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序時節本就該多動彈,也不求你真有什麽獵獲,出去轉轉也好。”皇帝皺了眉,定睛一看,見他身上居然穿著厚重的儀服,更是不喜。


    他的這兩個兒子自小就是相反的性子,二皇子鄭瑜榮好靜,每日隻知道悶頭讀書,四皇子倒是個坐不住的性子,一時沒看住就要上樹。


    待到成人了,這兩個也是所有孩子裏最出挑的,如果沒有意外,儲君之位當落於其中一人之手。


    朝堂之上為國本爭得沸沸揚揚,皇帝一概不理,究其根本,是他自己也拿捏不定主意。


    二皇子善於謀略,但膽氣不足。就拿蘇湞這事說了,若是早早地求皇後下旨賜婚,那還有後頭這麽多事。且他成婚多年未有子嗣,難說將來如何。


    四皇子則是過於剛直,不懂識人,恐怕難以平衡朝中局勢。


    再說靜妃的出身還是差了一層,而皇後背靠劉家,不但又百年世族做依靠,更是中宮主位,二皇子占了嫡出名分,終究要更名正言順。


    此事究竟難以兩全,皇帝不由歎息。


    他心裏想著事,麵上就沉寂許多,臣子們以為他被二皇子觸怒,都不願在這當口上現眼,也都低頭不語。


    二皇子倒是自斟自飲,一副怡然的模樣。


    -


    段容時進了密林,倒沒急著去尋蘇湞,而是按照預設好的路線行至一處隱秘角落。


    “公子,”胡樓從樹上跳下來,難為他一介粗人,在這林中上竄下跳,竟也沒沾到半片葉子“他們果然如您所言,已有布置。咱們可要……”


    “不必有任何舉動,靜觀其變,不要傷著旁人便是。”


    胡樓清楚蘇湞也在林中,低頭領命,幾個縱躍尋人去了。


    這頭蘇湞剛慶幸逃離兄長的問責,此時卻被顧湘婷纏得暈頭轉向。


    “好你個蘇小絆,這等大事也不與我通氣,我雖知你琴藝好,必能殺殺那姓劉的銳氣,卻不知你如此大膽,竟敢在聖上麵前提要求,我可是為你捏了好一把汗。”顧湘婷突地又豔羨起來,“早知道我也好好修習琴藝了,也去聖上麵前求個婚事自主,倒省得我母親到處相看。”


    “劉姑娘琴藝高妙,我不過是取巧罷了,說到底還是陛下心慈,沒有怪我言行無狀。”


    顧湘婷轉了轉眼珠,另起個話頭,“對了,方才你問路的那人是禁軍?他雖穿著禁軍銀甲,可看那一張醜臉,倒不像是禁軍的人。”


    禁軍分左右衛,左衛都是官宦子弟,在禦前侍候,講究出身高貴,樣貌姣好,體態修長,能讓貴人看得順眼。右衛人員則複雜些,既有武舉考上的京畿人家,也有從各地上京輪番的士兵。


    顧湘婷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她常在宮禁中行走,見到的多是禁軍左衛的公子。


    蘇英臉上疤痕縱橫,都是沙場搏命的結果。畢竟是自己兄長,蘇湞聽她這樣說,下意識皺了一下眉,又連忙展開。


    “他是進京輪宿的,從前在戰場上拚殺過,有些疤痕也正常。沒有這些人的辛苦,哪來咱們在京中的太平日子。”


    “隻是問個路,便能知道得這麽清楚?”顧湘婷神色揶揄,“你們怕不是第一天認識吧?”


    蘇湞不由一凜,連忙掩飾道:“我隻是對軍中值宿的規矩略知一二,又看方才那人麵上有疤,故而有此猜測罷了,你不要多想。”


    不多想才怪。蘇湞在宮宴上鬧出這麽大的事,全獵宮這麽多人,哪個不好奇?這幾日顧湘婷逮不著她,又被國公夫人左問又問問得煩了,好不容易抓到點苗頭,怎麽肯放過。


    “之前陛下說你有心儀之人,你可是應了的,你一向不大愛出門,認識的人我也認識,可我翻來覆去想了幾遍,也沒覺得誰能入得你蘇姑娘的青眼。”顧湘婷驚道:“難不成你的情郎真是那個醜人?”


    沒料到她竟往那個方向想,蘇湞一陣惡寒,卻找不到什麽話來解釋。


    蘇英早就被除族,自名雲棄之亦是不願再同蘇家有幹係的意思,且他早先就說過,要蘇湞不要同旁人說起他回京的事。


    可難道要她自白,說她的情郎不是蘇英,而是段容時嗎?


    她舉棋不定,猶猶豫豫的樣子,倒讓顧湘婷越發篤定。


    “別呀蘇小絆,你生的這麽好,怎麽這麽不開眼啊。上京輪宿的守衛滿三年便要回鄉,到時候你可怎麽辦?”顧湘婷急了眼,“且他隻不過是禁軍中的一個小兵,他、他可護不住你!”


    話糙理不糙,二皇子擺明了就是傾心於她,換了個高門顯貴人家,有家族庇佑,或許二皇子還會礙著麵子不說什麽。可如今蘇湞要是嫁給一個窮兵漢,那不等於明擺著打他的臉?


    二皇子前程遠大,若是蘇湞一意孤行,隻怕不僅會慘淡收場,還會招來夫家怨恨。


    “都說不是了,你怎麽越說越離譜!”蘇湞雖感念她一直替自己著想,卻也不知如何解散,一時有些惱。


    兩人正爭論著,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極大的聲響,飛禽鳥獸四散而逃,帶起勁風迎麵而來,而後又是一陣詭異的靜謐。


    顧湘婷皺眉,示意蘇湞不要說話,靜靜聆聽動靜。


    她等待一會兒,果然聽見此起彼伏的哨聲,這是軍中常用來交流消息的手段,她兒時纏著父親學過些皮毛。


    “這是……有敵襲!”


    -


    高台上也有人注意到了異常,飛鳥如萬矢齊發,一齊飛向空中,像是在躲避什麽東西。


    禁軍統領山博皺了眉,有禁軍從林中闖出來,飛身下馬,連滾帶爬地跑到他麵前,低聲說了什麽。


    山博一下白了臉,轉身三步並做兩步踏上高台,單膝跪地道:“啟稟陛下,屬下失察,有惡獸出沒,還請陛下暫避。”


    夏獵儀典,天子駕幸獵宮,這是何等大事。所有的議程儀禮都是反複排演過的,獵場和林場也都反複篩查過,按理來說,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山博身為禁軍統領,明知這是獵宮的人有所疏漏,卻還是不敢不擔了這個罪責。


    常歡喜一聽這話,大驚失色,連忙道:“陛下,方才奴婢見林中百鳥盡出,應當都是懼怕那野獸。陛下還是先回獵宮暫避吧?”


    皇帝卻擰著眉,道:“不可。”


    “陛下?”


    山博和常歡喜不約而同都想再勸,卻被他揮手製止。


    舉辦此次儀典,本就是為江南水災祈福,若在此時臨陣脫逃,隻怕會有更多事端。但獵宮後山常有人探察清理,倒不一定會有什麽凶猛傷人的惡獸。


    “山將軍,朕信你,也信禁軍。朕的安慰,便盡數托付於你們了。”


    二人又勸了幾句,可皇帝一臉的堅決。


    這就是要禁軍以命相護了。


    山博暗暗叫苦,分明是獵宮辦事不利,如今卻要禁軍來兜這個底。聽手下人傳回來的消息,那猛獸分明已經餓了多時,正是要發狂吃肉的時候。


    不知這一回又有多少禁軍要喪命了。


    林中走獸奔散而出,大臣們猶自宴飲著,見著這景也十分稀奇,還有人笑道:“他們還去林子裏捕獵,倒不如在這同咱們一起,守株待兔。”


    但當獸群盡數潰逃後,那絲不尋常的靜謐,還是讓一些人察覺到了不對。他們屏息靜氣,靜靜地盯著密林,看究竟有什麽變數。


    隻聽得一聲虎嘯,響徹長空,餓虎衝出林子,向著高台眾人而來。


    有人見多識廣,登時嚇得癱軟,“是、是老虎!”


    老虎畢竟算是奇珍,禁軍手下久在京畿,哪裏識得此物,隻能模糊地以惡獸代替。


    再看那老虎,吊睛白額,口角垂涎,毛發帶血,雙目赤紅,顯然是已經傷過人的瘋虎。


    山博一聲號令,“禁軍!同我護衛陛下安全,不得有失!”


    “是!”


    第21章 贏家   唯一春風得意的隻有二皇子。……


    禁軍嚴陣以待,餓虎卻好似並無傷人之意,貼地嗅來嗅去,而後突然暴起,向外撲去。


    正是朝著眾人所在的高台方向。


    禁軍連忙阻攔,但餓虎力有千鈞,一掌便打爛了一人的頭骨。他們不敢後退,便隻好前赴後繼地以肉身抵擋。餓虎尾巴一勾一甩,竟將五六個人掀開,其中一人被高高拋起,落在地上時已沒了聲息。


    殺了人,見了血,餓虎卻並不停留啃咬屍體,而是直直地朝高台處衝。


    弓箭手連發箭矢,好歹阻了它幾息,但餓虎中箭之後也隻是略頓一頓,仰頭嘶鳴一聲,繼續衝來。


    見禁軍數十人都未能阻攔猛虎,山博直覺要遭,握劍擋在皇帝身前,“陛下安危為重,還請速速暫避!”


    皇帝也被這場麵嚇到了,瞪著眼睛連連點頭,常歡喜抖著身子扶起他,主仆倆搖搖晃晃地朝後走去。


    但究竟為時已晚,餓虎勢如破竹,三兩下就奔到了高台處,大道兩邊彩棚下貴眷們逃跑不及,有的驚聲尖叫,有的幹脆嚇得暈倒了。禁軍護衛們硬著頭皮仗劍相護,但餓虎卻看也不看他們一眼,而是直直地衝著皇帝而去。


    “陛下——!”


    常歡喜尖叫一聲,竟也同女眷一般,腿一軟暈倒在地。事態緊急,皇帝也顧不上他,撩起袍角往後退去。


    “父皇,這邊走!”


    二皇子連忙上前,攙扶著皇帝朝馬廄去,但馬廄裏的馬聽了幾聲虎嘯,亦是慌亂至極,隻是礙著韁繩逃脫不得。


    餓虎已然撲至龍椅上,山博瞧準機會,長喝一聲,飛身將劍刺出。餓虎腰胯掀起,立起來竟有兩人高,它動作雖快,但仍被劍鋒劃傷一目,痛苦地哀鳴起來。


    一擊既中,山博內心振奮,立劍正要再刺,卻不防那虎前爪亂撲,一陣勁風襲來,山博竟是被打翻出去,口吐鮮血。


    禁軍離得太遠,支應不及,山博一倒,皇帝身前竟是空門。


    眼見著餓虎迅疾如電,勢不可擋,正要撲向皇帝時,二皇子卻擋在他身前。


    “父親快走!”


    皇帝來不及感慨,倉皇地正要上馬,卻聽見一聲破空——


    紅纓□□刺入虎尾,竟將那餓虎釘在原地。餓虎怒極咆哮,一個銀甲禁軍疾步而來,隨手撿起不知誰落下的鐵劍,與它纏鬥起來。


    猛虎知他是勁敵,不敢輕忽,但它身上刀傷、箭傷齊備,又瞎了一目,已經氣短。一人一虎交鋒幾次,竟是禁軍得占上風。


    那禁軍打了一陣,似是不耐煩了,將鐵劍擲向猛虎,又趁其躲避之時飛身上前,騎在它背上。餓虎怒吼一聲,左翻右滾想將他摔下來,可那禁軍卻死死地貼在它背上,朝它後腦胡亂打。


    過不久,餓虎力竭趴伏在地,剩餘的禁軍們匆匆趕到,一齊將它製服,眾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二皇子顧不得自己滿身的亂草,扶起方才不慎跌倒的皇帝,麵上一派惶急,“父皇可有損傷?”


    “朕無事。”皇帝緩緩直起身,深深地看著他,“阿榮,你可有損傷?”


    二皇子靦腆地笑了笑,像是不習慣父親對自己慈和的態度。


    “不過一些小磕碰罷了,父皇平安就好。”


    皇帝極重地握了握他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好、好。沒事就好。”


    此時又一聲呼和傳來:“父皇——”


    四皇子衝出林子,見禁軍們或死或傷,四處都是鏖戰過後的情狀,再看到高台龍椅之上空無一人,一陣心驚肉跳。他高聲呼喊著,好容易奔到皇帝麵前,這才鬆下一口氣。


    “兒臣來遲了,父皇可曾有恙?”四皇子怒氣衝衝,“山博呢,他怎麽當的差,竟鬧成這樣!”


    皇帝微微皺了眉,二皇子道:“四弟沒來遲,我們都無事,隻是受了些驚嚇。山博將軍傷得重了些,正在醫治。”


    四皇子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轉身見山博在攙扶下走過來,麵如金紙,右臂動彈不得,已是斷了。


    山博顫悠悠地跪地,“陛下,微臣失職,求陛下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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