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喪命,禁軍一擊而潰,太子妃在東宮早早得到消息,一杯鴆酒落肚了卻殘生。被綁到城牆上示眾的貴胄們都被解救下來,依從太子為虎作倀者都被清算,押解至天牢候審。


    而劉易夢與太子同歸於盡,也算解了京城之困,皇帝聖旨封其為義堅公主,國舅爺一家因著劉易夢的情麵,乞骸骨之後也都保全下來。


    淑妃和顧美人一直躲在常府,沒受什麽損傷,被統禦司的人悄悄請回後宮。


    皇帝在泰山上服多了藥,神誌大部分時間昏昏沉沉,一天中唯有一兩個時辰是清醒的,回來後也隻上過一次朝,露了麵,證明大周的主人還活著,這天下還歸姓鄭,就又回到福寧殿養病。


    京城回歸控製,可雲家軍沒走,八方軍仍舊駐紮在京畿。禁軍因為恭王和太子的兩次謀逆,牽連甚廣,經曆幾次洗牌之後,剩下來的幾乎都是新丁。


    皇帝在位,可這京城分明是在段容時的手中。眾人心驚膽戰,等著看段容時何時廢掉皇帝,黃袍加身,可他淡定自若,不像是要篡位的模樣,眾人就又都去盯著顧美人的肚子。


    京城重回平靜時,顧湘婷已經顯懷,太子和恭王已死,後宮又無旁的妊娠喜事,顧美人肚子裏的這個,恐怕就是皇帝最後的血脈。


    劉易夢是國舅之女,也是顧家的三媳婦。英國公府新喪,閉門謝客,想要攀附未來國舅府的人,想要打聽消息的人,也不好在這時候上門攪擾。


    於是同顧湘婷交好的蘇湞,又被頂上風口浪尖。


    眼下局勢已經極明顯,段容時就算不登位,也是兵政兩權在握的實權人物,跑不了一個代政、攝政的地位。


    段容時不好美色,後宅中隻有一個蘇湞,眾人生怕自己從前得罪過段容時,紛紛請求蘇湞從中斡旋,想從她這兒打探消息。


    經曆過幾場風波,蘇湞也算生了點見識,知道自己這個位置有助於穩定朝局,不能再一味躲避,便想同段容時商量,讓段容時在明操控,她則在後宅幫忙。


    段容時對她一向歉疚,從前她不願社交,他也聽之任之。蘇湞既有此心,他也有求必應,親自教導許多後宅的彎彎繞繞,倒讓蘇湞受益良多。


    一切都步上軌道,蘇湞也漸漸忙碌起來,每日接到的拜帖、邀帖堆積如山,她撿出其中一張,有些怔愣。


    上頭寫著鴻臚寺卿家的媳婦,黃蘇氏求見。


    第59章 家人   她願不是因為這個,徹底恨上自己……


    又是一年暮春, 蟬鳴不止,樹影參差,飛絮坐在冰盆後, 一手撐著腦袋假寐, 另一手還不往打扇。


    流雲抱著布料進來, 勾起個笑, 悄悄過去踢了她一腳,而後裝作什麽也沒發生, 快步走到蘇湞麵前。


    “這些是新到的菱紋羅,比絹布粗些, 也更耐用。”流雲將布料放在桌角, 見蘇湞還盯著手上帖子犯愣,湊近去看, “娘子, 這是什麽?”


    “拜帖而已,沒什麽。”蘇湞回過神,伸手挑起布料, “這怎麽是有顏色的啊,穿在裏頭會不會太花哨?”


    之前太子占領京城, 首先便拿恭王府和段府開刀,恭王府的人遭了大殃,段府雖然早前便遣散了人, 裏頭的家具珍玩卻也無一幸免。


    段容時回到家,進了亂七八糟的書房,沒先去挽救滿地雜亂的典籍書卷,而是在小榻邊上不斷打轉,翻來找去。


    蘇湞問他要找什麽, 提議幫他一起找。段容時卻支支吾吾,在她不斷逼問之下才鬆了口:“你送我的長命縷,我綁在小榻邊上,找不見了。”


    “長命縷?”蘇湞眨眨眼,“端午都過了大半年了,你留著那個做什麽?”


    段容時卻瞪了她一眼,自己一個悶頭在裏頭繼續翻,也不讓下人幫忙,“這裏頭亂得很,你也先去主屋吧。”


    向來隻有她瞪段容時,蘇湞被這一眼瞪得新奇,杵在門前看段容時的耳廓漸漸轉紅,也回過味來。


    她不禁抿唇笑了,讓飛絮給她綁好襻膊,也進屋同他一起翻找。


    過了這麽久,五色線早已褪色,又被爛木頭壓了許久,滿是灰塵,已經不能用了。


    段容時提著那短短的一節繩,在日光下端詳許久,歎了口氣。蘇湞看在眼裏,一時衝動便說要給他做衣裳。


    這念頭倒也不是今日才起的,上次婉媚送衣時,蘇湞便想學著自己給段容時做裏衣,但後來兩人大吵一架,她忙著為顧家奔波,便忘了這一茬。


    蘇湞確實不善針織女紅,話剛出口便恨不得咬了舌頭,倒是段容時,也不唉聲歎氣了,隻隔不到兩日便嫌身上的衣服磨得慌,讓蘇湞煩不勝煩。


    剛巧這兩日得了空,蘇湞想著話都說了,須得言而有信,便讓流雲去挑兩匹布來練手。


    流雲眼神揶揄,“我跟著娘子這麽多年,可從沒見娘子動過針線。這做衣服便如做學問,得先學會了橫豎筆畫才能學寫字。”她指了指那堆布,“主君也是要臉麵的人,外頭穿的衣服還是先讓繡娘代勞,娘子可先從寢衣做起。”


    平白被取笑,蘇湞俏臉微紅,不甘示弱地頂回去,“流雲姐姐不愧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考慮得果然周到,蘇某甘拜下風。”


    鬧紅臉的又變成了流雲。


    京城動亂時流雲回家避禍,發覺兒時玩伴還住在隔壁,且已經讀書多年,正準備要考科舉。


    流雲是大家女使出身,曾代蘇湞管理家事,舉手投足便有不一般的氣度。那頭鄰家竹馬苦讀多年,也是書香裏浸出的一身風骨。


    兩頭這麽一瞧,便有一番眉眼官司,兩邊家人都對彼此滿意得不行。最可貴的是,太子滿京城殺人落罪時,那竹馬竟肯上門求娶,願以茅草屋簷為她遮蔽風雨。


    這便是能同甘共苦的人了。


    飛絮才醒,腦子還是暈的,聽了個隻言片語直愣愣道:“嫁人?誰要嫁人?”


    蘇湞笑意更深,流雲臊得不行,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裏去。


    飛絮扔了扇子,跑到蘇湞桌前,撿起她剛才拿在手裏端詳多時的拜帖,歪著頭看了半晌,“娘子,這黃蘇氏……是沐姑娘麽?”


    蘇湞眸色暗淡下去,自太倉案後,她對顧家和顧湘婷心中有愧,也同蘇家人許久不來往,幾乎都要忘了還有這麽些親人了。


    黃蘇氏,蘇湞想到上回徐氏過府,正是因為蘇迢被牽連入獄,連帶著蘇沐婚事也受到影響,險些被退婚。


    鴻臚寺卿姓黃,其嫡子名諱黃演,蘇沐的婚事到底還是成了。


    蘇湞對徐氏曾經有恨,但對這個妹妹卻無甚感覺,她拿過拜帖,灑金紙上兩行蠅頭小楷,還撲了花水,精致中又有內斂的富貴。


    鴻臚寺一向是有閑有錢,黃家背靠大族,沒傾向太子或是恭王任何一邊,在動亂中幹脆就關起門來過日子。能保得全族平安富貴,的確是門上好的親事。


    “娘子要見麽?”


    蘇湞將帖子放下,隨手擱在一旁,“快到三月三,鎮國公府又要辦遊春會了,這幾日我或許不得閑,再說吧。”


    於是又過了幾日,等蘇沐忍不住再連續發了幾封拜帖,蘇湞終於肯見她。


    蘇沐來做客,架勢拿捏得比宮裏娘娘還強幾分,不說門口那乘四駕的馬車,還有如雲的豪仆強奴,就說她身上深藍色的輕雲緞,價比黃金有錢難買,隻還是舊年的花樣。


    蘇湞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挑了挑眉,仍同上次見徐氏一樣的做派。


    “無事不登三寶殿,娘子有話請直說便是。”


    蘇沐也不同她客氣,“請大姑娘去同姑爺說說,廢太子當時把控朝局,父親分明是不得已才妥協,並非真心實意投誠。如今清算廢太子餘黨,連國舅一家都得以寬赦,怎麽就咱們父親遭了罪,還要奪去伯爵府的爵位?。”


    她刻意說得親近,但蘇湞不為所動。


    蘇迢的事蘇湞並不在意,隻在人情往來時偶爾聽過一耳朵。蘇迢早前因太倉一事被廢太子擱置冷待,京城被封閉後,他隻以為大局已定,生怕自己因從前的事,因段容時和蘇湞見罪於新君,就又上下聯絡大散家財,跑去同太子一黨的官員結交。


    林林總總皆有實證,統禦司清查之後上報段容時,便有聖旨奪了誠意伯爵府的爵位。


    段容時留了手沒叫抄家,如今蘇迢和徐氏連帶著尚未科考的蘇萊,應當還住在那個空蕩蕩的伯爵府,隻是富貴不再,尊榮也不再。


    “義堅公主誅滅廢太子,解京城急困,卻不幸香消玉殞,再多的封賞也比不上赦免家族罪人。再加上陛下心慈,劉家這才能保全。不過劉家也已經被貶為白身,三代不許科考。”蘇湞端碗慢悠悠飲了口茶,“你我是無用的,比不得公主大義,幸而夫君曾有勤王之功,又懇切求情,這才能保住咱們蘇家,也沒斷送蘇萊的科舉之路。”


    蘇沐不滿道:“劉家犯的是什麽事?父親可沒那麽大罪過!那可也是你的親生父親,難道你也要隨你那個哥哥一般見死不救?”


    收複京城那日太子曾道破蘇英身份,雖蘇英仍舊自稱雲棄之,可京中貴胄大體都清楚是怎麽回事。


    私下裏都說蘇英同段容時不愧是郎舅,個頂個地不尊親上,太子說的話竟有幾分道理。


    “娘子既稱我一句大姑娘,便應知我並沒有什麽哥哥,這都多虧了令堂。”蘇湞也動了怒,將茶碗放在桌上,“若是安安分分待在家裏,也不會有這遭禍,無論如何都是自己求來的。我力小人微,恐怕幫不上忙。”


    “你……”蘇沐拍桌起身,正要發火,突然想到如今情勢並不利於自己,又放軟了語氣。


    “長姐,當年之事其中必有誤會,以後慢慢說開便是……但如今父親正在受苦,蘇萊也是你的親弟弟啊!”


    蘇湞冷著臉不置一詞,隻差把“送客”兩個字說出口。


    蘇沐咬牙,轉了轉眼珠,“大姑娘就不想知道,雲氏究竟是怎麽死的?”


    蘇湞不禁手臂一顫,桌案上的茶碗翻倒在她身上,名貴錦緞上迅速洇出印記。


    “娘子!”流雲連忙上前拿著布帕給她擦拭,“沐娘子怎可如此放肆,雲大娘子亦是你的嫡母!”


    “喲,還留著這丫頭呢,是叫流雲是吧?”蘇沐已覺勝券在握,露出個誌得意滿的笑,“這名字可衝犯雲氏名諱,看來大姑娘心中,對雲氏也沒那麽多敬意嘛。”


    流雲的名字和飛絮一樣,都是徐氏親自改的,蘇湞那時才六、七歲上下,人微言輕,哪裏有什麽能力反抗?


    蘇湞身側的女使叫飛絮流雲,居所叫玲瓏居,打眼一看是漂亮的字眼,但分明都是不長久的意向,徐氏惡毒之心可見一斑。


    流雲咬著嘴唇,氣得渾身發抖,蘇湞輕輕推開她起身,目光灼灼逼視蘇沐,“蘇家下場都是聖心裁斷,你若不服大可敲登聞鼓,上聖上麵前喊冤,話裏藏話辱我母親又是什麽道理!”


    蘇沐下意識側了半步,又挑起眼皮冷哼一聲,“雲氏怎麽死的,大姑娘心頭難道一點都沒有猜疑?當年你哥哥究竟為何被除族,難道真是因為一個妾侍?你恨了我母親這麽多年,給雲氏供這麽多年的佛燈,確實當得起一句是非不分!”


    蘇湞氣得極了,上前一巴掌扇過去,她一向隱忍,蘇沐不防挨了這下,捂著臉驚詫地看著她。


    “滾!”


    “你敢打我?!”蘇沐皺起眉,氣性上來想要還手,流雲卻抱著她的腰將人頂了出去。


    “來人,送客!”


    府內護衛不怕得罪人,聽得流雲指令便上前架住蘇沐抬了出去,蘇沐的丫鬟哪裏見過這陣勢,一溜小跑也跟著出了段府。


    人都走了,蘇湞卻脫力栽倒在椅子上,流雲連忙又上前扶住她。


    “娘子?娘子莫要聽信那賊婦人胡言亂語,咱們雲娘子是天底下頂頂好的人,不要聽信那賊人汙蔑!”


    蘇沐三言兩語誅心至極,字字暗指雲氏持身不正,蘇英血脈有誤。


    “我不信母親德行有失。”蘇沐說的話,蘇湞半個字也不信。


    她握住流雲的手,眼眶通紅神情淒惶,“但是……是不是……有旁人信了……”


    女子聲名最重,比人的性命更重。京城大族少不了齟齬事,為著麵上一張皮,鴆殺家族女子不算稀奇。


    蘇湞或許曾因被慢待,被漠視而恨過蘇迢,或許因夢境而對蘇迢冷了心。


    但她不願是因為這個,徹底恨上自己的親生父親。


    第60章 父親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京城正在逐漸複蘇, 蘇府門前正對大街,來往行人如織,車水馬龍, 一切恍若從前, 但蘇府早已不是從前的煊赫。


    人們經過時都忍不住往這頭瞧上一眼, 奇怪這錦衣華服的女子, 為何呆站在門前不動。


    蘇湞在門前站了許久,她在蘇家許多年, 受過苦,也曾有過高興的日子, 但站到這大門跟前來細細打量, 還是覺得陌生。


    蘇家爵位被奪,積攢下的家財沒剩多少, 仆婢也遣散得隻剩零星三兩個, 為迎接蘇湞這位貴客,都齊齊聚集到門前來迎接。他們見蘇湞一直杵在門口不進來,雖心頭奇怪, 但也都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多言。


    “大姑娘既來了, 為何在門口不進來,也不遣人來通報?”


    徐氏身著淡紫色長褙子,發髻上隻有兩隻素銀簪子並一支金海棠步搖, 妝容素淨,神情既不諂媚也不惶恐,反而出奇平靜。


    蘇湞微微垂眸,隨她進了清暉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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