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飛燕心裏慌亂,“這下壞了糟糕了”的想法剛冒出頭,下一秒,右耳已經生起一陣尖刺耳鳴,嗡嗡作響,像有盲頭蒼蠅鑽進她耳洞裏,胡亂撲打翅膀找不到出路,一味隻曉得往她耳蝸裏衝撞。


    自從左耳失聰後不時會有這種情況發生,隻是打個噴嚏而已就會引起右耳劇烈耳鳴,許飛燕知道自己即將要失去平衡,卻無能為力,身體控製不住地直往旁邊傾倒。


    “小心!”雷伍見狀趕緊伸手去扶。


    許飛燕捂著耳朵撲進他懷裏,這時壓根顧不上什麽距離不距離的了,她咬著牙道歉:“讓我緩緩、緩一下……等耳鳴過去了……就好了……”


    離化紙爐不遠處有個小涼亭,雷伍低聲問她:“你能走得動嗎?我扶你到旁邊休息一下。”


    許飛燕點了點頭,但剛邁出一小步,耳邊又是一陣刺耳尖鳴,她的眉毛皺得快打結,額頭很快沁出顆顆冷汗。


    雷伍開始著急了,頭垂得更低了一些,幾乎快要貼到她的發頂:“燕子,你堅持一下,我抱你到椅子那裏休息。”


    啊?這人怎麽又喊她燕子?


    還有……抱?什麽抱?!


    雖然身子不受控製,但許飛燕暫時還能正常思考,她以為是耳鳴聽錯,但緊接著身體一輕,她好像真成了一隻燕子,飛上天空,飛進雲層。


    飛至溫暖太陽可以照耀到的地方。


    雷伍橫抱起她,步子跨得快又大,幾乎要小跑起來,他很快走進涼亭,傾身把許飛燕輕放到長凳上,不顧地上的塵土,直接半跪在地,沉聲問:“要不要喝點水?飛燕,嘿,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他全然不知自己的眉頭早已深鎖,著急的模樣全流露於麵。


    等不到許飛燕的回答,雷伍摸向手機,想打給許超龍問他這個情況下自己能為她做些什麽。


    可這時就見背脊蜷彎的許飛燕歪著腦袋,揚手就往右耳朵猛甩了幾個耳光!


    雷伍很快反應過來,趕緊抓住許飛燕的手掌,拉到她膝蓋上壓著:“你別這樣打自己……”


    啪啪啪,剛才每一巴掌都像直接打在他臉上,火辣辣的疼。


    許飛燕心跳快得就要失序。


    耳朵裏惱人的蒼蠅還在嗡嗡叫,手又被那人壓著不讓她“趕走”蒼蠅,額頭脖子不停沁出汗珠,眼前的畫麵好像放映機被摔壞了,不停搖晃旋轉,她暈得厲害,隻能細細聲嗚咽著幾個詞。


    雷伍一聽見她好像說個“冷”字,趕緊把身上的黑色外套脫了下來,蓋在她背上,垂頭去看她蒼白的臉,心裏如有火燒:“這樣子有沒有好一點?”


    可她還是很難受,肩膀一顫顫的,鼻頭掛著細小汗珠。


    雷伍緊張焦慮,全然沒了平日從容淡定的模樣,他磨了下後槽牙,罵了自己一句,接著舉起雙臂,虛虛攬住了她。


    手稍一用力,她的額頭便輕輕落在自己肩前。


    掌心在她微顫的背脊輕拍,雷伍歎了口氣,有白煙滲出,裹著他沙啞的聲音很快被寒風吹散:“這樣子有沒有暖和一點?對不起啊,雖然你剛才說‘雖遲但到總比沒有好’,但遲了就是遲了……對不起啊……”


    第018章 爛話


    許飛燕覺得自己從腳趾頭到頭發絲都要硬成石頭塊了。


    如她所想,耳鳴的情況持續了幾分鍾,接著漸漸減緩,那些耳鳴帶來的連帶影響也都消失了。


    隻剩下噗通噗通的心跳。


    她眼角噙著生理性淚水,心髒跳得好像比剛才暈眩時還快,身子好僵硬,連動動手指都沒辦法。


    她壓根沒明白她和雷伍怎麽會成了這樣的姿勢。


    “雷伍,我、我沒事了……”


    許飛燕終於艱難舉起手拍了拍他的身體,結果發現拍的地方是他的側腰,隔著毛衣,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出的暖意。


    手掌像被烙鐵燙傷一樣倏地收回。


    雷伍自然知道這姿勢有多曖昧,雖然眷戀倚在他身上的那份重量,但還是鬆開她。


    他再確認一遍:“真的沒事了?”


    許飛燕輕點頭,稍微坐直身,想把身上的外套拿下來,雷伍阻止她,語氣裏帶了些強硬:“穿著,不然我就回去車裏把你的外套拿來。”


    “哦。”許飛燕隻好拉住衣襟,伸手套進袖子裏。


    這件外套是她買的,一整套都照搬櫥窗裏假人模特身上的展示款。


    選碼數的時候她糾結了下,太久沒見過雷伍,也不知他是胖了還是瘦了,隻能靠記憶回想雷伍的樣子,還臨時拉了個看著身材和雷伍有幾分相似的路人,讓他幫忙套上身試穿一下。


    如今衣服套自己身上,許飛燕才發現好大一件,內襯殘留著雷伍的體溫,烘得她漸漸暖和起來。


    剛才情況太突然,他們的東西都留在化紙爐旁,雷伍走回去拿了礦泉水,開蓋遞給她:“先喝口水。”


    許飛燕沒想太多,接過仰頭就喝了兩口,末了才想起……這瓶水剛才雷伍不是喝過麽?!


    含在嘴裏的半口水差點沒噴出來,她急忙旋回蓋子,塞回給雷伍:“不渴了。”


    “放在這,你就在這裏休息,不要再上山了,告訴我我爸葬在哪裏,我自己過去就好。”


    許飛燕搖頭:“我已經沒事了,陪你去吧。”


    雷伍讓許飛燕再休息一會,等她臉色恢複些許血色,才收拾好東西往山上走。


    雷廣沒有和胡美芸葬在一起,本來胡美芸的墓是雙穴墓,墓地在山頂,但雷廣去世的時候雷伍心裏多少還帶著些怨懣,不樂意讓他和母親葬在一起,叫許超龍和唐苑淇幫忙另外找塊墓地葬了雷廣。


    雷廣的墓地在山腰。


    許飛燕走在前頭帶路,低頭聽著原本錯開的腳步聲慢慢糅合在一起,走了一會,雷伍在她身後開口問:“你剛才這種情況,經常會發生?”


    “不是很經常,”許飛燕走慢了一點,餘光很快看見雷伍的影子:“像今天這樣,連續打好多個噴嚏,才可能會發生。”


    “去檢查過嗎?”


    “嗯,脊椎查過,耳朵也查過……吃過藥,西藥中藥都有,有一段時間不怎麽發生了,今天可能也是特殊情況。”


    許飛燕不願意多提,抬起手指指了指前方:“快到了,叔叔的墓在那邊。”


    和何剛的墓碑一樣,雷廣的也是字槽裏紅漆剝落,雷伍重新替他上了漆,用毛巾擦拭墓碑上父親的黑白相片。


    許飛燕把點燃的香遞給他,自己也手持三根,彎腰拜了拜,把香插進墳邊的泥土裏。


    “我去車裏再拿瓶水……”她又想找借口離開,把空間讓給雷伍。


    “這次你不用走,我沒什麽話要跟他說的,就算有,你也不用避開。”


    雷伍跪著,三支香高舉在額前,閉眼頜首,把本來應該藏在心裏默念的話大聲說出口:“當年你不忠,後來我不孝,你把我養得牛高馬大,我幫你還了債,我們之間就算是扯平了吧。


    你入土的時候我沒辦法來送終,現在給你磕幾個頭補上。該怨的怨了,該恨的恨了,兩父子沒有隔夜仇,以後我得閑就會來看看你。最後希望你下輩子,能有個聽話的乖仔吧。”


    他把香先遞給許飛燕,認真在父親麵前磕頭。


    每一次俯身,額頭都會碰到地上的塵與土,撞出一聲沉悶。


    最後雷伍把香插進黃土裏,從煙盒裏掏了根香煙,點燃,放在墓碑前。


    “走吧,上去看看我媽。”他拍拍膝上的塵土,沒等煙燒完。


    胡美芸的墓碑望著大海,山頂風大,雷伍的火機滋啦了好幾次都點不著香,他苦笑:“你看,我媽沒原諒我。”


    “胡說八道。”許飛燕白他一眼,走到他身前幫忙擋住一部分的風,雙手籠在火機旁:“你再試一下。”


    雷伍清楚知道,許飛燕這人其實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極其護短,你對她強硬,她身上的刺就會越來越尖,越來越長,但你隻要適當示弱,她就會用她的方法對你好。


    他知道自己卑鄙,利用她這一點靠近她,意圖縮減這些年兩人之間的距離,模糊他幹過的蠢事。


    香點燃了,雷伍再次跪下,這次他沒有把話說出口,闔眼垂首抿緊嘴唇。


    猩紅火星在風中閃爍,許飛燕背著手站在他身後,脖子縮進寬大風衣裏,不知雷伍與母親講了些什麽,隻見他微蜷的背脊驀地微顫,如堅硬磐石快要裂開。


    許飛燕趕緊低下頭,別開視線,極力忽略一瞬間心髒被攥緊的疼痛。


    直到香灰過半雷伍才睜開眼,眼角微微濕潤,但嘴角高揚,最後對墓碑上笑得恬靜的女人說:“不過,我今天做到了其中一個以前對你許下的承諾……”


    後麵的話語被山風吹散吹遠,許飛燕沒聽見後半句,明知這不關她事,還是在下山化紙的時候問他:“你對阿姨許下的承諾是什麽啊?”


    雷伍看她一眼,輕笑道:“以後有機會我再告訴你。”


    *


    車子啟動後,許飛燕把車內溫度調高兩度,再把外套脫下,遞給旁邊的雷伍:“上麵沾了灰,今晚記得洗了……哦,不過這樣你明天出門就沒有外套了,你約了唐律師對吧?”


    她想了想:“明天說是又要降溫,是入冬後最冷的一天了,今晚你趕緊去買多幾身衣服吧。”


    雷伍本來沒那麽講究,香灰而已,拍幹淨就行了,但聽她這麽提起,便試探問:“你今晚陪我去?”


    許飛燕拉著安全帶,一時沒反應過來:“啊?去哪?”


    “商場啊。”


    她踩下油門:“我今晚沒空,得帶朵朵出去。”


    “你們今晚去哪?”


    “商場,昨天答應了朵朵帶她去挑份小禮物送同學的。”


    “商場?”雷伍笑出聲:“這麽巧啊?那我陪你們去吧。”


    吱——


    輪胎在砂石地上狠狠碾出刺耳的急刹聲,許飛燕猛踩下刹車,慣性下雷伍猛地前傾,胸肩被安全帶用力勒了一下。


    雷伍蹙眉:“怎麽了?是不是耳朵又不舒服了?”


    像下定了什麽決心,許飛燕轉過臉,認真看他:“雷伍,可能是之前我有些話沒說清楚,造成你的誤會,那現在我說明白一些,希望你別怪我直接。”


    雷伍心一沉,似乎已經提前知道她接下來會說什麽,心髒開始泛酸:“你說,我聽著。”


    “希望你不要誤會,我做的這些事情,全都是在還以前的人情而已。你幫過我們家好幾次,我們之間非親非故的,但你還這麽幫我們,我,我哥,還有我阿媽,全家都很感謝你。


    但無論是錢,還是人情,我都不願意欠你。


    你知道的,我哥是真的把你當成家人,買衣服、接風洗塵什麽的,這些事情都是他拜托我,我才幫他做的。哦,還有拜山,現在既然你出來了,以後我和我哥就不用再插手了。”


    看著雷伍眼裏的光芒漸漸黯了下去,許飛燕不敢再看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繼續說:“雷伍,我以前是喜歡過你,我承認的,但既然你已經明確拒絕過我,就……”


    雷伍忍不住打斷她:“飛燕,那時候是我嘴賤,我發神經亂說話,我心態消極,誰都不想見,腦子不好使,搞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麽,說出來的話不過大腦……”


    雷伍後悔的事情不少,那一晚撞到何剛後逃逸,是其中一件;七年前許飛燕托了不知多少層關係進來見他一麵,他卻賭氣說垃圾話趕跑她,是另一件。


    那是他在田濱的第三年,他整個人過得渾渾噩噩不知時日。


    起床,洗漱,做操,吃飯,上工,吃飯,上工,吃飯,看新聞聯播,學習,洗澡,睡覺,每一天過的就和前一天一樣,日子複製再粘貼,即便是不用上工的周末也沒什麽改變,他可以在監房裏望著天花板望一天。


    別的服刑人員都在努力積分爭取減刑,他是毫無興趣,減不減,這日子都沒了盼頭,他的家分崩離析,能賣的幾乎都賣了,朋友視他為洪水猛獸,多年後等他出去了,還得重新適應早已翻天覆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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