臉也被吹得又紅又粗糙。於是柔軟地笑笑,然後說,“不用了孔老師,我還得收拾行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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