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以前的別墅和其他房產早變賣了,曾經叱吒風雲的雷父去世後,隻給大兒子留下一套位於市中心的老房子。


    那時候雷父病來如山倒,癌症晚期直接住進醫院,雷伍人在鐵窗中,隻能托許超龍配合唐苑淇把自己和雷父名下的資產全賣了,替雷父填那巨額賭債和支付醫藥費。


    許飛燕能做的事情不多,想法也簡單,隻想幫當時的雷伍多省點錢,她跟著一個陪護學了兩天後就辭了陪護,自己守在病床前忙前忙後,直到雷父撒手人寰。


    留下來的那套房子有一定樓齡,樓梯樓,許飛燕也是後來一次與唐律師聊天,才知道這套房子其實是雷伍的生母留下來的。


    從汽修店到雷伍家車程接近十分鍾,十年前的東區還沒完全發展起來,而如今高樓林立,寬敞車道上車來車往,燈火璀璨,商場 led 幕牆播放著裸眼 3d 廣告。


    雷伍望著那些新奇趣怪的 3d 畫麵,感歎一句:“3d 啊……我最後一次看的 3d 電影是《阿凡達》,得戴著一副又醜又笨的眼鏡。你看,現在都已經可以直接裸眼看了。”


    手握著方向盤鬆了又緊,許飛燕聲音淡淡:“好像說《阿凡達 2》要做成裸眼 3d 的效果,但說了好多年,也沒見續集推出,不知道真還是假。”


    雷伍像想起什麽,問:“當年《阿凡達》太火了,場場爆滿,車房那群小子個個吵著說想看,我找人要了一堆票,還分多了一張給你哥,讓他給你,你後來有去看嗎?”


    許飛燕抿唇不語。


    紅燈轉綠,她狠踩一腳油門,生生把笨重的大狗開出些許推背感,往前超了兩輛車,她才慢慢降下車速。


    “沒有,我沒去看。”她回答。


    老社區雖然位於市中心,但深藏於內街,彈丸之地裏沒有停車場,道路兩旁停滿車輛。


    許飛燕繞了兩圈才見到前麵一輛車子離開,她加速開上去後打轉方向盤,幹淨利落地停好車。


    停車的地方離房子還要走上一段路,內街步道上綠樹成蔭,路燈藏匿在其中,將鬱鬱蔥蔥的樹葉照得像是浸泡在橙子蘇打水裏的薄荷葉。


    雷伍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來過這附近了,小學快畢業時他爹開始富貴起來,一家人搬去新買的別墅裏住,舊房子就沒再回來過。


    雷伍邊打量著沿街店鋪,邊說:“初中之前我們一家三口就住這裏,雖然家裏沒像後來一樣那麽有錢,但過得還算挺開心的吧,至少那時候,我媽還在。”


    許飛燕安靜聽著,雙手背在身後,低頭踩著一塊塊紅磚,有時路燈會將雷伍的影子拉長,帶到她的腳邊,然後又匆匆溜走。


    她是第一次聽雷伍說自己的過去,低沉的聲音縈繞在她右耳耳畔,不再像之前在監獄裏那樣,隔著一層厚重的玻璃,離得好近卻無法觸碰。


    許飛燕覺得他哥這個嘴巴沒把門的家夥,肯定同雷伍講了自己的事,要不然雷伍不會總特意走在她右手邊。


    思及此,她頭垂得更低,耳邊發絲搖晃,蓋住了她孤獨寂寞的左耳。


    “欸,燕子,你看。”


    許飛燕腳步頓住,猛地抬頭看他,卻見雷伍正指著斜對麵一家店鋪。


    她壓下心裏蒸騰起的異樣感覺,順他指著的方向看過去,是家小賣部,許是有些歲月了,店招都褪了顏色。


    雷伍感慨:“它居然還在,我以為它應該早就倒閉了。我小學放學總在這裏買零食,還有玩戳戳樂。老板是個白胡子大爺,記性不大好,總會忘了自己有沒有收錢……”


    說著說著,他們已經走到小賣部門口了,許飛燕不由自主地朝店內看,沒見到雷伍說的那個白胡子大爺。


    也是,這都過了多少年了。


    再往前走,就是雷伍以前讀的小學,校園門口掛著許多榮譽牌匾,最醒目的一塊是「省一級小學」,許飛燕緩了腳步,看多了幾眼校門內黑壓壓一片的操場和遠處的教學樓。


    她嫂子周青最近總把這家重點小學掛在嘴邊,因為許超龍買的那套二手房周邊能派位的小學沒什麽名氣,她想找找看有沒有辦法能將許浩送來這邊讀。


    走出一段路後,雷伍突然開口:“這麽說起來,我這套房子也算是學區房了?”


    許飛燕點頭:“對,這附近就算是老房子,房價也不會太低。你要是覺得房子太舊了,住不習慣,可以考慮賣了,重新在東區那邊買一套。”


    “哦,我就問問,沒打算賣。”


    房子在六樓,樓梯彎彎繞繞,老牆壁斑駁,樓梯扶手上貼著許多通渠開鎖滅白蟻的小廣告。


    “鎖是新換的,鑰匙都在這裏了,你收好。”許飛燕從斜挎包裏翻出兩套鑰匙,遞給雷伍。


    其中一套鑰匙的鑰匙圈上掛了塊兒黃銅吊牌,小鳥模樣。


    “我怕搞混鑰匙,才掛了個鑰匙扣,你回頭拆了吧。”許飛燕說。


    鑰匙上還貼了白色貼紙,標記上哪一把鑰匙是鐵門,哪一把是木門。


    雷伍很熟悉上麵的字跡了,像小學生一樣的寫法,字體邊角圓潤,「門」字都快畫成一個圓圈。


    水磨石地麵,綠牆裙,拱形門,這樣的八十年代裝修風格在這個喜愛懷舊的年代卷起了新的風潮。


    “油漆重新刷過,有一年刮台風時麵街窗戶的那麵牆滲水,現在處理好了;以前那組沙發太舊,也太久沒人用,上麵的皮子都粉化了,所以重新買了一套;


    蹲廁換成馬桶了,兩個臥室的窗式空調都拆了,現在的空調是冷暖一體,你今晚要是覺得冷,記得開暖氣;新裝的熱水器和小家電那些其實也沒什麽特別,和你以前用的那些一樣,要是有什麽不清楚的你可以打電話問我哥;


    衣服我就買了兩套,另外一套掛在衣櫃裏,也是洗過的,你明天能直接穿,其他衣服沒給你買,你去買自己喜歡的吧……”


    許飛燕說了一會,才發現屋子裏隻有她的聲音,一回頭,那人正倚著房間門框上,眉眼含笑,不說話,隻直勾勾看著她。


    “……就這些了,你洗個澡早點休息,半夜要是餓的話,櫥櫃裏有幾個泡麵……”


    許飛燕低聲喃喃,從包裏拿出錢包,抽出一張銀行卡和一張名片,放到床頭櫃上:“唐律的新名片,她律所搬了,讓我轉交給你的。銀行卡是當年你借給我們……給我爸看病的那一筆錢的剩餘部分,還有我哥汽修店的啟動基金,我們算上利息了,密碼是六個零。”


    雷伍嘴角的笑容一點點消逝,就像在海平麵沉沒的落日,他說:“我跟超龍說過,不用還我錢。”


    “要的,”


    許飛燕直視他的眼睛,語氣堅定:“這樣子,我就不欠你雷伍一分錢了。”


    第012章 關燈


    許飛燕有多固執有多倔強,雷伍是知道的。


    當年許家為了許父,將家裏原本就不多的儲蓄用得一幹二淨,還與親戚朋友也借了不少錢,等到最後借無可借時,許超龍才同他開了口。


    雷伍那時候除了車房,還投資了一些其他大大小小的生意,每個月雜七雜八都賺不少,但同樣,花錢也大手大腳的。


    給許超龍丟的那張銀行卡裏麵有多少錢他沒去查過,隻告訴許超龍什麽時候還都可以,他無所謂。


    但這件事許飛燕上了心。


    姑娘是學餐飲的,剛畢業,在一家西餐廳做學徒,晚上下班後她還找了份兼職。


    從早做到晚,賺的人工除了日常開銷,其他的都還給雷伍了。


    那個時候的雷伍眼高於頂,真看不上許飛燕還的那點錢。


    對他而言,那兩三千塊錢不夠他車子噴一身新漆,不夠他一晚上在夜店開個小卡座的低消,不夠他買來送人的五分之一個香奈兒包。


    有一晚,雷伍與一群朋友飆完車準備去夜店,其中有個人帶的妞兒嚷著餓了,喝酒前想先吃點東西墊底,於是一行人就在一家麥當勞門口停下車。


    結果一進門,雷伍就看到了站在櫃台後的許飛燕。


    她帶著快餐店的鴨舌帽,帽簷投下的陰影籠住了她半張臉,看上去有些疲倦,平日總神采飛揚的眼眸失去了光芒,但她還是帶著笑容,對著進門的顧客說“歡迎光臨”。


    許飛燕沒單獨與他打招呼,兩人連視線都沒對上,雷伍皺了皺眉,也扮作不認識。


    他沒走近櫃台,徑直走到用餐區找了張桌子坐下,同行的男男女女在櫃台邊磨蹭了許久,才下好單。


    深夜的快餐店值班的員工很少,許飛燕一人要幹幾份活,下完單後要幫忙後廚的同事配餐,之後還幫忙把餐送到桌子旁。


    雷伍和朋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隻是眼睛不時會瞄向櫃台,看那小家夥忙裏忙外,一有客人離開她還要揚起聲線同對方說“歡迎下次光臨”。


    等一行人嘻嘻哈哈離開時,雷伍走在最後方,推開門的時候他似乎聽見了一聲“路上要小心”。


    他回過頭,隻看見許飛燕正埋頭收拾他們一桌子的垃圾。


    第二天雷伍回車房暗示許超龍,讓他勸一下自己親妹別打那麽多份工,要是把身體熬壞了,就得不償失了。


    但到了下一個月,許飛燕還是照舊托她哥哥將微薄的工資交給他。


    這倔強的性子,這麽多年了倒是沒變。


    雷伍躺在沙發上,想到許飛燕剛才一臉決然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聲,兩指撚著那張藍色銀行卡,高高舉起。


    薄薄的卡片逆在吊頂燈昏黃的光線裏,模糊了邊緣,連同他腦海裏的回憶都有些不清晰了。


    雷伍在幾年前才後知後覺,才開始回想這姑娘的一切。


    不熄燈的監房夜如白晝,有時晚上雷伍真的睡不著,就會強迫自己緊閉雙眼,開始從回憶中找尋許飛燕的身影。


    想想她做過什麽事,想想她說過什麽話,直到完整了一個記憶,他也能進入夢鄉。


    就像在漫無邊際的貧瘠沙漠中,一點點挖掘深埋在沙子裏的寶藏。


    隻可惜,那些年自己的目光並沒有太經常放在她身上,所以雷伍能挖出來的寶物其實並不多。


    有些金子失去光芒,有些寶石碎了一角。


    有的時候他挖得好深,小心翼翼拾起一件蒙塵的物件,可還沒來得及拂去上麵的沙塵,來了陣風,那物件便土崩瓦解,成了握不住的手中沙。


    那物件到底長成什麽樣子,他也沒機會再看到了。


    雷伍歎了口氣,坐起身點了根煙,在客廳裏抽完才進臥室整理書包。


    他將今天沒機會穿的外套取出掛進衣櫃裏,這樣就剩一小遝信封安靜地躺在書包底部。


    十年光陰,他從田濱離開,隻帶走了這堆信件。


    取出信件,很多牛皮信封的邊角已經被磨得起了毛邊,甚至有些信封邊緣已經裂開長長的口子,信封上麵的手寫地址字體邊角圓潤,像是個小女孩寫的。


    雷伍隻翻了翻信封,拉開床頭櫃抽屜,找了個位置把信件安放進去。


    再打開了那個裝著多彩布料的塑料袋,雷伍見到又有條紅色底褲,褲腰處也還是繡了個金色的福字。


    他嗬嗬笑出聲。


    你看,她這人真的很固執啊。


    最後雷伍才拿著那袋柚子葉進了浴室。


    他找了個塑料桶將葉子泡起,花灑五金嶄新,熱水溫度可調,置物架上還有新開封的沐浴露洗發乳,這一切都與過去十年的生活環境截然不同。


    雖然如今洗澡沒有限製時間,但雷伍還是洗得飛快,甚至都沒用洗發乳洗頭,在腦袋上隨意擼了幾把就完事。


    回想起今天晚上吃飯時也是。


    他吃完第一碗米飯時別人才吃了半碗,許飛燕替他添了第二碗飯,說慢慢吃,不用急。


    臥室裏比監房暖和多了,雷伍索性沒穿上衣,隻套了條長褲,坐在床上研究新買的手機。


    手機號碼用的還是以前那個,許超龍這些年都幫他養著號,sim 卡從大變小,手機型號從 4 跳到 12,新辦的話費套餐,網絡從 3g 升級到 5g。


    sim 卡裝進手機後,自動讀取了一些以前保存在卡裏的電話號碼,手指掃了幾下,他開始刪除一個個還殘存些許記憶、或者完全忘了對方是誰的名字。


    什麽是樹倒猢猻散,雷伍是深有體會。


    在他入監後,平日稱兄道弟的朋友裝聾作啞,有的人托人給他帶了句話,說在獄中好好保重就再無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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