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出了些距離,又沒帶傘,隻好摘幾片寬葉子勉強遮擋。


    轉眼間,雨勢越來越大,飛絮道:“姑娘,咱們還是先找個地方避避雨吧。”


    蘇湞點點頭,正巧看見不遠有間屋子,便向那處跑去。


    走到簷下才發現,這也是一間招待香客的寮屋,且比蘇家人住的大一些,廊柱上紅漆刺眼,顯然是剛翻新過。


    門前站著兩個護衛,穿著玄衣短打,很是精神利落的樣子。


    西川寺為京郊名寺,常有貴客往來聽經,看這排場,屋主人的身份應當比誠意伯府更高些。


    正想著,屋裏走出一個一式玄衣,絡腮胡的高大男人,他見著蘇湞二人先是一愣,而後笑出兩排大白牙。


    “二位姑娘怎麽來了,哦,是來避雨的?快、快,裏邊兒請啊,裏邊兒有炭盆燒著,暖和,姑娘可別凍著了。”


    聽這招呼的語氣,不像是大戶人家的下仆,倒像是街上開鋪子的。


    雖說西川寺有武僧守山門,往來都有巡查,應當沒有匪徒之類,可這人笑得蘇湞心裏發慌,竟有些想轉身衝回雨中。


    絡腮胡不明所以,仍舊扯著自以為和善的笑容。


    飛絮擋在前頭,抖著聲音道:“這位……小哥,我們是誠意伯府的家眷,不知此處主家是誰,可否容我們在簷下避一避雨?”


    她刻意著重了“簷下”而字,絡腮胡卻隻聽見她問主家。


    絡腮胡目光意味深長,不著痕跡地偷看了一眼蘇湞,“說來也巧,我主家就是……”


    “胡樓,不得無禮。”


    聲音微帶沙啞,出聲者說完輕咳兩聲,應當是個青年男子。


    蘇湞登時一凜,大周雖大防不嚴,可也沒有男女獨處一室的道理,眼前這絡腮胡分明不是好人,連帶著裏頭那個主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外頭雨勢漸急,但蘇湞下定決心,扯著飛絮就想往外跑。


    分明隔著一堵牆,屋裏的人就好像知道她想法似的,語氣柔和,“在下管教不嚴,姑娘勿怪。我隻是借住,一屋一瓦皆是佛寺所有,姑娘想要避雨,隨意便是。”


    絡腮胡不敢造次,轉身又回到他主人身邊,那兩個護衛也縮進屋裏。


    飛絮扯了扯蘇湞袖子,小聲道:“姑娘,外頭雨這麽大,附近也沒有可供避雨的地方,咱們要是跑回去,恐怕要著涼。”


    此刻簷下無人,空蕩蕩的,外頭零星幾滴雨飄進來,蘇湞也有些搖擺不定。


    過不久,那兩個護衛又出現了,一個手上拿著兩把坐具,一個手上抬著張矮桌,兩人一言不發,進進出出,在簷下搭了一方可供飲茶的休憩之處。


    對方如此周到,且都是有身份的人,蘇湞倒不好再下他麵子,朝屋裏行了個禮,道聲謝,領著飛絮坐下了。


    坐具上鋪著軟墊,矮桌上果子茶水一樣不缺,蘇湞雖不至於真去碰,但也不得不佩服對方的待客之禮。


    飛絮忍不住打個噴嚏,方才她隻顧著幫蘇湞遮雨,自己的袖子都濕了,蘇湞低頭拿帕子幫她印幹,絡腮胡又搬了個炭爐出來。


    絡腮胡神情拘束許多,不多停留,帶著護衛進屋去,簷下又隻剩蘇湞二人。


    兩人忙著烤幹衣服,卻不知曉一牆之隔,正坐著蘇湞避之不及的未婚夫,段容時。


    第2章 遊春會   不如把她帶回家去,給我做嫂嫂……


    “公子,咱們可隻帶了一個炭盆,給了蘇姑娘用,這屋裏可怎麽辦呢?”胡樓耷拉著兩條眉毛,“我說讓蘇姑娘進來避雨,您還不讓,這大老遠的跑過來,機會難得,您也不知道把握。”


    矮榻上鋪著一層褥子,膝蓋上還蓋著條狐皮毯,段容時卻臉色蒼白,無一絲血色。


    已是仲春,雖說乍暖還寒,也沒冷到這種地步。


    炭盆一去,屋裏熱氣驟然散去,段容時用拳頭抵著嘴,又低低地咳了幾聲。


    不想發出咳出聲音驚擾外頭的人,就隻能將這股勁埋在自己身上,段容時的臉色不自然的嫣紅,襯上他的桃花眼,有妖異之相。


    “胡樓,你今日的話實在很多。”


    自家主子如此隱忍,胡樓心中歎服不已,但這股子隱忍全是為著外頭的貴客,同他這個近衛不大相幹。


    胡樓幹脆利落地跪下請罪,“我可都是為公子著想。前幾天您是夙興夜寐,三五天審完八十來號人,可不就是為著今日嘛。要隻能遠遠地見上一眼,可真不值當。”


    段容時抬眼看向蘇湞,二人中間隔著個屏風,又隔著一扇門,外頭看不見裏頭,段容時卻能將蘇湞看得清清楚楚。


    小姑娘同侍女不知說到什麽趣事,一雙杏眼先是瞪得溜圓,接著又彎成兩個月牙,唇邊的梨渦若隱若現。


    “姑娘家清譽為重,這些話不要再說,今日之事也絕不可外傳。”青玉一樣的手指撫在白狐毛間,語似呢喃,“這樣就很好。”


    胡樓悄悄抬眼看了看,見自家主子隻顧著發呆,顧不上他,就知道自己不必受罰了。


    每次見到蘇家姑娘,公子的脾氣就會格外好,他們這些下屬輕縱些也不會怪罪。


    隻可惜天公不作美,沒過多久雨便停了,段容時又恢複成那個狠辣無情的指揮使了。


    -


    轉眼便到了三月三遊春會,今年主辦遊春會的,是徐氏的娘家沛國公府。


    遊春會曆來是由各家輪流主辦,名為遊春,實則是各家在室男女互相相看的場合,尤其是皇家的公主和皇子也會參與,連當今帝後也是在遊春會上一見定情,從此伉儷多年。


    自上回在西川寺淋了回雨,蘇湞便一直低熱不止,昏昏沉沉,好容易不燒了,又是一直嗜睡,噩夢不斷,一天裏睡著的時候倒比醒著多。


    她精神不濟,本不想來,可徐氏打定主意要在這次會上,借國公府的名頭為蘇沐造勢,非得拉著她作陪。是以蘇湞雖還病著,卻不得不來這遊春會。


    花裏藏仙宅,簾邊駐客舟。說的便是沛國公府了。


    不同於嫡係死絕,庶子襲爵的誠意伯府,沛國公府可是真正的簪纓世家,富貴無極。


    現今當權的這位老國公,算得上是三朝元老,深得帝寵,七十八的高齡仍然精神矍鑠,縱然公府尚且還沒有出色的小輩,但隻要老國公還在,沛國公府就仍是八位國公裏的頭一位。


    為著這場遊春會,沛國公府提早半年便將家裏的院子重新整修,甚至水道上都鋪了青磚。


    水道蜿蜒,匯入湖中,湖上還搭了座風雨亭,已經有人在上頭飲酒作詩,每有佳詞佳句,便起一陣歡呼。


    引路的婢女笑道:“咱們府裏以這水道為界,那頭都是男客,女賓都在咱們這一頭,娘子同姑娘們隻消注意腳下,不要輕易越過就好。”


    徐氏在這府裏住了十來年才出閣,如今看來卻是處處陌生。


    婢女了然道:“家裏三十七姑娘,三十九姑娘都及笄了,四十一姑娘也滿十三了,娘子等會兒可去見見。”


    沛國公不但在官場上遊刃有餘,在後宅也是久經沙場,庶子庶女一窩接著一窩生。蘇家的伯爵娘子閨名二十六娘,最小的妹妹卻不是四十一娘。


    在室男女們實在太多,也怨不得沛國公府如此重視遊春會了。


    徐氏臉上嗬嗬笑著,心裏仔細謀劃著蘇沐的婚事,蘇沐拽著丫鬟到處看景,唯有蘇湞越走越心驚。


    這園子分明才修好,連徐氏都看著陌生,為何在自己看來,卻是似曾相識?


    想著想著頭又疼了。蘇湞下意識用手背扶了下額頭,卻被低聲喝止,“大姑娘,此處是沛國公府,您得規矩些舉止。”


    蘇湞轉頭,說話的青衣侍女名喚翠珠,是徐氏指派給她用的。


    徐氏說,蘇湞身邊的飛絮和流雲太年輕,每次出席宴會都讓翠珠帶著她,說來她也該習慣了,可今日看翠珠一身青衣,團髻別著素銀簪的樣子,蘇湞心裏總覺得怪異。


    婢女領著她們走到敞廳,裏頭貴婦貴女們或坐或立,齊齊望來。


    突然被這滿堂輝煌注視,徐氏先是一驚,然後便不可避免地發怵,她身形一讓,後頭的兩個姑娘便展露出形貌來。


    個頭稍矮的是蘇沐,她年紀小,穿著一身粉衣也不違和,同徐氏十分相似的臉上多了幾分嬌憨,純然天真,讓人一見就喜歡。


    她細細打扮過,除開發髻上點綴了十來顆金珠,腰間也佩了一塊團錦玉佩,像極了菩薩身旁的玉女,堂中幾個家裏隻有兒子的,一時都恨不得將她搶來養。


    蘇沐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禮,身旁個高的也同她一齊行禮,被蘇沐吸引去目光的貴婦人們轉眼一看,不禁又是一怔。


    蘇家這是什麽洞天福地,養出來的姑娘一個賽一個俊俏。


    蘇湞頭還暈著,隻盡力控製著自己不要站著睡著,倒沒注意投到身上的目光。


    她身姿窈窕,淺赭白花百褶裙飄飄曳地,多鬟髻上彩色流蘇動如蝶翼,又有珍珠點綴其中,肌膚如雪如玉,輪廓清麗,眉黛唇紅,隻消亭亭立在那兒,就是一處風景。


    行過禮後,蘇湞隨徐氏走到一邊,本想窩在角落偷空闔一會兒眼,卻被人纏住。


    “蘇湞,果真是你,約你好幾次擊鞠都不來,我可終於逮到你了。”


    顧湘婷照例先掐了把她的臉,接著緊緊挽著蘇湞手臂,像是要賴在她身上。


    蘇湞被她嚇了一跳,撫著胸口道:“顧大姑娘您可行行好吧,我病剛好沒多久,去馬場被風一吹,又得躺半月。再說現在球場上草都沒長齊,你也不嫌塵大。”


    聽她這麽說,顧湘婷居然沒反駁,挑挑眉朝另一人道:“母親你看我說的對不對,這壞丫頭就知道在您麵前裝乖,私下可埋汰我了。”


    蘇湞這才看見英國公家的劉夫人,俏臉微紅,行了一禮,“蘇湞見過夫人。”


    當年雲氏機緣巧合之下,救過一次劉夫人,二人便結下了交情,這交情落到小輩身上,便成了顧二公子同蘇大公子的同窗之誼,以及蘇湞同顧湘婷一同長大的情分。


    後來雲氏去了,蘇大公子被除族,劉夫人仍對蘇湞多有照拂,甚至讓蘇湞到顧家女學讀書。


    蘇湞對劉夫人一向十分恭敬,若不是頭還暈著,萬不會如此放縱。


    劉夫人笑得慈和,點點顧湘婷的額頭,“湞兒說得有什麽不對,就你天天耐不住,數數開春到現在,你都打多少次馬球了。”


    顧湘婷自然是捂著額頭怨她偏心。


    劉夫人懶得理她,握著蘇湞的手細細打量,“幾月不見,你這是又瘦了些,性子也沉穩了,湘婷那丫頭要是有你一半嫻靜,我也不必擔心她的婚事了。”說完又瞪了自家女兒一眼。


    顧湘婷一向活潑愛鬧,自是一番撒潑打滾不提,蘇湞瞧著有趣,抿著嘴笑,一雙杏眸比滿室金銀還耀眼幾分。


    “可惜你母親去的早,若是看見你出落得這樣妍麗……”劉夫人看著那雙肖似雲氏的眼睛,不由一歎,“罷了,不提了。我記得你比湘婷小半年,也快及笄了吧?徐大娘子可有替你議親?”


    提到雲氏,蘇湞也有些傷感,低聲道:“大娘子事務繁忙,許是暫且沒來得及。”


    沒來得及給快及笄的女兒看婚事,倒有閑心帶著小女兒四處結交。


    不過是親疏有別罷了。


    “這徐大娘子……”劉夫人皺眉,一臉的不讚同,又對蘇湞起了幾分憐惜。


    顧湘婷轉了轉眼珠,伏在母親肩上道:“母親,你看小絆生得這樣好,反正三哥哥也當娶親了,做生不如做熟,不如把她帶回家去,給我做嫂嫂吧?”


    看上蘇湞的可不隻顧家人。


    徐氏帶著蘇沐,正要同一幫貴婦人套交情,但話還沒說兩句,這些人旁敲側擊地,都開始打起了蘇湞的注意。


    “你呀真是好福氣,小女兒生得玉雪可愛也就罷了,大女兒也這樣標誌。”說話的是鎮國公家二房的錢娘子,她夫家才外任回來,是以並不清楚徐氏並非是蘇湞的生母。


    “你家姑娘是叫蘇湞?不知可許了人家?”


    徐氏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蘇沐精心準備許久,才得了個“玉雪可愛”的讚賞,也扁著一張嘴不吭聲。


    錢娘子皺眉道:“這有沒有婚事也說不得麽,那有沒有相看總能說了吧?”


    徐氏哪敢輕易回答,蘇湞的婚事,她私下裏還敢拿來說兩句嘴,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她是壓根不敢說得清楚,隻能含含糊糊地說正在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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