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一兩天的時間,前前後後問田二要了三次銀子,一次比一次多。田二就問了一嘴,吃藥這麽貴,老板娘當場翻了臉。


    “你們丟個病秧子丫頭給我,一身的傷全靠老娘養,以後不還得吃我的用我的,多給點銀子,不你們該的嗎?”


    這話說得就稀奇了,田二也不掏銀子,手抱臂往樓梯口那兒一靠。


    “這丫頭養好了留著給你幹活,掙不到自己一口飯錢嗎?”


    老板娘又換了個說法。


    “你們既然主動說這是你們妹子,現在要扔給我,那我就當是說了個媳婦,你們娘家人給嫁妝錢,也沒錯吧?”


    可把田二樂得一通笑,銀子也沒給,扭頭就把老板娘的話原封不動學給裴深聽。


    “而且我可打聽到了,這老女人是真的打算把這丫頭說成媳婦,給她四十歲的傻子弟弟!”


    “這是當我們當傻子呢,世子,您這隨手扛回來的小丫頭,養起來可真費錢。”


    “銀子不費事,給那個丫頭手裏就是。”


    裴深隨口說道,“你去給這丫頭了結,我們明兒去收網。”


    “世子,您忘了,今晚我還另有安排嗎?”田二愛莫能助地抱了抱拳,“隻能勞煩世子親自跑一趟了。”


    下午時候,裴深在餘魚房間外敲了敲門,半天也沒見動。


    等不到人,他推了門進去,又隨手帶上門。


    “小丫頭。”


    他還不知道這個丫頭的名字,索性隨意喊著。


    床鋪中間鼓起一個大包,厚厚的被子壓著滿床,裴深站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床鋪上的小姑娘發出一點聲音。


    他一皺眉,顧不得許多,大步上前掀開了最前段一截被子。


    被子下,高熱到燒得迷迷糊糊的少女,白皙的肌膚透著醉酒般的紅暈,無力地閉著眸,幹澀的唇黏在一起,呼吸細弱到幾乎不可聞。


    裴深舉著被子盯著少女半天,忽地回想起老板娘之前對他說的話。


    原來他隨手撿回來的髒小孩,果真是個令人難以移開目光的……小美人。


    不過,小美人馬上要燒成個小傻子了,要是留給老板娘,就要給一個大傻子當傻媳婦了。


    裴深手指戳了戳餘魚的臉蛋。


    “麻煩丫頭。”


    第3章 有用的小丫頭


    餘魚高熱了兩天,把藥當飯吃似的過了這兩天,才將將有所好轉。


    那藥忒苦了些,端來藥的老板娘像是在裏麵加了黃連,比她那張黃連臉還要苦,入口險些能讓人吐出來。


    餘魚不能不吃。她病中還有藥吃,也就是救了她的好心小郎君做的。人家好心替她看診吃藥,再苦也得吃。還好,第一天硬熬過去,第二天匣子裏就多了一碟桃花酥。


    那盒桃花酥真好吃,餘魚沒舍得吃完,用帕子包了,放進自己的袖裏。


    她在收拾東西,那年紀大的青年說,讓她先跟著他們走。


    說是收拾東西,實際上餘魚什麽都沒有,在住了好幾天的小間裏轉來轉去,最後發現她能帶走的,也隻有袖子裏的一碟桃花酥了。


    靠近驚蟄,尋常都是雨水多,還好他們出發的時候是豔陽天。


    餘魚裹著長長的鬥篷,戴著兜帽,那少年郎身量高,他的鬥篷穿在餘魚身上,都垂到地麵上。她抱著下擺,將自己幾乎是藏在鬥篷裏,從樓梯下來才勉強走得穩當。


    她跟著那俊秀的少年郎和笑臉青年走出客棧,身後是黃連臉的老板娘,盯著她背影的眼神格外可怖,嘴裏也嘀嘀咕咕,像是在罵著什麽,或者懊悔著什麽。


    裴深和田二一人牽著一匹馬,翻身上馬的時候,馬跟前站著身量嬌小的女孩兒,裴深才想起來,隻想著先把這丫頭暫且帶走,倒是忘了,怎麽帶。


    他這一路走來一切從簡,總不能給這丫頭去賃一輛馬車來,多少漏了痕跡。


    且看著她小胳膊小腿兒的嬌弱模樣,也不是一個能騎馬的。


    他把目光投向身後。


    田二跟了他多年,幾乎是一看自己主子的眼神就明白了,可這事兒他真的愛莫能助。


    “表弟,”在有人的麵前,田二對裴深以表弟稱呼,他笑眯眯指了指自己,“我可是成年男子,騎馬載著人家小姑娘,不合適。”


    裹在鬥篷裏的餘魚聽得清清楚楚,她也沒敢抬頭的,手緊緊攥著鬥篷係帶,深知自己就是個麻煩。


    她不敢有意見,也不能有意見。好心人救了她,願意帶她走一路,已經很好了。


    裴深不由頭大。的確也如田二所說,他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載著小丫頭不合適。可他也十八歲,難道就合適了?


    果然,救下來的小丫頭就是麻煩,到下一個城中,給她找一個本分老實人家做女兒罷了。


    “可畏高?”裴深朝餘魚伸出手。


    少年郎逆著光,瞧不出他表情,可餘魚最是能聽得懂人語氣,根本不敢說她畏高,隻老老實實在兜帽下點了點頭,猶豫片刻,顫巍巍伸出手,落在少年郎的掌心。


    裴深隻輕輕一提,小姑娘就落座在他身後。


    人間四月芳菲盡,不到四月時,滿山翠青,遍野的花草,還有河堤一排初初冒芽的垂柳,讓風卷來的柳絮。


    該是春遊踏青的好時候,騎著高頭大馬,伴著美人。


    餘魚覺著,救她的少年郎稱得上人美心善,長得俊秀,還願意救她,說是在世佛子也不為過。隻不過她無福遐想,從上了馬背就緊緊閉著眼,雙手死死扣著自己的衣袖,一動不動。


    馬跑兩步,她心裏顫一下,騎在馬背上,整個人都處於半懸空狀態,幾乎是毫無安全感。


    身前是少年郎的肩背。他瞧著年歲不大,可剛剛單手拎起她時,那手臂的力量十分明顯,他騎在馬背上,穩穩當當地,該是一個最安全的壁壘。


    餘魚卻隻能挺直了背,不敢往前靠分毫。


    裴深手持韁繩,走了半天,也沒發現身後的小丫頭扶住他腰,而且不用回頭看他也能察覺,小丫頭幾乎是渾身緊張,坐姿僵硬。若不是他提起來扔上馬來的是個活生生的小丫頭,他倒要以為,自己這是載了一尊銅像。


    他很嚇人?讓這丫頭這麽緊張?


    裴深微微皺了皺眉,若是縱容這丫頭,馬跑不快,照這個速度下去,一天時間都得耗在路上。可惜了這日行千裏的好馬。


    “摟著我腰。”


    他側頭,示意身後的小丫頭。


    腰?餘魚反應過來,幾乎是惶恐地盯著身前少年郎纖細有力的腰。


    摟著他的腰?豈不是要緊緊抱著他?


    餘魚藏在兜帽下的臉蛋都漲紅了,幹澀的嘴唇半天才擠出兩個字。


    “……不了吧。”


    不抓著腰,馬跑快一步,這丫頭就得一頭栽下去,去地府報道。


    裴深沒那麽多耐心,勒住韁繩回頭:“要麽摟著我腰,要麽……”


    話音未落,少女幾乎是惶恐地從鬥篷下伸出手,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角。


    灰褐色的粗布短衣,少女白皙纖細的手指捏著,是那麽用力,指尖都發白。卻半點不敢鬆開。


    餘魚心跳砰砰地,她不敢摟著對方,但是若是不抓著,少年郎嫌棄她不聽話,不帶著她了怎麽辦。


    餘魚隻好盡自己的努力,攥得緊緊地,小聲說:“抓到了。”


    裴深回眸的動作頓了頓。


    他不自覺挺直了背,明明隻是一塊衣角,隔著一層布料,卻還有種錯覺,小丫頭的手指,捏住了他腰。


    有些癢。


    都是這初春的漫天柳絮,癢得惹人煩躁。


    裴深抿唇沒說什麽,隻接下來一路,馬匹的速度,並沒有比之前快幾分。


    天近黃昏,一行人抵達附近的村子。


    半天通天火燒雲,家家戶戶農耕結束扛著鋤頭犁耙回家,處處灶火炊煙,坑坑窪窪的鄉間土道,全是農忙回來的村人。他們說話間,都盯著那入村的兩匹馬看。


    到底不是什麽偏遠山坳裏的小村子,地處平坦,鄉道附近,來來往往總有商賈遊人落腳,村子還專門修葺了兩處沒人住的夯土房,一晚上五個銅錢,全當額外進賬。


    三個人二十個銅錢,正好提供了一頓晚飯。


    村裏人是經常見到外頭人的,也不拘謹,端著陶碗就蹲在門口,樂嗬嗬和他們打招呼,問從哪兒,幹什麽去的。


    餘魚端著一個比自己臉還大的碗,艱難地進食。


    她聽著那青年說,他叫田二,表弟叫傅三,從旬城來,往雁城去,去找他們一個姑奶奶,給老人家帶個信兒。


    村裏頭的人什麽都問,對什麽都好奇。田二縫隙裏插問一句:“你們村兒來的人挺多,可有汝城口音的高個兒路過過?”


    端著碗的村民隻笑嗬嗬說:“汝城人多,來得多,你們家可有汝城人?”


    “有啊,我妹子嫁去了汝城呢,”田二鍥而不舍,“最近可有汝城人來?就三五天的時間,個兒高,脾氣不怎麽好,說不定是一群人呢。我懷疑是我妹夫跑出來接小娘子了。”


    “你妹夫做什麽的?還能養個小娘子?”村人們紛紛說道,“那小娘子是正經人家的不?多大年紀了?”


    這卻是一句都給田二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搭不上話,田二暗搓搓看了眼少年。


    像是沒有經曆過端著大盆碗吃飯的經曆,俊秀的少年郎頗為不自在,一個人坐在堂屋,背對著人。自然沒有接收到田二的眼神。


    餘魚聽在耳中,記在心裏,她夾著碗裏的一塊大肥肉,懸在空中片刻,那坐在她身側的一個小孩兒,嘬著手指眼巴巴盯著。餘魚就小心遞給了小孩。


    小孩接了肉,那照顧小孩的阿婆滿臉笑開了花,又從廚房裏給餘魚打了滿滿一勺的菜。


    “婆婆,”餘魚沒幹過這種事,說起話來也結結巴巴,一句話說了半天才墨跡完,“我坐著無趣,能給我說說,村裏來來往往的汝城人嗎?我……我阿兄說要把我嫁去汝城。”


    頭一次這麽撒謊,餘魚不自在地低下了頭,臉蛋都紅得發燙。


    誰知道阿婆卻和善地笑著:“原來是這樣,你想知道找對了人,我啊,就專門照顧這兩間屋子夥食的,來往的人,我都清楚。”


    這村子位置好,也不窮困,隻要是歇腳,大多數遊人都會選擇這裏,來來往往的人眾多,可活了大半輩子的老婆子,就全能記得住。


    什麽從汝城往沿海去做生意的大商戶,押鏢走貨的打手,就連從汝城出嫁的姑娘,單純路過,在這邊吃了一口茶,老婆子都能說的清清楚楚。


    提起最近日子路過的,汝城口音的大高個兒,老婆子想了一會兒,比劃道:“我倒是記得有那麽幾個。時間長一點的,大概有一個多月。是跟著布匹店老板外出買了貨往汝城走的打手。小子眼神可凶,吃飯還不肯好好吃,就啃自己的幹饃饃。”


    “還有個是兄弟倆,說是大嫂子給兄長氣回娘家了,長兄病了,他們兄弟倆去接大嫂的。弟弟瘦弱些,那個兄長,個兒可高,比那個小郎君還高,不說話,吃飯也不好好吃,脾氣還不好,吼了我老婆子,還推了我小孫兒。”


    老婆子一張皺褶的臉上笑眯眯地,壓低了聲音給餘魚炫耀:“他衣服破了,掉了錢袋子,我給藏了,沒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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