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社會,各方麵壓力一下子就大了,我和他都是新人,經驗不足,困難也多,我在檢察院當助理的時候,整天訂案卷,累的時候吃飯都抬不起手。”


    “他拿到執業證後開始獨立接案子,你應該知道新人律師沒有人脈,沒有案源,接不了大案,他一開始做的最多的就是法援案,為了個小案子四處奔波,處處不討好,賺個幾千塊的律師費,有時候還要倒貼,沒收入就算了,刑訴律師最糟的情況我想你應該知道。”


    蘇新七頷首,“被報複。”


    李溦點頭,“我們換了好幾個住處,但是每個地方都住不長。”


    蘇新七抿唇。


    “在幾次收到恐嚇信後,我撐不住了,我嚐試勸他放棄做刑訴,去做民商,海事,法務也比做吃力不討好的刑訴強,但他並不接受我的建議,他有他的堅持和理想,在校的時候我就是看上了他這點。”


    李溦垂眼,沉默了幾秒後才接著開口,自嘲道:“隻不過後來我變了,變得不能理解他,甚至直接說他做刑訴就是以挑戰法律為樂,替犯罪者開脫,從中獲得虛偽的成就感。”


    “那時候太年輕,工作生活分不清,我總是把工作狀態帶回家,我和他那兩年經常因為案子爭吵。”她苦笑,“你看過我們倆在法庭質辯的樣子吧,那都是礙於法庭秩序克製了的。”


    蘇新七大概能想象到他們私下爭吵有多激烈了。


    “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李溦回想過去,“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問過他為什麽想做刑訴律師,他的回答我至今還記得,他說法律明確了不同的罪行有不同的量刑,故意殺人罪和故意傷害罪,兩字之差,命運天差地別,壞和更壞有差別,這差別在法律上失之毫厘差之千裏,這是法律殘酷的地方,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人人都想要對作惡者得而誅之,但法律規定被告也有為自己辯護的權利,如果剝奪了這一權利,法律將威嚴掃地,泯為腐朽落後的專製工具,辯護人的工作不討好,但總要有人去做,他就想做皇冠上的明珠,他也的確做到了。”


    蘇新七神色微怔。


    李溦呷了口咖啡,抬眼說:“他是不是還挺熱血的,和你印象中的王律不太一樣?”


    蘇新七遲疑了下,點頭。


    “他現在是看著很成熟,其實內心還是一個有中二病的少年,哪個案子不討喜他就接哪個,被人罵成狗也不在意,我現在也不是當初那個新人了,在檢察院呆了這麽些年頭,和他交鋒了那麽多次,我知道做刑辯律師,他是認真的。”


    李溦放下湯匙,抬頭看向對麵,“王崢說你不想再幹刑訴了?”


    蘇新七抿了下唇,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猜錯了李溦的意圖。


    “正常,幹刑訴壓力太大了,隻有王崢那樣已經泯滅良心的才能長久做下去。”李溦笑了下,看著蘇新七說:“他為馮贇辯護,你心理上接受不了是人之常情,他有時候接的案子連我都看不慣,尤其是為那些高官富商辯護,我打心底鄙視他。”


    “我鄙夷,但不質疑,就像他說的,這份工作總要有人去做。”


    蘇新七垂眼沉默良久,心頭若有所觸,倏爾笑了,“溦姐,我還以為你是來勸我去檢察院的。”


    李溦哈哈一笑,爽朗道:“我和你說這些隻是分享下過來人的想法,也是不想你對刑訴律師這個職業失望,至於還要不要再呆在王崢的律所,全憑你自己做決定,離開他這個‘訟棍’我舉雙手讚成,隻要你願意,大嶼檢察院的大門永遠打開。”


    蘇新七釋然一笑,頓覺心中迷霧散去,前路已然清晰。


    第90章 完結章·上


    大嶼在幾次入冬失敗後, 終於在十二月份成功進入冬季,年底氣溫直降,海風砭骨, 尤其是早晚時分,凍得人瑟瑟發抖,南方沒有供暖,過冬全憑一身正氣。


    盧成說科學研究表明, 天冷時犯罪率會下降, 蘇新七卻並不覺得, 年底這兩個月律所照樣忙得團團轉,她跟著王崢每天不是去看守所的路上,就是在去檢察院法院的途中, 加班加點又成了家常便飯。


    那天和李溦聊完後, 蘇新七回去後想了很多, 正如陳鱘所說, 她不甘心, 她不願意因為一點挫折就半途而廢, 且李溦說得對,總要有人去做辯護的工作,她的能力雖然並不十分出眾, 但也願意用所學去回饋社會,即使成不了皇冠上的明珠,為明珠做做陪襯也好。


    因為馮贇案,蘇新七現在在律師界小有名氣,她在接受讚美的同時也知道自己身上有了新的責任和使命,她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堅持在刑訴律師這條路上走下來,但日子還長, 她還願意花時間去探索,無論是檢察院還是律所,隻要她不忘記初心,便能發光發熱。


    快到年底的時候,王崢派給蘇新七一件未成年人涉嫌故意傷害的案子,她那陣子每天早出晚歸,跑學校跑看守所跑法院,累得在車上都能打盹,晚上和陳鱘視頻,她幾回聊著聊著就睡著了,等第二天早上醒來才慌慌張張十分愧疚地給他發消息道歉,他回回都沒責怪過她,甚至還開玩笑說看她睡覺是件很解乏的事。


    蘇新七自知最近因為工作對陳鱘多有忽視,他一直在隊裏訓練,十二月中旬請了半天假出來,她還因當事人有突發情況,匆匆中斷了約會,她心裏有愧,因此在得知陳鱘元旦有一天假後,她想方設法旰食宵衣地在新年前把手上比較緊急的工作忙完了,將元旦那天徹底空出來。


    一年最後一天下午,蘇新七早早下了班後打車去了灣泊區,先去超市買了食材,到陳鱘住處後她換了套居家服,把屋子裏裏外外打掃了遍,之後就在廚房洗手作羹湯。


    陳鱘進門時蘇新七正在炒蛤蜊,她聽到開門的動靜回過頭,一邊顛鍋一邊說:“回來啦。”


    “嗯。”陳鱘把外套脫了掛衣架上,換了鞋往廚房走去,伸手從背後抱住蘇新七,埋頭在她頸側嗅了嗅,聞到她身上熟悉的馨香,他眉頭舒展。


    蘇新七忍不住瑟縮了下脖子,盈盈笑著,“癢。”


    陳鱘收了收手臂,忽然皺了下眉說:“你是不是瘦了?”


    “有嗎?”蘇新七關了火,把鍋裏炒熟的蛤蜊裝盤,“沒有吧。”


    “腰都細了一圈,最近是不是都沒好好吃飯?”


    “有啊。”蘇新七回得底氣不足。


    陳鱘一隻手從她上衣的衣擺摸進去,在她腰上摸了摸,“我檢查下。”


    蘇新七察覺到他的手大有往上攀登的趨勢,忙轉過身抱住他,仰著頭說:“先吃飯,晚點再檢查行麽,我特意做的一桌菜,就等你回來一起吃。”


    她難得撒嬌,陳鱘垂眼見她雙目熠熠明眸動人,忍不住低頭親了下她的眼睛,拍了下她的後腰,“我先去換套衣服。”


    蘇新七展眉一笑,“好。”


    陳鱘去臥室換了套休閑服,再出來時蘇新七已經擺上了碗筷,抬頭看見他就說:“你坐著,我先給你盛一碗湯。”


    陳鱘順從,蘇新七舀了碗剛熬好的魚湯放在他麵前,“趁熱喝,去去寒。”


    她說完轉身回到廚房,炒起了青菜。


    今天天氣不好,外麵下著小雨,天寒地凍,陳鱘就這麽看著蘇新七在廚房忙碌的身影,隻覺得有她在的人間一隅,無限溫暖。


    他們在一起吃了一年的最後一餐,席間閑談著彼此的近況,雖然很多事平時打電話視頻時都說過了,但他們渾然不覺囉嗦,麵對麵再說一遍也覺新鮮。


    飯後,蘇新七洗碗,陳鱘幫忙,一個洗一個擦還真有小夫小妻一起過日子的感覺。


    才洗完碗,蘇新七就接到了父母的視頻電話,元旦放假,他們記掛著她,擔心她一個人在城裏孤單,蘇新七也沒瞞著,讓陳鱘入了鏡,直接告訴他們自己和陳鱘在一起。


    陳鱘打了招呼,蘇父蘇母和他們聊了會兒,掛斷視頻後,蘇新七覺得今天是一年的最後一天,時間特殊,就讓陳鱘給他爸媽打了個電話。


    陳父陳母接到陳鱘的問候電話都很意外,在看到他身旁的蘇新七後就了然了,陳鱘不慣和父母寒暄,簡單問了好後就把手機遞給了蘇新七,她接過和他爸媽聊了幾句,提前道了聲新年快樂,陳父陳母喜笑顏開,之後還給她發了新年紅包。


    天氣預報發布了低溫預警,今天的最高溫都不超十度,蘇新七覺得冷,抱膝依著陳鱘坐在沙發上,和陳父陳母說了再見後,她回頭把手機遞還給他。


    兩相對視,彼此心底都隱隱有點騷動,陳鱘把手機丟到旁邊,一手搭在沙發背上,低下頭去親她,蘇新七微微仰頭,自發地闔上眼。


    他們在沙發上親密地溫存了會兒,陳鱘稍稍後退,抬手撫了撫她的唇,眼眸幽暗,啞聲道:“現在可以檢查了吧。”


    蘇新七麵含春水,眨了下眼,主動抬手摟上他的脖頸。


    外麵小雨淅瀝,寒風瑟瑟,冬季的爪牙肆虐人間,室內被掀紅浪,卻是一派春色。


    都說小別勝新歡,蘇新七這算是切身體會到了,陳鱘像是餓極的困獸,好不容易被放出籠,逮著她恨不能生吞入腹,她從裏到外被咀嚼了一遍,最後累極,連動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陳鱘饜足,抱著蘇新七一起衝了個澡,之後又抱著人去了客臥,替她套上衣服,蓋好被子,往她身邊一躺,把人摟進懷裏。


    蘇新七將睡未睡,閉著眼呢喃著問:“幾點了?”


    陳鱘看了眼桌上的電子鍾,“十二點剛過。”


    蘇新七勉強把眼睛睜開一道縫,看著黑暗中他模糊的一道輪廓,柔聲說:“新年快樂,陳鱘。”


    陳鱘心頭一動,低頭親了下她的發旋,“新年快樂,七公主。”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一起跨年,從十二月三十一日到一月一日,日曆上的數字重新開始循環,這不是新的起點,而是一個重要的節點,此後他們將共同度過無數個這樣的瞬間。


    .


    元旦過後,陳鱘歸隊訓練,蘇新七重新忙起了工作,兩人雖然在同一個城市裏,但其實和異地戀沒倆樣,不過五年毫無希望的分離他們尚且熬過來了,現在分隔兩地靠著電話聯係倒也不算艱難。


    王崢成了馮贇的辯護人後時不時會去看守所和他會麵交談,蘇新七秉著回避的原則,從來不向他多加打探,這件案子影響大,情節複雜,法院一直沒確定開庭時間,依她的猜測,大概是要等到年後了。


    臨近年關,社會有點小動蕩,律所的委托多了,蘇新七一直忙到年二十八,那天晚上律所的人聚在一起吃了個飯,算是尾牙宴,二十九那天蘇新七早早地就收拾了東西,搭乘輪渡回了沙島。


    回家的兩天蘇新七照樣很忙,她幫著母親給家裏做了大掃除,又幫著父親把漁船裏裏外外洗了一番,年三十那天她一整天都在處理海鮮,為年夜飯做準備。


    蘇父是家裏的大哥,往年蘇家的年夜飯都是在蘇新七家吃的,年三十晚上,蘇家燈火通明,客廳裏小孩紮堆玩遊戲,飯桌上長輩推杯換盞,閑話家常,好不熱鬧。


    蘇新七覓了個機會脫身,拿著手機上了天台,找了個信號好的位置站定,給陳鱘打去電話。


    沒一會兒電話通了,陳鱘露了臉,見蘇新七那邊光線昏暗,不由問道:“在哪呢,怎麽這麽暗。”


    “在天台上。”蘇新七說:“家裏人太多了,樓下吵。”


    陳鱘了然。


    蘇新七問他:“吃過年夜飯了嗎?”


    “嗯。”陳鱘反問:“你呢。”


    “才吃完,我爸他們在喝酒,我媽媽和小姨她們在聊天,我讓小漾看著幾個小朋友,溜上來給你打個電話。”


    陳鱘勾了下唇,“想我了?”


    “嗯。”蘇新七毫不忸怩,又問:“叔叔阿姨呢?”


    “家裏有人,他們在外麵。”


    陳鱘話音剛落,房門被推開,蘇新七見他抬頭,沒一會兒就聽到有人問:“你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幹嘛呢,出來打麻將啊。”


    蘇新七正疑惑是誰,屏幕裏忽然冒出個腦袋,那人看到她,頓時一臉恍然,“原來是和弟妹在聊天呢。”


    “hello啊弟妹,自我介紹下,小鱘的表哥,你有沒有聽他提起過?”


    蘇新七噎了下,她沒聽陳鱘提起過他的表哥,但此時又不知道可不可以說實話。


    陳鱘不耐煩地把他表哥的大腦袋推開,不客氣道:“她不知道你是誰,別在這礙事。”


    “欸,你怎麽能這麽對你人生的大恩人呢,要不是當年我生病,讓你去替我參加遊泳比賽,你現在能成世界冠軍?”


    陳鱘冷哼,“太陽是被雞叫出來的。”


    “弟妹,看到沒有,你男朋友就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趕緊滾。”


    陳鱘表哥哈哈一笑,也不擱這討人嫌,起身和蘇新七打了個招呼,出門前喊了句:“和弟妹膩歪完趕緊出來啊,四缺一。”


    蘇新七聽到關門聲後笑了下,問:“你家裏都有誰來了?”


    “我舅他們一家。”


    蘇新七覺得他家裏來了客人,自己拉著他聊太久不太好,便說道:“你快出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不用理他們。”


    “不行,四缺一呢。”蘇新七笑著說:“大過年的,不能掃興。”


    陳鱘見屏幕都糊了層霧氣,可想而知她那邊多冷,他不忍心她在外麵受凍,順勢點了下頭,忖了下又說:“我過兩天就去找你。”


    “不急,你好好陪陪叔叔阿姨。”


    “姐,姐——”


    蘇新七聽蘇新漾喊她,大概是應付不了家裏的一眾小孩,來搬救兵了,她抿唇笑笑,不再和陳鱘多聊,掛斷電話後把手機往兜裏一揣,朝手心上嗬了口氣,這才轉身下了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浮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歎西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歎西茶並收藏浮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