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的旨意,黃昏前就到了,女帝恩準了。謝蘊更衣登上馬車,她剛踩上車凳,又來一人,疾馳而來。謝蘊停了下來,不自覺地提了一口氣,“又出何事了?”一日間的風浪,險些將她吞沒了。“榮安郡主打進顧家,氣暈了顧老夫人,鬧得顧家不寧。”謝蘊:“……”動作真快。她說道:“找京兆尹和鴻臚寺,別來煩我。”言罷,她鑽進了馬車,疼得一抽,扶著車壁才坐了下來。秦思安可真不動腦子,再等半個時辰,榮安入宮,她以西涼使臣的身份要回顧漾明的屍體,最為合適不過。偏偏劍走極鋒,鬧得自剜眼睛。不管如何,她得感謝顧漾明,沒有拉她入局,不然自己做不到看著顧漾明屍骨無存。衝動之下,她也會做出瘋狂的事情。馬車動步,徐徐駛離相府。一番顛簸,到了秦府,金鑲玉迎了出來,眼睛紅腫,上前扶著謝蘊下車。謝蘊問:“為何鬧成這樣?”金鑲玉哭著說:“她說顧漾明可以死,但不能死在她的手中。如今死了,再要挫骨揚灰被掛城門上,她就是千古罪人。”往日風情萬種的大美人,哭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謝蘊也不知該什麽為好。“大夫怎麽說?”“右眼保不住了。”秦思安醒著,右眼裹著紗布,躺在床上,麵色暗黃,聽到聲音後也沒有抬頭。謝蘊步步走近,望著她:“何必將自己搞得這麽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秦思安沒有回應,如同癡傻了一般,謝蘊坐在榻沿上,“我與陛下請旨來看你,殿前究竟怎麽回事。”“謝蘊,我已經是個廢人了,不必在我身上再花心思。”秦思安疼麻木了,唇角發白,渾身如被雨淋般,汗水從脖間蜿蜒而下。“顧漾明讓我保住你。”謝蘊低語一句,“我習慣與你在朝堂上針鋒相對,你如今這副模樣,我也不想。失去你,我等於失去了一麵鏡子,秦思安,我會保你的。”“不必了,我知道那等秘密,豈能活下去,這裏有陛下的人,謝蘊,早些走,記得為我收屍,將我葬在先生墳旁。”秦思安說道。謝蘊玩笑道:“辦不了,她被送回顧家祖墳,你一個外人葬不進去。但我可以求陛下恩典,將你葬在先帝陵寢外,去見先帝的時候,告訴她,長公主是被冤枉的。”秦思安沒有像往日那般暴起與她針鋒相對,唯一完好的右眼定住了,她望著錦帳上繁複的花紋,“我一定說,謝蘊,趕緊走吧。”謝蘊沒有動,而是冷靜地與她說話:“秦思安,榮安郡主去顧家去了,逼顧家答應將顧少傅葬進祖墳,我希望你出一出力氣,讓你的人勸說陛下答應此事。萬一陛下不高興,再去挖墳鞭屍,你的眼睛就白白剜了。”“挖墳、鞭屍?她確實可以做得出來。我想來不用死了,我去顧家替她守墳。”秦思安恍若回神般坐了起來,看向謝蘊:“謝蘊,我有今日,不是我無能輸給你,而是命運使然,我若不管了,照樣可以瀟灑,但對不起阿姐,對不起先生。”謝蘊笑了:“不是你輸給我,是我輸給你。秦思安,是我謝蘊無能,幫不了你,幫不了顧少傅。”秦思安說:“我做了選擇,你呢?你選擇謝昭寧還是陛下?時至今日,我若再不明白謝昭寧的身份,我就與你白鬥了這麽多年,你不是畏縮,不是不敢碰,而是你碰了,就會露出你身後的謝昭寧。”“若謝昭寧不是阿姐的女兒,你今日必然趕到宮裏去求情。我等你良久,當金鑲玉回來的時候,我就知曉你不會來了。你做了逃兵,你為你心愛的女人,做了逃兵。”“我做了逃兵並不可恥,但我確實對不起你。”謝蘊起身,後退一步,撩起衣擺,跪了下去,“秦思安,我欠你的,會慢慢還你。但我希望你可以保守秘密,謝昭寧隻是謝昭寧。”“謝蘊,你何其驕傲,跪我……”秦思安艱難地開口,“謝蘊,我不是內廷使了,沒有資格與你站在一起了。”謝蘊搖首,“我謝蘊窮其一生,也會保住你。”說完,她站起身,轉身走了。秦思安躺下來,耳畔傳來腳步聲,金鑲玉端著藥走來,“秦思安。”“金大人,得您親自照顧,我倒是受寵若驚。”“你說鬼話,我那麽拉你都沒有拉動你,你看看你辦的是人事嗎?我拉你,抱你,你推開我就刀了自己,我都快瘋了,誰來救救我。”金鑲玉終於忍不住自己的怒氣了。“你瘋了就瘋了,別拉著我,我給你求情,你就非要扒拉顧漾明的屍體。我恨不得一掌劈暈你,我知道我劈暈你,你醒來後肯定要殺我。如今你瞎了,那你嫁給我吧,我娶你,搬出去,好不好?”秦思安輕笑,失去右眼的痛苦讓她痛不欲生,聽到如此有趣的話,她又忍不住笑了,道:“我去給先生守墳,你幹什麽呢?”“我給你守墳,我在,誰來挖墳,我揍誰。”秦思安癡癡地笑了,徐徐闔眸,整個人昏昏沉沉,疼得漸漸麻木。他麽的,剜眼真的很疼。****榮安將顧家的門踹了,回來後,天都黑了,一瘸一拐,驛館內布置了靈堂,京兆尹與鴻臚寺哭爹喊娘的示意她趕緊撤了。榮安腳疼,聞言就推開兩人,京兆尹周鳴恩苦口婆心勸說:“郡主,你不知曉我朝規矩,被陛下賜死者不可設靈堂朝拜,你想幹什麽。”“她是我母親的先生,算是我師父的師父,那就是師公,我為何不可設靈堂,要麽,你們來祭拜,要麽就滾。別礙事。”榮安一把推開她,走進靈堂,故意說一句:“誰敢拆了,就是不利於兩國和平。”一句話堵住了京兆尹與鴻臚寺卿接下來要說的話,鴻臚寺卿更是無奈攤開手,不死心繼續勸說:“郡主,那可是罪臣。”“她也算是你們陛下的先生,她犯了什麽錯,死後不可設靈堂,我告訴你,我心裏有火,別逼我拿你們撒氣。我又沒讓你們給錢給人,鬧什麽呢,趕緊滾。”榮安不耐煩地拔了拔腰間的刀,寒光乍現,須臾後,兩人頻頻後退。突然間,榮安的劍擱在了鴻臚寺卿的脖子上,“過來,叩首,再走,你也是。”鴻臚寺卿不肯,她又看向周鳴恩:“你不磕,我就殺了他,到時候就說是你殺的。”“我跪。”周鳴恩轉身,對著棺木就跪了些下去,正正經經的祭拜。接著,榮安又將刀擱在周鳴安的脖子上威脅鴻臚寺卿。周鳴恩都跪了,鴻臚寺卿自然也要跪下去了。兩人前後祭拜過後,榮安派人將兩人丟了出去。謝昭寧從暗處走了出來,負手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榮安收了刀,道:“顧家說考慮考慮,多半是去請示你們皇帝去了,後麵的事情,我就幫不了你。我去過了,你也告訴我,你是誰?”謝昭寧這才敢走出來,走到靈位前,直接跪了下來,“顧少傅說我的母親是那人。”榮安會意,“你是?那我呢?”“不知道,當年有人將我送給少傅,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你該去問我巴邑王。是他將你送去邊境的,顧少傅也不知道答案。”謝昭寧認真的回答,眼中映著白色燭火,她還說:“長公主不會與質子苟合,我身上沒有西涼的血脈。”一句話,將榮安打入低穀,她怔怔的跟著跪下來了,“我是誰、謝昭寧,你騙我?”“我隻是否認你身上的西涼血脈,沒有否認你身上的我朝皇族血脈,你自己想清楚些。”兩人齊齊跪在棺木前,謝昭寧挺直了脊背,榮安神色頹靡,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劍,下一息,浮清從橫梁上躍喜,一腳將她的拔出來的劍踢回刀鞘。“好功夫,我竟然察覺不到你的存在。”榮安望向橫梁,沒有生氣,眼中閃著一抹欽佩,道:“你跟著她,著實浪費了。”浮清並不在意她的話,後退兩步,跪在了一旁。謝昭寧跪得筆直,漠視她的嘲諷,輕輕闔眸,“今夜我守靈,榮安郡主去歇著吧。”“你說什麽,我就該答應?”榮安不屑,反而挑了個蒲團坐了下來,直勾勾地看著謝昭寧,“她們都說你比我好看。”檀香徐徐,燈火搖曳,招魂蟠來回飄動,靈堂內外一片寂靜。謝昭寧回過頭,看向虛空中,魂魄歸來了嗎?榮安重複一句:“謝昭寧,她們都說你比我好看?”“是嗎、那是因為你太囂張了,若是溫柔些,她你也會很好看的。”謝昭寧無心與她說這些不切實際的話,心神疲憊,索性跪坐下來,舒展筋骨。榮安看著她,“你想奪回皇位嗎?”“那是我的嗎?”謝昭寧嗤笑,轉頭對上她的視線,她的唇角揚起嘲諷的弧度,“你可知顧少傅窮盡十八年,為何沒有將她救出來?”榮安道:“是她無能。”謝昭寧說:“不是她無能,是因為她心懷天下。她救殿下於水火,就必須殺了當今陛下。殺了她雖好,京城亂,天下百姓喪,誰可做那個位置?”“她明明有機會,甘願什麽都不做,她作為少傅,對得起東宮,對得起天下百姓,唯獨對不起她自己。先帝三女,一死一瘋,嫡係一脈隻剩下當今陛下了。”“榮安,她敗在了自己的仁心上。”謝昭寧輕笑,揚首望向招魂蟠,淚水輕輕滑下來,“無能二字,不適合她。她不做逆臣,卻背負逆臣的罪名而死。”榮安眨眼,緩緩說道:“所以,你有機會呀,你該為她正名,後世不知今日的事情,她們會覺得顧漾明是逆臣,顧家都不肯接受她的屍身入府。”謝昭寧沒有回應,努力睜大眼睛,我可以做,謝蘊該如何自處呢?謝昭寧終究說不出一句話,低頭,雙手顏麵,謝蘊,我真的無能為力了。****晨光熹微,一縷陽光從窗柩內滲入,床榻上的人微眯著眼睛,她撐著坐了起來,扯開錦帳,麵前多了一個地鋪。她記得昨夜守夜的婢女,好像在外麵睡下的。謝蘊納悶,緩步走了過去,探頭一眼,好家夥,謝昭寧裹著被子酣睡,連衣裳都沒有脫。謝蘊踢了踢她的肩膀,“去哪裏鬼混了,半夜回家不上床。”“你吵死了了……”睡著的人往被子裏縮了縮,謝蘊不甘心,又踢了踢,“要睡去床上睡,別礙著我走路。”謝昭寧登時就從地上爬了起來,赤腳就往床上跑,謝蘊提醒一聲:“衣裳脫了,髒死了,你睡一覺,我還得洗被子。”“你事兒真多!”謝昭寧埋怨一句,還是屁顛地脫了衣裳,如魚兒入水般鑽進被子裏,隻露出一個漆黑的腦袋。謝蘊吩咐人來收拾地上的鋪蓋。等婢女退下後,謝蘊走到床前,伸手去揪住謝昭寧的耳朵:“一夜不歸,膽子大了。”謝蘊剛摸到小耳朵,還沒揪,對方就縮走了,什麽都揪不到。“謝昭寧。”謝蘊不滿意,掀開被子去揪,一揪一個準,謝昭寧不耐煩,伸手去抱她,“再鬧,就上床來陪我睡。”謝昭寧抱個滿懷,沒有動,就這麽貼著她,道:“驛館內擺了靈堂。”聽著她軟綿的聲音,謝蘊說不出話,伸手拍了拍她的脊背,“我知道。”於顧漾明而言,這是最好的結局,有人守靈,葬於顧家,大概是她想不到的。謝昭寧說:“謝相,我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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