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法拉利不見了,但不遠處有一堵紅磚高牆,牆邊立著把長長的梯子。


    雷伍攀上了梯子,手腳並用地不停往上爬,心裏想的是,再忍耐一會,再忍耐一會,等到醒了,就能見到她了。


    對,沒錯,等他醒了,這樣的噩夢根本就不算什麽。


    惡心的喪屍和吊詭的小醜在他下方追著他,雷伍氣喘籲籲終於爬到了梯子頂端。


    高牆的另一邊,竟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海麵無浪,有白色海鳥腳尖掠過海麵劃破了波光粼粼。


    後有追兵,雷伍一咬牙,腳一蹬,躍過了高牆。


    強烈的失重後是噗通一聲巨響,他沉進海裏。


    腥鹹的海水冰冷刺骨,有巨大海怪在他下方遊著。


    他會遊泳的,此時卻像被人捆住了手腳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海麵上的光斑像一隻隻發光的燕子,越飛越遠。


    啊啊,這個噩夢真是夠長的。


    雷伍這麽想著,正想閉上眼由得自己安靜沉入海底,突然有人從海麵跳了進來,朝他遊過來。


    心髒開始狂跳,他在想,會不會是那人終於聽見他心裏的呼救。


    那人遊得飛快,好似一條劍魚,可隨著來人愈來愈近,雷伍開始感到害怕了。


    是的,他怕了。


    來的人是他隻見過一麵的蔡景堯。


    第041章 醒


    很快蔡景堯遊到他麵前。


    男人五官清秀溫柔,戴金色或銀色的眼鏡倒映著星芒,飄起的白襯衫衣角在海水裏如半透水母。


    可當看見溺水的人是他時,蔡景堯搖了搖頭,口氣遺憾。


    ……怎麽是你啊,那我不能救你。


    ……誰讓你喜歡我老婆呢?


    ……憑什麽你覺得自己能照顧好我老婆和女兒呢?你配嗎?


    雷伍睜大了眼想同他解釋,解釋自己的心意和認真,但嘴巴一開一合也隻能發出囫圇咕嚕聲,細小水泡像螢火蟲,不停從他口中飛出來。


    他還在往下沉,但蔡景堯停在原地不動了。


    極冷的寒意在雷伍血液裏流竄,黑暗再一次將他吞噬……


    他啊一聲從床上坐起!


    身上汗水多得跟剛從水裏撈起似的,抬頭,是老家樣式古早的吸頂燈,天花板邊角還有漏水的黴斑。


    很好,很好,他是在家裏的床上……


    雷伍抬手抹了把汗。


    ……不對,他的手變得好小。


    有人推開他的房門,他猛地抬頭,走進來的是胡美芸。


    母親坐到床邊,緊張得摸著他汗濕的額頭問,小家夥,你沒事吧,做噩夢了嗎。


    雷伍苦笑,配合著說,沒事,我沒事。


    還在夢裏啊。


    他回到了小學六年級。


    吃完早餐後胡美芸把他送到校門口,他往前走出幾步,想對母親說聲再見,可一回頭,胡美芸已經不見了。


    他隻好拉緊書包背帶往校門走,卻被站在門口檢查校服的值日生攔了下來。


    ‘同學,你不能進去。’


    雷伍抬頭,攔下他的竟是……許朵朵。


    ‘為什麽我不能進去?我有戴紅領巾啊。’


    ‘可是你沒穿校服啊。’


    他趕緊垂眸,身上的校服此時竟變成了囚服,他穿了十年的那一套,灰藍色的,肩膀處有黑白條紋圖案,死氣沉沉。


    他滿頭大汗,混亂得快要窒息,想要跟許朵朵解釋,可小姑娘也不見了,一堆無臉人圍了上來,指著他窸窸窣窣罵,死監犯,殺人犯,快去償命吧,去死……


    再一次從床上坐起時,雷伍低吼了一聲。


    房間昏暗,屋外雨水滴答,而屋裏天花板好像也下起了雨,淅淅瀝瀝。


    他低著頭,有水珠從他臉上往下滴,落在被子上。


    雷伍抹了把臉,他想,應該隻是汗水而已。


    疊好被子,他匆匆洗漱好換了衣服,跑下樓去跑步,也不顧天有多冷,雨有多大。


    有雨水沿著耳廓流進他左耳裏,快要把藍牙耳機浸得發黴,連裏麵唱出來的歌聲都好似長滿惡心黏滑的青苔。


    不知跑了多久,音樂聲突然中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手機來電鈴聲。


    雷伍喘著氣看了眼臂包裏的手機,驀地停下腳步。


    他喘得太厲害了,喉嚨裏有冰涼腥味,本想等順了呼吸再接電話,又怕對方等太久掛了電話。


    “喂……”接起電話時他才知道自己聲音有多啞,趕緊咳了兩聲清清喉嚨:“你起床啦?”


    “我剛在陽台看見你了……怎麽下雨你還出去跑步啊?我昨天說讓你和我哥去辦卡健身,是說笑的呀,你別當真。”


    電話那邊的聲音好像才剛睡醒,尾音是含在喉嚨裏好像快化掉的麥芽糖,雷伍微垂著頭,低笑一聲:“我昨晚睡得不太好,很早就醒了,見沒事做,就下來跑幾圈。”


    “哦,跑完了嗎?我看你雨衣也沒穿,今天那麽冷……”


    許飛燕人還站在陽台,朝下方張望,咕噥道:“你吃早餐了嗎?我等一下要煮麵,你要不要吃?”


    *


    許飛燕換好衣服後去喚朵朵:“小懶豬,太陽曬屁股啦,起床啦。”


    “唔、不要……我要再睡咕嚕……”小姑娘像隻冬眠的刺蝟崽崽,翻了個身鑽進被子裏,又睡了過去。


    許飛燕輕笑,正想爬上床去掀她被子,這時聽見客廳傳來很輕的敲門聲。


    她走去開門,確認鐵門外的是雷伍,才開了門。


    雷伍進門時朝臥室方向看了眼,壓低聲音:“朵朵還在睡吧?我就怕按門鈴吵醒她了。”


    “嗯,反正今天不用上學,就讓她再睡多一會。”許飛燕輕闔上門:“拖鞋在鞋櫃裏,你自己拿吧。”


    “行。”


    雷伍彎腰打開鞋櫃,額角有水珠滴落到地板,許飛燕見到,眉角挑起:“怎麽淋成這樣也不拿毛巾擦擦?”


    “我淋過身子才上來的。”雷伍拿出昨天穿過的那雙藏藍色拖鞋,脫了鞋換上,隨意撓了把自己還掛著水的腦袋:“不是雨水,隻是剛洗完頭沒來得及擦幹。”


    他聲音依然沙啞,許飛燕掃視他一眼,沒說話,轉身走進次臥,再出來時手裏拿了條粉色毛巾。


    她丟給呆站在鞋櫃旁的雷伍:“擦擦,這樣容易感冒的。”


    雷伍覺得自己的體溫終於開始回升,他攤開柔軟的毛巾蓋住腦袋,也蓋住自己眼裏快要傾瀉而出的情緒,沉沉應了聲“好”。


    雷伍現在真覺得自己以前所謂的談戀愛,不過就是小孩兒在玩過家家,他終於體會到,心裏真正住下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混亂不堪的心情,會因為她的一個電話,很快變得平靜;糟糕透頂的天氣,會因為她釋出的關心,瞬間放晴;就連恐怖陰森的夢魘,會因為醒來就有機會看見她,變得不再難以忍受。


    “我先給你煮麵吧,跟上次一樣,公仔麵加個雞蛋可以嗎?”


    許飛燕已經快走到廚房,等不到答複,回過頭,發現雷伍還站在原地,她眉心微擰,又走了回去,問:“……你這是怎麽啦?被雨淋傻了?”


    顏色可愛的毛巾與雷伍低沉的表情很是格格不入,他眼簾半垂,如墨般漆黑的眸裏仿佛藏著好多話想說,麥色皮膚此刻有些蒼白,顯得嘴唇格外紅得鮮豔,泛紅眼角則是鍋子裏熬煮過頭的焦糖。


    許飛燕眉間擰得更緊:“你不會是發燒了吧?”


    她下意識抬手,翻了手背就想去碰他的額,快觸上時才驚覺不妥。


    麵前的是雷伍,不是朵朵或許浩啊。


    “在、在這個時候發燒可大可小的,你等等,我去拿體溫計……”


    許飛燕轉身就想走,但沒成功。


    手腕子被身後人輕輕牽住了,隻不過這一次和上次在雷伍家廚房那時不同,上一次他的手幹燥熾熱,但這一次,雷伍的手指潮濕清冷,像在海水裏浸了好久,皮膚都要發白變皺了。


    觸碰隻是很短的時間,雷伍很快鬆開她,淡聲道:“我沒發燒,就是昨晚睡得不好,一直在做噩夢……”


    被握過的肌膚一點點升溫,許飛燕扯低了袖口遮蓋住那一處,見雷伍連擠出個笑容都艱難,皺眉問:“做了什麽噩夢啊?整晚都沒睡嗎?”


    “有睡,但好像還沒……”


    雷伍頓了片刻,才接著說:“好像現在還沒醒透,有一種自己還陷在夢裏的錯覺。”


    總感覺下一秒畫麵就要開始胡亂跳竄,像一部被剪壞的低成本電影,跳到黑夜裏失控的跑車裏,跳到荒郊野嶺的麥當勞裏,跳到高聳入雲的高牆頂端,跳到成了鯨魚墳墓的深海底……


    聽到這句話,許飛燕睫毛止不住微顫。


    曾經她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最嚴重的時候是蔡景堯剛走的那幾天,她整宿整宿的失眠,眼睛像摔壞了的玻璃杯,兜不住裏麵的淚水,可哭著哭著,一看到手機裏「懷孕哭得很傷心對寶寶有沒有影響」的搜索結果,就死咬著牙忍了下來。


    那時正值暑假炎夏,本應該是大排檔生意最好的時候,檔口卻安靜得像燕子離巢後獨留下來的空草窩。


    夏天進島的遊客不少,島上不管,一撥又一撥小年輕們晚上就在海邊放煙花。


    許飛燕躺在靠窗的床上,那一朵朵打上天的花火,紅的黃的綠的,七彩又絢爛,落在她酸脹蓄淚的眼裏,就像深海裏遊動的水母群。


    她左側躺,捧著大肚子強迫自己要入眠,為了娃娃怎麽都要撐下去。


    好似是睡著了,又好似沒睡著,思緒浮浮沉沉,腦子裏閃過細碎片段,一旦有蔡景堯出現她就會猛地睜開眼,但床的另一側空空如也。


    隻好又閉上眼睛淺淺睡過去,睜眼,閉眼,周而複始。


    天空的顏色越來越淡,舢板馬達聲由近至遠,沙灘漸漸又熱鬧起來,許飛燕下了床,卻不知自己到底醒了沒有。


    好像一走出門,院子裏就能站著剛去晨泳回來、拿著水管淋身子的蔡景堯。


    可是門外空無一人,隻有溫燙的鹹腥海風拂麵,眼睛被粼粼波光刺得發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再也不想喜歡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板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板娘並收藏再也不想喜歡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