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診斷段容時的病情已經穩定, 皇帝大喜,派人送了好些名貴的補藥上門,令他好好休養。


    明麵上說是休養, 但想想如今局勢, 這道旨意其實是委婉地催他回朝, 段容時心領神會, 立刻寫了謝罪折子請求複職,而皇帝自然也允準了。


    蘇湞早就意料到他要回統禦司, 但沒想到會這麽快,她沒什麽能做的, 隻能將段容時官服拿出來熨燙。


    “娘子, 主君在書房會客,應當是不回院用飯了。”


    這些天段容時總在書房會見客人, 聽飛絮說, 那人無論晝夜,總是穿著一身黑鬥篷上門,像是不願引人注意。


    蘇湞手上不停, “主君午飯便沒吃,天色也不早了, 他不餓,客人也要吃東西的。”她又囑咐飛絮,“你去廚司分些小菜送進去。”


    飛絮應了聲是便去了, 蘇湞繼續低頭,一寸一寸地熨過衣衫,直至絳紫色的朝服上不見一絲褶痕,她上下打量一番,點點頭, 讓流雲同青葉將衣服晾到架子上,又將魚袋和冠帽等物一一擦淨,擺在旁邊。


    等一切做完了,天色已經擦黑,蘇湞算算時間也該開席,飛絮也送飯回來了。


    主仆二人從小一起長大,默契甚深,對了個眼神蘇湞便知道飛絮有話要說。


    她不動聲色道:“青葉,你去看看廚司的飯菜擺好了沒有,我要淨手更衣之後再用飯。”


    青葉是段府後頭買來的下人,雖然也是得用,但究竟比飛絮流雲還要遠一層。青葉知道這是要支開自己,不過她一向老實不多話,也隻按照吩咐做事。


    流雲從外頭關上門,蘇湞便拉著飛絮道:“究竟是什麽事,值得這樣神神秘秘的?”


    “主君日日在書房裏待著,娘子便不好奇麽?”飛絮道,“也是巧,我前幾回送飯都被胡樓擋在門前,這回偏巧正撞上主君送人出門。那人一身黑鬥篷,天色暗,倒也看不出什麽,隻是他拱手行禮的時候露出個玉扳指。”


    蘇湞哪裏不好奇,她簡直要好奇死了。從段容時生病到病好,門房收到的帖子壘得像小山一樣,除開那些詢問病情的帖子,更多的便是請求上門探望的。


    初時段容時昏迷不醒,蘇湞無暇旁顧,隻能將這些帖子全部壓起來,後來等段容時病好了,蘇湞拿著帖子去問,段容時卻叫她全部都退回去。


    這些日子,定南侯府同統禦司一樣都是大門緊閉,從不讓客人上門,就連蘇英偶爾到訪也都是靠跳牆。


    唯有這位黑鬥篷的神秘客頻繁前來,總從後門直接去書房,離去時也是悄無聲息,從不驚動旁人。


    飛絮常在外頭打理鋪子,也總說些江湖流傳的趣事來,說是有些高門大戶自詡門風清正,不許小輩狎妓,教坊司的官妓們便改換行裝,悄悄入府,再悄悄離去。


    這黑鬥篷身形同段容時相當,不至於是那些雜七雜八的人,可這麽久了,蘇湞難免生出好奇。


    “玉扳指?”蘇湞畢竟沒有親眼看見,從這短短三個字裏也聯想不到什麽,便追問道:“可看清了是什麽玉,上頭有沒有花樣?”


    飛絮擰著眉仔細想了想,“我也隻瞧到一眼,天色這樣暗,那扳指還能也瑩瑩生光,應當是塊好玉,至於有沒有紋飾……我真記不清了。”


    這人能被段容時奉為上賓,能用美玉做扳指,又用鬥篷遮掩身份,生怕被人知道同段容時往來甚密……


    蘇湞搖搖頭,決定不再去想,“不管他了,你方才去送食盒,他可說了什麽?”


    “沒送到呢,我去的時候主君正好送人出門,食盒都沒給出去,我直接送回後廚了。”


    蘇湞抿嘴露出一個笑,“他這麽早談完事,應當是能同我一起用飯,咱們快去吧。”


    -


    段容時複職,西川寺命案同太倉失火案要不要一同處理、該由誰來處理,朝堂之上更是爭論不止。


    一個禦史在爭辯時像是急了,說漏了嘴,直道:“若各位都覺得此事重大,不如三司會審得了。”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在彼此攻訐之餘又罵這個禦史口出狂言。


    皇帝高坐明堂,若有所思,待散朝後又另召吏部、禮部、刑部三位尚書於福寧殿議事,次日便下令啟用三司會審。


    三司會審是前朝就有的舊例,大理寺折獄詳刑,禦史台複審,刑部評定,隻處理重大獄案。新朝雖沿用前朝製度,但沒用過幾次三司會審。


    一則是三司人員龐雜,幾次改製後職權多有交錯,共審一定會導致各司之間的拉扯爭論,難以辨清;二則是動用三司會審,便相當於承認了有重大案情發生,不僅是底下官員有失職,對皇帝的名聲也有損害。


    尤其是當今皇帝有了統禦司這把好刀。統禦司監察百官諸事,就算是盧家禍及全族的大案,也隻在司府內解決,奏報隻上禦案,不經大理寺和刑部的文書,如此便可在名聲上抹平。


    但皇帝聖意已決,顯然不願再聽太子同恭王扯皮,不但明旨動用三司會審,還令統禦司指揮使段容時坐鎮主審,又命太子同恭王到堂監審,一推六二五,全交由他們自己鬧去。


    眾人心知肚明,在城門口鬧了那一場,太倉失火的事情一定得給個章程出來,不然難以平民憤,而太子同恭王擔了監審的名號,也不好再庇護下屬。


    如此,太倉失火一案究竟能得個什麽結果,還要看段容時這位主審,願意審出個什麽結果來。


    段容時一向不黨不群,段家又凋敝得不像樣子,想要托關係求情也不知該求誰。曾收受過江南孝敬的勳貴人人自危,見遞往統禦司的帖子都被退回來,便又將帖子送到段府去。


    蘇湞變得萬眾矚目,從前在背地裏暗暗瞧不起她的夫人、貴女紛紛邀她上門做客。今日這個要擺壽宴,明日那個要賞花,還有的直接在帖子裏夾上銀票,都想要蘇湞幫忙說和一二。


    蘇湞不想惹麻煩,一概稱病全都拒了,但有一個人是她無法拒絕的。


    顧湘婷遞了帖子,說要來做客。


    顧湘婷難得肯來,蘇湞自然是掃榻相迎,拉著顧湘婷到處走動,將整個段府逛了個遍。


    她說起剛嫁過來時,發現連主屋屋簷的瓦片都有朽壞的,她同段容時商議這事時,對方也是一臉驚訝,將中饋賬簿鑰匙全數交予她,又聯係了泥瓦匠,若非朝廷有事,恨不得自己蹲在家裏監工。


    當初忙得滿腦袋灰,現在看著煥然一新的府邸,又覺得都是趣事,蘇湞說得眉飛色舞,卻見顧湘婷強笑兩下,眉宇間憂色難散。


    顧湘婷一向心大,自言自語也能樂不可支,倒是第一回 有這樣的神情。


    蘇湞帶顧湘婷走到一處風雨亭,遣退下人後問道:“你我之間不必遮掩,究竟是出什麽事了,今日就沒見你笑過。”


    顧湘婷咬著嘴唇囁喏半晌,開口時便帶了哭腔,“小絆,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們家吧!”


    聽她抽抽噎噎地說了半天,蘇湞終於弄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大周律例,各州設內倉,每年儲藏兩成糧稅以備救災,六成送歸國庫所有,二成送於社倉儲備。


    天下共有二十六個社倉,輕易不肯開啟,唯有大災、重災時,各州內倉不夠支用,朝廷來不及撥款送糧,便由各州刺史共同上書,經戶部度支司、司農寺審核批準後,才能開倉救災,且一旦熬過了災情,各州必須在兩年內補齊原本的存糧。


    江南富庶,十州共用一個社倉,便是建於壽州的社倉。壽州地勢平緩,所建社倉也比其他州府的更大,能容納更多的糧,可供一州百姓整整一年生息。


    江南水災、洪災都不少,但各州存糧豐實,往往憑借自己就能度過難關,再不濟也可向臨近州府借糧,因而動用不到壽州社倉存糧。


    壽州刺史江興修害怕存糧久了生黴,每年都趁入庫時以新糧換舊糧,再以陳年舊糧抵充國庫稅收。


    社倉中所存全是嶄新的糧食,且數量頗巨,若全換成銀錢,隻怕比江南錢家全族資產還要豐厚。


    如此,便有人動了心思。


    首先是有人上書告舉刺史江興修以此充好,敷衍朝廷,江興修被狠狠責罵一通,罰了兩個月的俸祿,再也不敢幹換糧的事,也再沒有一次次清點社倉存糧。然後便是州府掌管文書的小吏新娶江南大族的嫡女,為嶽家悄悄配了社倉的鑰匙。


    再然後,便是江南送往京城的歲敬越來越多,江南豪族的倉廩越來越豐實,而社倉每年報有黴變的存糧也越來越多。


    而到了江南水災時,十州內倉支應不及,求援社倉,但社倉已空……


    於是一把大火,燒得幹幹淨淨。


    顧湘婷不關心朝政,就算見到京中流民越來越多,父兄身形愈見瘦削,也沒能發覺什麽,直到那日她聽見長兄顧鬆山和二哥顧鬆柏在書房中爭論,這才知道,太倉失火,竟能牽動顧家。


    “你也是知道我二哥的,他是個老古板,又沒什麽惡習,連自個每月的俸祿都花用不完。”顧湘婷哭得快要斷氣,“那些錢不過是過了過手,最後得利的都是東宮,可到頭來,擔罪的卻是我們整個顧家!”


    顧鬆柏在戶部任職,江南豪族敢私竊社倉庫存,必然要上下打點,他顯然也時被“打點”的一員。


    蘇湞聽得心驚不已,攥了攥手,發現掌中全是冷汗。


    她從前便一直想不通,大周雖外有蠻族窺伺,內有積弊眾多,但破船還有三千釘,怎麽也不至於在短短一年之內便被逼到遷都。


    現在卻明白了幾分。


    怪不得夢中江南的一場水災,竟能釀成這麽大的後果,民間起義軍能壯大到撼動王朝、攻陷京城的地步,原來還有這一層民憤的緣故。


    “既然……既然此事同東宮有關,你……你們去求了皇後娘娘嗎?娘娘是怎麽說的?”


    “母親已經遞了幾次帖子進宮,都沒有下文,大哥也去東宮遞過拜帖,可是……”顧湘婷搖頭,泣不成聲。


    有恭王監審此案,太子怎麽能把自己牽扯進去,隻怕是要壯士斷腕,徹底拋棄顧家。


    第36章 求情   同顧家沒半點關係!


    顧湘婷泣聲不止, 亭外流雲擔憂地望過來,蘇湞示意她無事,她便使喚其他下人去準備席麵, 又站得更遠一些。


    蘇湞撫著顧湘婷安慰了一會兒, “娘娘不見劉夫人, 那你三嫂呢?從前皇後是最疼她的, 讓她出麵……”


    不久前劉易夢已經過門嫁給顧鬆竹,那時恰好段容時病重昏迷, 蘇湞無暇他顧,隻送了名貴的賀禮上門。


    劉易夢是皇後親侄女, 一向得皇後青眼, 甚至有經通報便可入宮的特權,就算皇後和太子想要拋棄顧家, 也總該顧忌幾分國舅的情麵。


    顧湘婷臉色更加難看, “她一知道這件事便進宮謁見皇後,但被娘娘以侍疾之名扣下了,前日劉家又送了封和離書來, 要同我們顧家斷絕姻親關係……我哥哥他才新婚一月啊,若不是這樣, 我也不會……不會求到你這裏來。”


    話說到這份上,顧湘婷是什麽也顧不得了,她抓住蘇湞的手臂, “小絆,求你救救我哥哥,救救顧家吧!”


    蘇湞扶著她,“我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一定會幫, 隻是此事涉及朝堂,我……我實在……”


    顧湘婷安心許多,用袖子草草擦幹淚水,正色道:“你能幫得上忙。段容時主審此案,隻要他肯高抬貴手,也不會有什麽人來為難顧家。小絆,隻要你幫忙求求情……”


    蘇湞直覺此事沒有那麽容易,“這麽大的事,有太子和恭王坐鎮,這麽多雙眼睛盯著,這……”


    顧湘婷一下冷了臉,她生得一雙極俏麗的眼,含著薄怒時竟與皇後也有七分相似。


    “小絆,咱們可得講點良心,當年你被徐大娘子欺負成什麽樣了,若不是我們護著你,你能有今日的清閑日子嗎?我顧家不求你報恩,若是小事也不會來擾你的清靜,可這次不同。”說著說著,顧湘婷眼裏又含著晶瑩的淚水,“我們家已經被逼到峭壁邊上,我父親已經為這事病倒了,母親每日在家以淚洗麵,我母親那樣疼你,你怎麽忍心……!”


    “我……我沒有說不幫。”蘇湞也急得眼眶濕潤,“國公同國公夫人對我有重恩,你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麽會不幫。隻是這事太大,你隻想著我這一條路,若主君幫不上忙,我隻怕會誤了上下疏通的時機!”


    顧湘婷神色一緩,握著她的手,“隻要段……段侯爺肯抬手放過顧家,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的。”


    -


    京城已經鬧得人仰馬翻,統禦司的人馬才剛剛抵達和州。


    臨近晚秋,京城早已百花凋零,遍地落紅,一片蕭瑟景象,和州卻還殘留著幾分青綠。晚風吹過,金色的銀杏葉發出沙沙的聲響,街上行人漸漸少了,商販們吆喝著各自歸家,仿佛不曾受到蔓延十州的災荒影響,秩序井然,一切都同太平時一樣。


    各處都在受災,饑荒,瘟疫,匪徒作亂,唯有和州還是個安寧地界。


    夜深人靜,更夫敲著梆子要百姓小心火燭,沒留意到身後幾道黑影迅速劃過夜色。


    玄衣人翻進府衙,悄無聲息地摸進後院,此處燭火皆熄滅,靜息聆聽,隻有清淺的呼吸聲。


    幾個玄衣人相互對視一眼,緩緩亮出刀鋒,忽而一陣獵獵風聲,沒了頭顱的身體倒在地上,兵刃也摔在地上,發出金屬的碰擦聲。


    此處是和州府衙,屋內熟睡的人自然是和州刺史範豐年。百姓安居樂業,他卻為周圍的災禍難眠,外頭的聲音不重不輕,剛好將他驚醒。


    “誰啊,是許師爺嗎?”他點起燭火,披上外衫推開門,一輪下弦月高掛在空中,照亮滿院的血跡,和院中的一個黑衣人。


    滿地都是血,卻不見一具屍體,饒是範豐年自詡見多識廣,還是不由得頭皮發麻。


    黑衣人朝他作揖,“深夜驚擾範大人好眠,罪過罪過。”


    範豐年認出他身上的環首刀,擰眉問道:“閣下是統禦司的人?為何在我院中殺人?”


    黑衣人微微眯起眼,麵罩下像是展開了一個笑,“大人誤會了。陛下有旨,和州刺史治州不利,對旁近饑民見死不救,要統禦司來拿人問話。幾位兄弟聽錯旨意亮了刀兵,在下為保刺史周全,不得以借貴地規訓一二,倒是驚擾刺史大人了。”


    範豐年上下聯係一細想便猜到端倪,冷笑道:“救範某命是假,統禦司清理門戶、排除異己才是真吧。”


    黑衣人沒否認,“兩全之事,何樂而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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