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東方瑞沒有立刻反駁自己,吳蔚也放軟了語氣,解釋道:“這番話換成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會說的,我可不願意做對牛彈琴的事兒,除了三娘,也隻有你了。在我心裏,你們兩個和其他人都是不同的,或許你也會覺得我這番話是謬論,是不負責任的,是隻顧眼前的天真之言。可這些事兒若是發生在你的身上呢?如果把你和高寧雪此刻的境遇換一換呢?你是否能接受高寧雪的苦心?”東方瑞的目光有些掙紮,喃喃道:“明鏡司的慘案,你隻是聽說,並沒有親身經曆,許多個陪伴在你身邊多年的夥伴,就那樣不明不白的慘死,身首異處,成為亂葬崗裏的一具無名的屍體,成為野獸口中的食物,甚至連他們的家人都被連累進去。這樣的痛……我不想再經曆一次了!你沒有見識過朝堂的殘酷,也根本不懂那些人為了扼殺一個所謂的‘變數’會有多狠心,多不擇手段。這樣暗流洶湧,朝不保夕的生活,不是雪兒能承受的,也不是她應該承受的。隻是委身與人便能免去這些風波,並不是一件壞事。”越說到後麵,東方瑞的聲音越大,情緒也愈發激動。吳蔚端詳著東方瑞,這一年眼前這人真的變了許多,此刻東方瑞的情緒有些癲狂,目光閃爍,顯然是想起了某些痛苦的回憶,吳蔚略懂一些心理學的知識,她知道東方瑞此刻的狀態其實是一種病態,這種病叫做:創傷後精神緊張性精神障礙,通俗點來說也可以稱之為:創傷後遺症。這種病一般出現在經曆過重大人生變故,經受慘痛打擊的人身上,比如:天災的幸存者,戰爭的幸存者,還有重大事故的幸存者,等等。創傷後遺症的表現是因人而異的,有的人會出現明顯的行為和認知障礙,日常行為出現異常,而有些人則能如常生活,隻有在某種特定場景,或者見到某個特定的人以後,才會發病。東方瑞現在的狀態,已經在發病的邊緣了。吳蔚趕緊給東方瑞倒了一杯水,繞到她身邊輕聲安撫道:“你先坐下好不好?你的雪兒不會有事的,事情還沒有到不可回轉的地步,再說平燕王老千歲還在呢,怎麽可能看著朝廷害自己的親孫女啊。雪兒那麽機靈,肯定能逢凶化吉。”東方瑞的表情一僵,漸漸安靜下來。見狀,吳蔚的心裏很難受。她特別理解東方瑞,她本是孤兒,養父母全家又遭逢大難,沒有被摧垮已經非常了不起了!可是命運並沒有就此放過東方瑞,又讓她心中的另一個港灣明鏡司,重蹈覆轍。吳蔚給東方瑞順了順氣兒,將茶盞遞到東方瑞的手裏,安撫道:“來來來,喝杯水,緩口氣兒,深呼吸,深呼吸……”東方瑞緊攥著拳頭,輕聲向吳蔚致歉後,如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對吳蔚說道:“明鏡司真正的老人,就剩我和雪兒了。”“是是是,我知道,你先不要想這些,坐下來咱們從長計議,這件事我一定盡最大努力做好,高寧雪不會有事的。”……見東方瑞的情緒逐漸穩定,吳蔚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看著“恢複如常”的東方瑞,吳蔚不得不心生敬佩。能將創傷後遺症克製至此,足見東方瑞的內心是何其強大。這是否也能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其實高寧雪在東方瑞心中的分量很重呢?雖然之前東方瑞對高寧雪的態度看起來很冷漠,說不定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吧。如果高寧雪在東方瑞的心中真如她從前表現出來的那般“無足輕重”東方瑞的應激反應的點,也不會在高寧雪的身上了。吳蔚的雙手十指相扣,放在了書案上,頗有種進退兩難之感。按照吳蔚的本意,她是想說服東方瑞尊重高寧雪的選擇,想想其他的辦法保護高寧雪的。可此刻東方瑞在有關於高寧雪的問題上,是一個病人的狀態,順著東方瑞說吧……吳蔚又說服不了自己,逆著東方瑞吧,吳蔚又擔心惹得東方瑞發病。最好的辦法就是暫時擱置這個話題,以後慢慢說,可東方瑞現在是朝廷欽犯,自己和她見一麵都很難,還哪有那麽多來日方長啊。東方瑞似乎是看出了吳蔚的顧慮,說道:“你想說什麽就說吧。”吳蔚思慮再三,盡量挑了些溫和的字眼,說道:“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問題,就算這次咱們動用手段,讓高寧雪和蕭盛的婚事如期舉行了,高寧雪會不會做出別事情來呢?比如,嗯……”吳蔚本想說:高寧雪會不會把蕭盛殺了,但又怕刺激到東方瑞,於是改口道:“比如拒絕和蕭盛圓房,或者待到她準備得再完善一點兒,來個離家出走之類的?”東方瑞怔了怔,吳蔚說的這些還真有可能……吳蔚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你也說了,平燕王老千歲若故去,高寧雪在這世上便沒什麽倚仗了,那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平燕王老千歲去世後,高寧雪也就沒有什麽顧慮了。所以我覺得啊……根本的問題其實不是這場婚事能不能如期舉行,而是高寧雪的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她為什麽不願意嫁給蕭盛?與其違背本人的意願,強行將她送回去,還不如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你們最好是能坐下來好好談談,你充分表達你的想法,也聽聽人家的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了解一下在你不在的這段日子裏,高寧雪的身邊究竟發生了什麽,商量著來,不好嗎?”東方瑞似被吳蔚說動,很瞬間竟再度否決道:“不行,我現在的身份,和她見麵隻會給她引來災禍,還是不要再見了。”吳蔚當即在心中吐槽道:“好家夥,合著不把我當人看是吧?怎麽就不怕給我引來災禍呢?”“你在怕什麽呢?你失蹤的這一年,高寧雪多方尋找,她真的很擔心你,你難道還怕她會出賣你嗎?我以人格擔保,不會的!”吳蔚突然想到一物,說道:“三日後你再讓她們來接我一次吧,我手上有些東西想要交給你,或許對案子有些幫助。”吳蔚說的正是當初高寧雪費盡心力整理出來的卷宗,裏麵還有吳蔚對此事詳細的分析。後來外麵的風聲太緊,吳蔚就和柳翠微一起把它藏在了半山小院的後山,一個樹洞裏麵。“可以吧?這三天你也冷靜下來,好好考慮一下我說的這些,等你看完我手裏的東西以後再做決定,可好?”第189章 愛而不知東方瑞總算是答應看過吳蔚的卷宗後再決定。吳蔚並沒有急著回來, 而是留下和東方瑞聊了許久,詢問了東方瑞這一年的去向,東方瑞解釋說:明鏡司成立多年, 勢力早已遍布大江南北, 幾個不容易被朝廷發現的宅子,她還是找得到的。東方瑞表示:她一直躲在一個距離泰州不遠的地方, 吳蔚近來發生的事情她也略有耳聞, 並對吳蔚袒露了,她並沒有放棄翻案的想法。之所以來找吳蔚,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東方瑞不能親自去尋找高寧雪, 但東方瑞懷疑高寧雪會和自己一樣, 躲在從前明鏡司布置的隱蔽宅子裏, 這些宅子並沒有記錄在任何卷宗裏,知曉全部宅子詳細地址的隻有東方瑞一人。另外兩位副使, 一人差不多知曉一半密宅的地址,但是這兩位副使知道的情報並不互通,也不重疊。再往下的人則知道的更少, 品級低於一個標準後,底下的人都是不知道的。這個主意是東方瑞提出的, 一開始的目的,是為了防止明鏡司內,因種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陷害同僚的案件發生。東方瑞和知曉密宅存在的明鏡司官員說過:如果受到了冤屈,感覺自己無力翻案的, 或者察覺到明鏡司內有人要謀害自己時, 可以立刻帶著家眷潛逃到密宅裏暫避。東方瑞會第一時間找到內宅中的他們,親自傾聽那人的冤屈, 為其主持公道。……四皇子的案子發生以後,東方瑞就想過找個密宅暫避,不過被宜王救走了。東方瑞覺得,高寧雪若逃婚並非一時腦熱,而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那她也隻有一個地方可以躲明鏡司密宅。東方瑞最初的想法,是想讓吳蔚帶幾個人,到密宅去尋找高寧雪,吳蔚是高寧雪和東方瑞共同信任的人,除了自己,唯有吳蔚能讓高寧雪坐下來,好好說話。吳蔚先把利害關係和高寧雪闡述清楚,能勸得高寧雪迷途知返最好,若是不能就讓隨行的人把高寧雪給綁了,之後的事情就不用吳蔚管了,東方瑞自有安排。……吳蔚再一次被迷藥放倒,醒來時自己正倚著自家院子的外牆,天剛蒙蒙亮。吳蔚暗罵東方瑞不地道,從側門進了宅子。吳蔚剛走到門口柳翠微便衝了出來,一把抱緊了吳蔚。“嚇死我了!”吳蔚輕撫柳翠微的後腦,柔聲道:“我沒事,還給你帶回來一個好消息。”“進屋說。”柳翠微隱隱有了一個猜測,吳蔚走後柳翠微順著吳蔚最後說的話想了很多種可能,已經假設過綁走吳蔚的人是東方瑞了。二人回到房間,點燃油燈,柳翠微洗了一條淨布遞到吳蔚的手上:“擦把臉。”然後又給吳蔚倒了一杯熱水:“喝口水暖暖。”“嗯!”吳蔚擦了臉,捧著熱水杯,感覺暖和了不少,最近天氣雖然轉暖,一早一晚還是冷的。“東方瑞還活著!”吳蔚簡明扼要地說道。柳翠微長舒一口氣,低聲道:“蒼天保佑!”“是啊,我也很驚喜,就懶得和她計較了。說起來她也是不得已才這麽做的,隻是那幫人來的不是時候,你怎麽樣?心情有沒有平複一點兒?”柳翠微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並沒有回答吳蔚後麵的問題,在那種時候……任何人被打擾了心情都不會太好吧?可一想到東方瑞如今的處境,柳翠微又升不起什麽責怪的念頭。“東方大人深更半夜派人將你請過去,所為何事呢?”“哎……高寧雪逃婚了!”“真被孫老板給說中了?”柳翠微驚呼道。“嗯,也不知道孫老板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的確是有些本事,不容小覷,今後我也得和孫老板搞好關係才行。”“那東方大人想讓你做什麽呢?難道是高姑娘和她在一起,東方大人不方便帶著高姑娘,想讓咱們收留高姑娘一段日子?”柳翠微充分發揮了一下自己的想象力,說道。吳蔚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要真是那樣還好了呢,咱們這兒不方便,大不了我把高寧雪帶到半山小院的後山上,給她做個樹屋,或者地下堡壘之類的,每隔一段日子給她送些物資過去也就是了。”“那是什麽事兒?”“東方瑞希望我替她出趟門,她知道幾個藏身地點,懷疑高寧雪正躲在裏麵,讓我帶著人過去,把高寧雪勸回京城和蕭盛成親!”“啊!”柳翠微的美目中劃過一抹不可置信的神色,在柳翠微的認知中,這實在不像是東方瑞能做出來的事情。“……這真的是東方大人說的話嗎?”“我也很意外啊。”吳蔚感慨道。“可是,戲文裏說,東方大人‘洞若觀火,執法如山’這世間的冤假錯案到了她的手上,都會迎刃而解。她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呢?”“從前的東方瑞,一定不會!即便她覺得這對高寧雪來說是最好的選擇,她會勸,但絕對不會用強,現在的東方瑞嘛……也許對待其他人,依舊能保持住從前的態度和原則,唯獨對高寧雪不行。”“為什麽?”柳翠微十分不解。“東方瑞病了。”“啊?”“該怎麽和你解釋呢,讓我想想……”吳蔚思索良久,總算是找到了一個能給柳翠微解釋清楚的例子,說道:“你就當東方瑞是走火入魔了吧,她的心魔就是高寧雪。不過,這種病很特殊,得了這種病東方瑞主觀意義上不會做出傷害高寧雪的事情,實際可不一定。就拿這件事來說吧,東方瑞的初衷是好的,她希望高寧雪通過和蕭盛的聯姻,得到蕭家的庇護,以免平燕王老千歲故去後,高寧雪隻剩下了一個縣主的名頭,被人欺負。可實際上呢……她的決定是違背了高寧雪本人意願的,要是高寧雪想嫁給蕭盛,就不會逃婚了。從前的東方瑞斷然不會如此,可明鏡司遭逢巨變,她也從一名朝廷重臣變成了通緝犯,心態改變也是人之常情。從前高寧雪不管惹出了什麽簍子,東方瑞都會出現在她身後默默給她善後,如今的東方瑞是有心無力了。”吳蔚還在感慨著,柳翠微卻若有所思地說道:“蔚蔚,你說……東方大人和雪兒姑娘的關係……會不會和我們一樣呢?雪兒姑娘從前對東方大人的依賴就不一般,若非心有所屬,雪兒姑娘何必冒著違抗皇命,連累家人的風險逃婚?要是有別的原因,她可以和皇上說啊。”“咦?聽你這麽一說……還真就是……”柳翠微繼續說道:“你說雪兒姑娘變成了東方大人的心魔,可我看畫本子裏寫的是:能被人當成心魔的人,要麽就是有殺親之仇的,要麽……就是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人,雪兒姑娘都成了東方大人的心魔了,東方大人還這般為她著想,會不會是……東方大人對雪兒姑娘有意,卻衝不破這世俗的眼光,或是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呢?”“……深、深櫃?”“什麽櫃?”柳翠微眨了眨眼,問道。吳蔚歎了一聲,抬手捏了捏柳翠微的臉頰,問道:“你最近是不是看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書了?”柳翠微笑了笑,說道:“閑來無事,從舊書攤上買了幾本別人不要的話本子。”果然!吳蔚頗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你現在都快能自己寫話本子了。”說完,吳蔚斂去了臉上的笑容,說道:“要是被你言中了……她們的苦日子可在後頭咯。”柳翠微亦感慨道:“是啊,一個是逃婚的縣主,一個成了欽犯,這世道女子相戀……本就萬難,更何況她們還隔著一層師徒身份呢,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若是東方大人,一準兒也瘋了。”“算了,不說這事兒。再說下去我都快跟著得心病了。時辰尚早,咱倆再睡一會兒,天亮以後我還得出發去一趟張家村,把咱們藏在後山樹洞裏的東西取回來,我和東方瑞約好了,三日後讓她再派人來接我一次,我把當初整理的證據給她,等她看完了我再勸勸她,打消抓回高寧雪的念頭,想想別的方式保護高寧雪。”“我陪你一起去!”“你留在泰州料理米莊的生意吧,趕路辛苦。”“我不要,米莊的生意交給掌櫃的看著就好,我要陪你一起回去。”許是被今夜的擅闖給嚇到了,柳翠微隻想和吳蔚待在一起。“那好吧,三日的時間還算充裕,我倆就當回去散散心,順便給李大姐一家帶點糧食。”“嗯!”柳翠微滿意地躺到了吳蔚的身邊,吳蔚扯過被子蓋在二人身上,折騰了一夜,二人很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