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翠兒抬起頭,似信非信地望著她。


    晚到的春風拂起她的笑,隻見她凝重頷首,“你放心,昨兒夜裏,嘉郎托夢給我,叫我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得聽他的,讓他在天上瞧見了,也好放心。”


    翠兒方才鬆開了雙手,瞧著那落在地上的銅盆,潑了一地的水,一臉慚色地笑笑,“小姐,您等等我,我重新去端盆熱水來給您梳洗。”


    蘇苒苒瞧著她那可愛樣,目光追她遠去後,緩緩起身,將那滑落的狐裘向上拉拉,踩著那鋪滿苔痕的石子路走回了房中。


    翠兒須臾便又端著熱水走進屋子。瞧見她已經端坐在妝鏡前,神色方才緩過來。她放下手中的盆,瞟眼看見蘇苒苒那一雙凍得通紅的雙腳,語中帶著一絲擔憂,“小姐,你方才是不是又光著腳出去了?昨日本來就淋了雨,屋外寒氣重,你也要考慮考慮一下你的身子骨呀!”


    鏡中一張杏豔桃淺的臉,嗔眼一笑,“你是跟誰學的?越來越嘮叨了。”


    鏡裏又添上翠兒的梨蕊新顏,遞過來一條溫濕的麵巾,“我是為了小姐好嘛,如今小姐身邊兒就剩我這麽個貼心的人了,我還不多說幾句?”見她接過帕子,往臉上蘸了蘸,雪凝的肌膚粉桃的腮,眼角一顆紅痣若隱若現,翠兒討巧一笑,“小姐的皮膚自小就白皙紅潤,比那樹梢上還沒摘的果子還水靈。”


    “哎呀,就你會說話,每天變著花兒地哄我開心。”一邊說著,一邊將帕子遞回她手上。


    翠兒鼓著小腮幫子,接過帕子浸在熱水中搓了搓,“我這是實事求是,我家小姐本來就好看。少爺在時也是這般誇。”


    蘇苒苒旋腰轉來,笑盈盈的眼,已經不見悲慟,“原來你是跟他學得越來越會說話兒了,如今他不在,還好還有說這些話兒哄我,不然怕是以後再難聽見了。”


    翠兒已經好些時不見她如是效果,怕勾得她又想起那些傷心事兒,便忙將談鋒轉過,“小姐,今兒咱們出去逛逛吧,外頭春意漸濃,你見天兒困在屋裏哪能開心呀?聽說馥芳齋上了新的胭脂,咱們去瞧瞧?”


    蘇苒苒從妝奩中拿出一隻白花瓔珞珠釵遞在翠兒手中,說道:“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來,嘉郎吊喪那幾日府中可都有來什麽人?我竟一個都沒留意。”


    “小姐是指那些交歲租紅利的人嗎?”


    她點點頭,翠兒繼續道:“周叔說是有那麽一個,好像是同芳香的韋掌櫃來過。”


    “那今日就去同芳香看看吧,以前這些鋪子上的事兒都是二少爺打理著?”一廂說,一廂對著鏡中理了理鬢邊的碎發,眼瞧著翠兒將那象牙白的耳墜子勾到她耳朵上。


    說到這,翠兒似是想起什麽,食指虛朝南麵一指,“從前咱們少爺忙不過,鋪子田莊上的事兒都是交由他打理,少爺不過是每個月瞧瞧總賬。小姐,我瞧著他心裏頭總是不大舒服,還是要堤防著他些好,免得叫他起了什麽不軌之心。”


    聞言,蘇苒苒想起周清秋一張總是桃花含笑的臉,將手抵在頷下,茫然點點頭,似是也認可了翠兒這番話。


    翠兒為她簪好珠釵,轉身從那紅木雕花的櫃子裏拿了件平日蘇苒苒最愛的緋色牡丹繡紋錦裙在她身上比劃,“小姐穿這件吧,襯你膚色。”


    “換成那件月白木蘭花紋的裙子吧。”蘇苒苒搖搖頭說道。


    用完早膳,蘇苒苒踱步走出院子,春日暖陽透過薄雲撒落,撫弄池邊楊柳枝條,園子的小徑上,湧動著濃濃的香氣。穿過主院遊廊,廊梁盤延的樹藤上泛著點點淡黃花苞。


    穿過長廊,轉彎便是王府正門。


    望那門邊之人,一身素色錦緞長褂,青絲被玉簪捆束在腦後,發梢隨意的飄散。


    她走近看他,神色困頓,懷臂持扇擋著,打了個哈欠,周叔矗立在他身後。


    她見周清秋心神渙散,隨口問道:“清秋昨日怎沒休息好?”


    他擺擺手,眼角淚痣微動,眼尾一勾,晃悠手中折扇,語氣寬慰,“昨兒看賬忘了時辰,無礙的。生意上那些偷奸耍滑的人不是嫂嫂一時半會兒能應付過來的,我去也好能幫上嫂嫂。”


    她點點頭,覺得此話在理,往昔這些事周清嘉也很少同她講,一是不希望她擔心,再則也是不想她知道這些陰謀手段。


    如今夫君走了,她是再不能做那閨中的嬌美女子,定是要去學著撐起這一番家業的。


    周叔捧著賬簿奉上前,待她話畢,雙手將賬簿遞於她手中,麵露憂色,“夫人去店上多留個心,這些是少爺前些日子帶回的賬簿。老奴想著裏麵可能還有少爺還沒查完的賬,於是拿來給夫人瞧瞧。”


    她聞言是嘉郎看過的,接過那紙張雖已是泛黃,但依舊沒有褶皺的賬本。手指輕撫其上,似是還能觸及他殘留的餘溫。黃紙黑墨,她一眼便能識出哪兒是他的筆記。


    從前雖常會查後院花銷的賬本,但她從來都是覺得枯燥乏味、不忍直視。現在拿著這嘉郎的冊子,卻是緊緊抱在懷中,如視珍寶。


    翠兒一手扶她,一手拉開簾子,她踏著馬凳上了車。周清秋躍步跨上馬背,跟在車後。


    車內,蘇苒苒屈身扶額,雙目緊盯賬簿,額頭微皺。


    暖日的光束透過窗軒雕花透進車內,恰巧投在紙上。車馬顛簸,文字跳躍,密麻緊擁、讓人識起似是有些困難。


    猝然,馬車急刹,她身體前傾,伸手扶住窗框,才沒摔倒。翠兒細腕攔於她麵前,將她扶住。待她坐好,翠兒拉開簾子對那車夫,語中帶著一絲怒意,道:“你怎麽駕車的,摔著夫人了你擔待得起嗎!”


    車夫一臉委屈,手中馬鞭指著地上那人,道:“翠兒姑娘,真不是我不注意,地上這不怕死,分明就是故意往咱們車上撞。”


    蘇苒苒在車內聽見車夫這番話,想是撞了人。她扯扯翠兒衣袖,示意她扶自己出來瞧瞧。


    翠兒將車簾拉開,蘇苒苒瞧見那人躺摔在地。手拐撐地,掌心捂麵,身著蒼色粗布短衫,腰間係著一根漆黑的布條,滿是補丁,一雙敝屣炸口,已是不知穿了多久。


    這落魄模樣和那牆邊酣憩的乞丐相比,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人抬頭凝視她,披散凝結的發絲擋住大半張臉,但眼眸清明卻是一汪清水。大概是那雙眼睛的緣故,她倒不覺他是一個乞丐。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小天使們可以踴躍評論一下啊~


    第3章 收賬


    他望著她,隔了那川流不息、人影憧憧,竟像是隔著那前世今生。下一刻,他把眼垂下,刻意避開她的查探,“我沒事。”


    他雙眸雖撇開,但那棕黑色的眼瞳卻時不時望上她一眼。薄唇緊抿,眉間微皺,纖細素手指縫中滿是泥灰,指尖硬生生扣進土中。


    未等她說話,翠兒探出腦袋,一看那人摔倒的位置,就知是自家的馬車撞了人,那車夫死不認賬定是怕夫人怪罪。翠兒指著地上的人,扭頭看著車夫,責怪道:“這分明你駕車走神,撞了人,還怪別人身上。”


    那車夫沒敢再狡辯,撇過頭看向一邊。


    周清秋駕馬上前,看了眼車上的蘇苒苒,又看了眼地上的人。一躍下馬,來到她麵前,伸出手,想要扶她下來。


    她本不想讓他攙扶,奈何他已然將手停於麵前。猶豫片刻,卻又不忍讓人難堪,終還是將手落了上去。


    待她站直身子,俯身看他時,那人眼底閃過一絲恚怒。隻見他目光瞥向一旁,不在去看眼前二人。


    見狀,她並未多想。以為,本就是自己的車馬撞了人,生氣些也是理所應當。


    她再次打量他是否受傷,見他裸露的白皙肌膚青紫交雜著滿是淤痕,手腕上也是被繩子勒過的血痕,臉上滿麵的胡茬,泥灰粘在那張棱骨分明肌白如雪的臉上。


    她雙目凝在那瘀傷之上,頓然話語全哽住了。


    如此嬌容,她更加肯定了自己方才猜想,此人定不是乞丐,瞧這身段、氣質倒像是哪家落跑的少爺。


    那人看見她目光停留在自己腳踝處的淤青上,如被針刺,急忙將爛布條條的褲腳往下拉拉。


    她見他不願被別人這般審視,趕忙將目光從那移開,麵露微笑,抱歉道:“方才是我家車夫魯莽了,還望公子見諒。”


    說著從那袖篼中掏出一錦袋,袋中碎銀相撞,發出一串“叮鈴”聲響。她抓起他的手,觸及那冰涼肌膚,他身體一顫。一袋沉甸的銀子,壓住了他顫抖的心神。


    錢袋放在他手信,她繼續道:“公子如若不嫌棄,先拿著這些銀兩去看看。若是不夠醫治的費用,大可來郡王府找我。”


    街邊人朝竄流,行人紛紛駐足翹首,投來目光,雜亂紛說著。


    “這家夫人當真是豪氣,也不怕那人是敲詐勒索。”


    “你看那小子一臉窮酸樣,不是敲詐勒索是什麽!”


    “官家的車也敢往上撞,我看是想錢想瘋了吧,真是個不要命的。”


    那些話聽著,隻讓人覺得刺痛耳膜般難聽。


    那人眼眸低垂,雜亂蓬發遮住眼簾,讓人不知他此時神情。他抬手一揮,“啪”,錢袋落在周清秋腳邊,一手撐地從地上咬牙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灰,抬眼沒瞧她一眼,轉身欲推開人圍。


    她扶膝起身,提音叫道:“公子。”


    那人頓足須臾,沒有回頭,步履蹣跚徑直走進人流裏,消失不見。


    周清秋見她一臉無措,手執折扇“啪”一聲打開,置於胸前微微煽動涼氣,“嫂嫂心是好的,隻是這大庭廣眾之下塞一袋銀子給他,難免要遭人口舌。人都是有自尊心的,特別是手腳健全的男人。”


    一麵說著,一麵屈身將那方才落地的錢袋撿起,遞於她手中。


    她接過錢袋,將其放回袖中,望著方才那人遠去方向,絳唇緊閉沒有說話。待翠兒下來扶她上了車,一行人又重新上了路。


    周圍圍擁的百姓見已無熱鬧可看,四散離開。方才那些萬般難聽的話語,也盡散在這煦暖的空氣中。


    蘇苒苒斜靠車窗,一手捧著臉頰,一手亂翻著攤放在腿上的賬簿,雙眸卻是看向別處,自言自語道:“我方才好像是做錯了。”


    翠兒端坐一旁,為她搖扇,見她眉頭不展,舉手在她眼前一晃,一臉疑惑地看著她,問道:“小姐剛才哪裏錯了,傷了別人賠錢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難道直接擦屁股走人才是對的嗎?”


    見她一本正經地胡問,她抬手輕彈在她額上,捂嘴笑道,“什麽屁股不屁股的,你個姑娘家的哪裏學的這些話。”


    翠兒抓耳撓腮眼睛望向一邊,吐了吐舌頭,“小姐,翠兒下次不敢了。”


    赤闌橋同芳香外的繁華街市筆直相連,籠罩街市的細柳嬌弱無力地隨風飄絮。金碧輝煌的樓閣直上青空,花映晴日,隔著惟裳透過紅影。


    車夫將車穩穩停在路邊,係馬在街邊。蘇苒苒手執錦扇遮於額前,陽光使兩眼醉意朦朧,春風吹花香,散入馬蹄揚起的暗塵。


    紅樓外,掌櫃已恭候多時,瞧見那車馬上下來位素裙白衫的女子。再瞧見她身旁站著的周家二少爺,已然猜出她的身份。


    掌櫃頂著肚腩,一身緇色金絲繡紋縫邊的對襟長衫,衫角鑲有黑邊。一身華貴富豔的手飾,盡數戴在那肥短的手上。


    那人彎腰拱手,身體一搖一擺地走到蘇苒苒身前,那身姿活像隻膘肥體壯的麻鴨。他咪笑著,眼睛已是成了一條縫,語氣奉承道:“恭迎夫人大駕光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


    她瞧見他這副油膩肥碩的模樣,心中很是不喜,眉頭一顫。若是換了從前,定是轉身扭頭走人交予夫君處置,但是現在她不得不麵對這些了。


    她吸氣定神,盡量表現出往日神情。手中錦扇搖曳,話語雖流暢,語氣卻稍有顫微道:“韋掌櫃客氣了,今日我隻是來核對歲租的賬簿,韋掌櫃大可不必這般大費周章。”她透過他那肥碩的身子看了眼店內,人影往來匆匆,侍女小廝端酒立於堂前。


    韋掌櫃雖表麵畢恭畢敬,實則神情中卻讓人看出他那虎狼吞食的野心。聽完,隻見他麵露難色,雙手插於袖中,卑躬屈膝道:“夫人是有所不知。”


    沒等他講那話道出口,周清秋大步攔於她身前,皮笑肉不笑地盯著他,客套道:“韋掌櫃今日生意不錯,聽聞近日你又出了新菜,這不,正巧帶我嫂嫂來嚐嚐。”


    聞言,隻見她一臉疑思地看了他一眼,正欲開口。他眉頭微皺,微微搖首,打斷道:“嫂嫂不是愛吃犓牛和筍蒲拌的涼菜嗎?這正是同芳香的名菜,嫂嫂不想嚐嚐?”


    她雖不明白他這番於意何為,但她已看出這掌櫃其心不忠,不願交出賬本。細察此人這副老謀深算模樣,今日若是不能處理好,日後怕就更難與這奸商周旋。


    她點頭抿笑,甩手踏進門檻,廣袖掃過周清秋衣擺,他注目看著她帶著翠兒走進店裏。她舉頭望向紅樓頂,“饞了許久了,今日算是終於有機會嚐嚐了。”


    此時雖還不到用膳的時辰,但店中已是熱鬧非凡。紅梁棱柱上刻著青雀黃龍花紋的浮雕,蘇苒苒踏著那紅木梯上樓,挑了個靠窗位置。一掌推開那雕花精美的窗欞,俯視著那彩飾的屋脊。


    翠兒立於她身側,眼睛環顧了一番周圍環境,慕道:“小姐,這不愧是京兆府第一的酒樓,難怪百姓都說‘同香芳居一壺酒,看盡府州萬千閣’。”


    她停搖錦扇,癡醉地看著眼前那鱗次櫛比的樓閣,“這裏當真是美景怡人,嘉郎以前也常常來這裏。”


    周清秋站在門口與那韋掌櫃交談幾句,也走進來坐下。看了眼她後,招手叫來小廝,“犓牛拌筍蒲、魚羹、糖醋溜魚、酒炙肚胘……”他一連點了好幾個菜。


    還未等菜上齊,那韋掌櫃又緩緩走來。他彎腰屈膝地立於座前,露出一臉難色,語調中帶著無可奈何,“夫人是有所不知呀,前段日子朝廷征兵,生意冷清了許久,這幾日才剛恢複過來。”


    蘇苒苒此時端坐在一旁,雙手平放在雙膝之上,神情盡力壓製著內心慌亂。


    周清嘉見她心思全無,盯著她笑了笑。他轉頭,表情微妙,似笑非笑地盯著韋掌櫃,手中的折扇在掌心拍打,道:“哦?我可從來沒聽說過京兆府的同香芳有生意冷清的時候,韋掌櫃莫不是想用這些理由來搪塞我們,消減這些月的紅利吧?”


    聽到這,她緩緩回神,身體不自覺前傾,微微頷首,手放在桌板上敲打著桌板,“韋掌櫃,這是覺得我一介婦人好欺負?”


    韋掌櫃聞言,趕忙擺手,表情雖不似方才那般囂張,但依舊是那副偽善的笑容,“不敢不敢,夫人說笑了。”


    “莫不是你希望老郡王親自來收你的賬?”說到這,她停住敲打,握緊成拳,掌心微微有些濕潤,神情淡然地盯著他。


    韋掌櫃偽笑依舊,雙手不停揉搓,“哎喲喲,夫人這是折煞小民了。老郡王拜入延慶觀多年,小民何德何能敢叨擾他老人家。”


    翠兒立在一旁,倒茶動作一頓,翹首瞠目地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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