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說幹了口舌也不見皇帝心回意轉,又見皇帝眉頭緩緩皺起,顯然是對這反對聲有所不滿。


    幾個慣會見風使舵的官員悄悄閉上嘴,其他人有樣學樣,也不敢再爭,到最後,隻剩下先前那幾個禦史還在盡力爭取。


    皇帝眉目平和了些,“國運為重,祭祀一事不可輕忽,但朕亦不願勞民傷財。戶部和兵部早日擬出個章程,朕的安危和這天下的百姓,都要交托眾卿。”


    -


    泰山之行最終還是被提上日程,太子還在東宮自省,皇帝便讓恭王隨行,又點了幾個重臣一同東行,其中也有段容時,段容時自然服從領旨。


    但也有人拒不接旨,如門下閣老盧康德,他不但不接旨,還站在自家門口叉著腰,把傳旨的內官給罵了回去。


    盧康德是兩朝元老,德高望重又一身清正,有他作表率,反對天子巡遊的聲音又漸漸冒出來。


    剛開始時皇帝還坐的住,後來連街頭巷角都在說皇帝沽名釣譽時,他便真正生起怒意。


    福寧殿內,雪花般的折子飛到禦桌案頭,這回卻不再是攻訐段容時的,而是諫議天子不該閉塞耳目,肆意妄為。


    “荒唐!”皇帝將桌上的東西一概拂到地上,香爐翻倒,龍涎香灰潑到折子上,字跡瞬間變成焦黑一片,再也辨認不清。


    常歡喜驚慌地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所有宮人都縮著身體跪下,大氣不敢出一聲,生怕被遷怒。段容時被召來議事,見得此情此景,也沉默地跪下磕頭。


    皇帝急急喘了兩口氣,“朕是大周皇帝,朕是天子,他們都是些什麽東西,也敢爬到朕的頭上來撒潑!”他猶嫌不足,踉蹌地走下台階,一腳踢飛那些奏折,“忘八端,都是群不敬君父的混賬東西!”


    “請陛下息怒。”


    皇帝怒急攻心一陣暈眩,捏了捏眉心,常歡喜連忙爬起身扶住皇帝,上下撫著他的背為他順氣。


    “陛下何必如此動怒,有什麽事交由下麵人去辦就是,還是龍體要緊。”


    皇帝發泄一通,好歹消了些氣,“段卿,此事就交由你去辦,朕已決定遊幸泰山,若還有什麽人碎嘴,朕拿你是問。”


    段容時猶豫了一下,問道:“啟稟陛下,盧閣老年歲大了,微臣……”


    皇帝倏地盯住段容時,目光極為陰鷙,“無論是誰,無論罪過大小絕不姑息,你聽清楚了嗎?”


    段容時隻能幹脆地應下,“是,謹遵陛下聖意。”


    -


    太倉一案中段容時有大功,連帶著名聲都好了不少,可沒過多久,他又故態複萌。


    皇帝曾親下旨意不禁民言,這也是禦史台敢明目張膽叫板皇帝的緣故,段容時不管這些,隻追查他們旁的過錯。


    上至豢養死士,下至虐待仆婢,沒有罪狀便羅織罪狀,統禦司將幾個鬧得最凶的禦史抓起來後,短短兩天便將風波壓了下去,但還有一個人不肯低頭。


    閣老盧康德性子烈,受不得激,聽說禦史們因言獲罪,脾氣一上來,竟穿戴好朝服進宮敲登聞鼓。


    他雖早已不任實職,但身上還有二品品級,穿上官服也沒人敢攔。眾人隻能眼睜睜地看他一邊擂鼓一邊教訓皇帝。


    “臣盧康德狀告天子,好大喜功,靡費無度,偏信佞臣,閉塞忠諫之路,羅織陷害臣下!”


    皇帝在紫宸殿上朝,聽得額角青筋直跳,文武大臣們心有不滿,聽盧康德叫罵又隱隱覺得快意,因此也不提這事。


    皇帝視線在殿內轉了一圈,看見段容時站在隊列之首,低頭不語像是事不關己,登時怒上心頭,抓起桌上的鎮紙就扔過去,“你辦的好差事!”


    鎮紙砸到段容時肩膀,又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他的臉被鎮紙邊角劃出一道豁口,緩緩地滲出血來。


    段容時沒有疑惑,也沒有辯解,直接跪下道:“陛下息怒。”


    皇帝陰晴不定地看了他半晌,“段卿既身體不適,也不必著急來議政。來人,送段卿出去。”


    段容時順從地一禮,而後跟隨宮人走出紫宸殿。殿中文武百官看著他走出去,沒過多久外頭的擊鼓聲便停了,更是都把頭深深地埋到胸前。


    -


    紫宸殿外,盧康德見到段容時,放下鼓槌,“這不是大名鼎鼎的段指揮使嗎,如你這般深受寵幸,竟也會被趕出大殿?”


    段容時謝別引路的宮人,見宮人小步回去了才轉身,對盧康德作揖道:“見過先生。”


    “盧某不才,教不出段指揮使這樣的學生。”盧康德避開這一拜,冷哼一聲,“從前你名聲不好,做事也多不留情麵,我本以為你是逼不得已,如今看來……哈!想不到閣下走的是一條青雲之路,倒是盧某短視了。”


    早前段家得勢時,段容時曾有幸在盧康德座下聽教誨,稱他一聲“先生”。後來段家出事,盧康德也沒因此而慢待段容時,反而多有幫扶。


    就算後來段容時執掌統禦司,是天下人眼中的奸惡小人,盧康德也沒嫌棄段容時,還出席了段容時和蘇湞的婚禮。


    但這次段容時著實觸到盧康德的逆鱗。那幾個被抓的禦史,有些的確是行為不檢,但也有人分明隻是同旁人拌了幾句嘴,便被安個虧禮廢節的罪名下了獄。


    段容時歎了口氣,“先生恕罪。“


    盧康德臭著一張臉,“你走吧,我擔不起你這句‘先生’,以後不要再來見我了。”


    段容時卻沒走,抿了抿唇,又後退半步作揖道:“盧閣老恕罪,還請您同我一道回統禦司。”


    盧康德登時大怒,“你要抓我?敢問段指揮使,我究竟犯了哪條律例,大周可不禁民言,更不禁登聞鼓!”


    “私闖宮禁,儀容不整,是為不敬天子。”


    盧康德伸手扶正冠帽,又攤開手轉了一圈,冷笑道:“我是二品官身,陛下準許我在家休養,卻沒說不讓我上朝議政。而且我分明冠服整齊入宮,來往皆有人見證,你這是要指鹿為馬?”


    段容時搖搖頭,“您沒帶金魚袋。”


    盧康德抬手摸向腰間,臉色突地煞白。


    大周開朝立國時曾,曾有以魚符袋為憑借出入宮禁的規矩,但到本朝時,門口守衛的禁軍都由京畿子弟填充,認得各位大人的服色樣貌,也就漸漸不再用魚符作為身份證信。


    盧康德久不上朝,連身上這身官服都是臨時翻出來的,他急著來敲登聞鼓,便沒留意小小的魚符,卻在這裏被抓著疏漏。


    段容時麵色不忍,但還是說道:“沒有魚符為憑,您就是私闖宮禁,衣冠禮器不齊,就是儀容不整。閣老還請跟我去一趟統禦司。”


    段容時沒動用統禦司的人手,便已經是給盧康德留麵子,但盧康德卻倍感羞辱。


    “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應當知道,民力有限,不可傾軋榨取,否則必會遭受反噬。”盧康德對段容時失望至極,壓抑著情緒不住搖頭,“你身為天子近臣,不諫言不勸告,反而……”


    反而助紂為虐!


    段容時的臉色有一瞬變得極為痛苦,但他很快恢複平靜,態度也變得強硬。


    “統禦司上下為天子刀兵,隻遵陛下聖諭,聖意所指,便是統禦司眾刀鋒所指,絕無私心。盧閣老,請吧。”


    -


    連盧閣老都被段容時下獄,用的還是“擅闖宮禁”這樣離譜的罪名,朝野上下無人再敢置喙,因為他們都知道,這是皇帝的意思。


    泰山之行終成定局,段容時要隨行聖駕,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京。臨行之前他還是回了一趟段府。


    段容時搬回統禦司,蘇湞卻沒搬回主屋,而是自己窩在後頭的小院子裏,不知道在懲罰誰。


    見著段容時回家,自然有腿腳快的跑去給她報信,但段容時走到她門前時,那扇門仍然是緊閉著的。


    蘇湞這是還不想見他。


    段容時靠在門上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敲門,問道:“小絆,我明日就要隨駕離京,你能不能……”


    能不能讓我看你一眼。


    第48章 別離   他卻一時半刻也耐不住!


    流雲兩手端著托盤, 剛跨進洞門,就見飛絮在一顆矮鬆後頭貓著腰,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


    “怎麽在這兒窩著呐, 外頭的事都辦好了嗎……”


    “噓……!”飛絮連忙拉過她, 往自己身後掖了掖, 又伸著個脖子偷偷往前看。


    流雲皺眉護住手上藥碗, “你做什麽呢,別把我藥給撒了, 這才熬好的。”


    飛絮見前頭玄衣人仍站在門外,一心低頭衝著大門嘟嘟囔囔, 並沒發覺這頭的動靜, 便鬆了一口氣。


    她指了指那玄色身影,“瞧, 主君回來了。”


    流雲抬眉道:“你不去迎主君, 躲在這兒做什麽?這幾日娘子病著,家裏到處都亂糟糟的,主屋也不知還能不能住人, 該收拾收拾的。”


    “收拾什麽收拾,你是不知道, 除夕那天主君生病,娘子大老遠跑去統禦司照顧了一宿,忙裏忙懷累著了, 他倒是病好全了,可累得咱們娘子又病倒了。”


    流雲道:“那我也得進去叫醒娘子,讓娘子起來喝藥啊。”


    “不急,你過半刻再進去,把藥放溫了也剛好能入口。”飛絮說得頭頭是道, “主君讓咱們娘子遭這麽大罪,讓他多著急兩天不好麽?”


    “著急?”流雲不解,“你要讓主君著急什麽?”


    飛絮別開樹枝朝那頭看去,她怕被段容時發現,刻意躲得遠了些,因此隻能看見段容時對著門說了半天話,態度懇切,卻聽不見他究竟說的是什麽話。


    “你瞧主君那模樣,肯定是回來說軟話的。”她又縮回來蹲著,神色不忿,“娘子病了好些日子都不回來,以為說兩句花言巧語就能行麽?哼,讓他再多著急著急,也好知道不該隨意發脾氣。”


    “娘子沒驚動旁人,連大夫都沒請,或許主君不知道她生病呢?”流雲覺得不妥,“或許娘子也在等著主君服軟呢?這些天娘子總心不在焉地盯著門口看,或許就是在等他回來。若主君有什麽要事同娘子說,卻被耽擱了可怎麽好。”


    “要是正經事,他早就推門進去了,還在這當什麽門神。”飛絮皺皺鼻子,歎了口氣,“算了,你說的對,咱們去叫醒娘子吧。”


    兩人剛直起身,卻看見段容時失去耐心,迫不及待離去的背影,飛絮登時跺了跺腳。


    “你看這人,娘子等他這麽久,他卻一時半刻也耐不住!”


    -


    蘇湞病中嗜睡,整日昏昏沉沉地,偶爾醒來,也頗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迷糊。待她徹底好透了,才知道天子遊幸泰山,段容時隨駕已經出京多日。


    段容時離京之前也不肯回來報信,怕是已經被她的反複無情傷透了心,蘇湞滿心的愧疚失望溢於言表,飛絮看在眼裏,咬著牙跪在她身前。


    “這是怎麽了?”


    “娘子,我、我錯了。”飛絮低著頭,“主君離京前日回來過,那時娘子還病著,睡著了沒應門,主君就走了,我以為……”


    “他回來過,你怎麽不叫醒我呢?”


    飛絮委屈地扁著唇,“娘子生病都是為了主君,可主君隻在門口站一站就走了,我……”


    流雲一進門,瞧見這場景也過去跪下,“娘子別怪飛絮,我……我也沒告訴主君娘子睡著了……”


    蘇湞上下一想,大略推測出是怎麽回事。


    段容時覺得蘇湞還在生氣,隻敢在門外頭待著,見蘇湞也一直不回答,便以為蘇湞是不想見他,所以便門也沒進就走了。


    飛絮同流雲不知內情,天生就向著蘇湞,覺得一切都是段容時的錯,是蘇湞受了委屈。見段容時連門也不肯進,就也不肯上前提醒他。


    如此陰差陽錯,就讓段容時話也沒同蘇湞說上一句,就這麽離京去了泰山。


    蘇湞既好笑又無奈,最終也化作一聲歎息。


    就算見著麵又能如何呢,蘇湞還有心結,沒法毫無芥蒂地麵對段容時,恐怕也說不出什麽漂亮話。


    但她也沒想讓段容時以為,自己是恨他恨極了,連長久分別前的一麵也不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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