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槍。


    維特渾身一僵,腳步再也無法挪動。


    太快了,太隱匿了,他竟然沒有感覺到有人靠近,這是最頂尖的刺客才有的身手。


    就算是黑夜中悄無聲息經過的黑貓,也做不到比他更無聲更敏捷。


    一聲揶揄的輕笑聲在他的身後響起。


    那個人問道:“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嗎,黃金工坊的維特子爵?”


    維特丟下槍,緩緩將手舉到身體兩側:“當然,現在開始你擁有我全部的時間。”


    他很識時務,知道現在該怎麽表達合作的意願,無論內心有多不滿,他都不會讓一個拿槍指著他的人感到任何的不愉快。


    但是這個神秘的家夥總能超乎他的意料。


    “從哪裏談起呢?”那個人沉吟了片刻,笑意盈盈地說道,“我想到了,就從你是何時決定背叛梅菲斯特開始談起吧。”


    這一刻,維特才真正感覺到對手的恐怖。


    不僅僅是因為實力上的差距,更是因為他洞悉了他從未表露出來的,內心深處的秘密。


    他,維特,黃金工坊最核心也是最特別的成員之一,決定背叛這個領域的神明梅菲斯特。


    ………………


    通常時候,身為永恒島領域主的梅菲斯特不是一個耐心的人。


    也許是因為這裏是他的領域,他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他淩駕於所有人之上,是當之無愧的在世神明。


    又也許,“自由”的本源影響了他的性情,讓他隨性而散漫,對萬事都缺乏耐心。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最耐心的一件事,就是謀劃了一場陰謀,所有的在世神明都被拉上了大船。


    這是一場足以顛覆世界的陰謀。


    “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富麗堂皇的起居室中,梅菲斯特舉著一杯紅酒,閱讀著時下最流行的小說,書中講述了一個荒誕放蕩的騙子,如何以自由為名,一步步騙取一個富豪貴族家庭的信任,最終摧毀了這個家族的故事。


    梅菲斯特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感慨地呢喃道:“人有墮落的自由,世界亦是如此。”


    “為了踐行這種自由,我應該擁有一個愉快的夜晚。今晚找誰共度呢?”梅菲斯特合上了書本,用手指撫摸著沒有繪上誇張魔術師妝容的臉頰,一邊自言自語,“柯特?是時候召見他來一次放血治療了。”


    起居室的門被敲響了,管家神情嚴肅:“梅菲斯特大人,黃金工坊有急事稟報。”


    梅菲斯特緊張道:“是‘地獄火湖’出問題了嗎?”


    管家:“並不是。地獄火湖一切完好,那顆蛋並未突破時間封印。”


    梅菲斯特原本挺直的脊背立刻又放鬆了,他懶洋洋地躺回了沙發上:“那就好,隻要那裏不出問題,就沒什麽大不了的。說吧,是什麽事?”


    管家:“柯特先生死了。因為您先前賞賜了他瓶中小人,所以他的意識在瓶中小人的身體上複活了。”


    梅菲斯特絲毫不在乎情人的生死,聞言他哈哈大笑:“他終於被忍無可忍的病人家屬打死了?他早該想到會有這一天。”


    管家:“情況有些古怪,據柯特醫生說,他被人綁架到了下水道裏,就是那幫流民反抗軍的聚居地。有一個男人偽裝成了他的樣子在外活動,維特先生已經帶人去抓捕他了。”


    這個消息讓維特意外地挑了挑眉:“哦?有點意思。竟然是那群陰溝裏的老鼠,他們這是想做什麽?”


    管家:“恐怕是意圖對您不利。”


    梅菲斯特不屑地笑了:“他們配嗎?”


    管家提醒道:“還請您小心為上。根據線報,那群反抗軍的領頭人具有治愈瘟疫的能力,很可能是千河流域的瘟疫公主。”


    梅菲斯特:“哦,蘇美爾的末裔啊,她竟然來到了諾亞方舟上,真是陰魂不散的老鼠。但是,那又怎麽樣呢?隻需要一次圍剿,那幫可笑的反抗軍就會成為陰溝裏的死老鼠。”


    梅菲斯特隨手丟開了讀到一半的書籍,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一邊走一邊脫下居家服,朝著衣櫃走去。兩名嚴陣以待的侍女為他打開了巨大的衣櫃,為他穿上魔術師的盛裝,再引導他朝著化妝台走去。


    化妝刷在他的臉上拂過,繪製出魔術師妖異誇張的妝容,梅菲斯特任由侍女為他上妝,他則把玩著一枚璀璨華美的紅寶石。


    化妝完畢,他舉起手中的紅寶石,透過它看向窗外的太陽。


    仲夏之際,午後的陽光熱烈,斑斕的紅色落在他的臉上,宛如一片猩紅的噩夢。


    梅菲斯特咧開嘴,紫紅色的唇間是白森森的牙齒。舌頭從牙齒間緩緩掠過,宛如一條黏膩的遊魚,在水底的汙泥中貪婪地吮吸浮遊生物。


    “這顆紅寶石真美啊。”他陶醉地說道,“什麽樣的人才能與它相配?”


    一屋子的侍女都在恐懼中緘默,無人回答。


    “拿著它,放到胸前,讓我看看它與你般不般配。”梅菲斯特把一塊紅寶石遞給了其中一名侍女。


    侍女惶恐地接過,顫抖著手將紅寶石放在自己的胸前,纖細的鎖骨因為緊張而不斷顫動。她體型消瘦,胸前看不出多少起伏,唯獨皮膚潔白瑩潤,與鮮紅的寶石相得益彰。


    梅菲斯特的眼神冷了下來:“真可惜,你貧瘠的身體毫無曲線的美感,你與紅寶石毫不般配,真叫我失望。”


    侍女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瑟瑟發抖,嘴唇不斷顫抖,卻擠不出一句求饒的話來。


    “我給你變個魔術吧。”梅菲斯特俯下了身,妖異的麵龐上浮現出了一個奇詭的笑容。


    “不……求您……”


    梅菲斯特咧開嘴,攥成拳頭的右手緩緩張開——一顆跳動的心髒出現在他的手中,血管中還在噴湧著鮮血。


    侍女微微張開嘴,嘴角流下了一縷血液,她一寸寸遲緩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平坦的胸脯間,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猙獰的傷口,裏麵的心髒不翼而飛。


    鮮血噴湧著,浸透了她潔白的侍女裙。


    梅菲斯特撿起掉在地上的紅寶石,慢條斯理地塞進了她的胸口,割開的皮肉與鮮紅的血液包裹著這顆紅寶石,仿佛寶石的耀眼的色澤來自於人類的血肉。


    “這樣就般配多了。”梅菲斯特讚賞地說道,“這顆寶石就送給你了。因為現在的你,相當美麗。”


    侍女的眼睛裏已經沒有了生命的光彩,她含著一顆足以買下成千上萬個她的紅寶石,緩緩地向後倒去,她在華貴的地毯上停止了她卑微的呼吸。


    “走吧,帶上人手,我要去下水道區,為諾亞方舟的老鼠們送去神明的饋贈。畢竟,我是一個慷慨的領域主。”梅菲斯特狂笑著,踏過侍女的屍體走向了大門。


    ………………


    夕陽西下,殘紅的光芒落滿了繁華的諾亞方舟。


    喬裝成流民的狐狸,用一輛小推車載著柯特醫生的屍體朝著城外走去。他穿得破破爛爛,頭發亂得像個雞窩,和他往日裏整潔的模樣判若兩人。


    因為如此,當他推著屍體經過連接上城區的主要街道時,衣香鬢影的貴族們沒有一個認出他是誰,即便他們曾經在無數場熱鬧的舞會中舉杯對影、翩翩起舞,共同為諾亞的繁華與美麗詠歎。


    如今,坐在馬車裏趕赴舞會的貴族男女們隻隔著窗戶遠遠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是一個推著屍體的流民,立刻就轉移了視線,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會玷汙他們的高貴——誰知道帶著瘟疫的屍體會不會感染到他們尊貴的身體呢。


    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關心這些,因為他們太忙了,忙著參加永遠不會結束的舞會,忙著在不久後的仲夏夜舞會中大放異彩。


    就讓那些流民隨著諾亞方舟一起沉沒吧,隻要歌舞不停,富貴仍在,他們不在乎世界變得更墮落。


    他們是被梅菲斯特選中的人。


    狐狸跟在一群流民身後,這些流民有的用簡陋的擔架抬著屍體,有的像他一樣借到了推車,他們在戴著鳥嘴麵具的疫醫粗暴的驅趕下迅速通過了這條繁華的街道。


    疫醫們指揮著他們,將屍體扔在了已經布置好的柴火堆上,開始焚燒。


    火焰騰空而起,吞沒了無數感染者的屍體。


    唯一沒有被感染的,是柯特醫生,因為他尊貴、富有,還是梅菲斯特的情人。


    但那又怎麽樣呢?狐狸嘲諷地心想,到最後他還不是和一群“賤民”疊在一起焚燒,這裏麵說不定還有被他害死的人。


    狐狸抬起頭,看著天邊斜陽,百無聊賴地心想著什麽時候才能讓梅菲斯特去死。


    等他死了之後,這片領域雖然不會立刻崩潰,但也會逐漸衰亡,最終像是其他大陸一樣沉沒。所以還是得去永無鄉,隻是這一次,所有人不會活在梅菲斯特的陰影下了。


    希望傳說中和平寧靜的永無鄉不要爛得那麽徹底,他想。


    不遠處,監督流民們焚燒屍體的疫醫們騷動了起來,狐狸以情報商人的敏銳,立刻靠了過去,偷聽起了他們的動靜。


    “梅菲斯特大人親征?”


    “城內守備軍被調走了兩撥。一撥去抓人,另一撥要去圍剿下水道流民。”


    “什麽?下水道?那裏可是瘟疫的大本營。”


    “所以早該清剿了,隻要下水道不消滅,感染者就會源源不斷地產生。”


    “可我怎麽聽說那邊其實是有人在醫治感染者。”


    “誰知道呢,既然梅菲斯特大人下令了,我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是啊,別廢話了,趕緊把這批屍體燒完,等下水道清剿完畢,還有更多屍體等著要燒呢。”


    夕陽快要落下地平線,狐狸的心也一起沉了下去。


    他朝著城內狂奔,一路狂奔,他必須把這個消息告訴黛茜,否則所有人都會死!


    第128章 諾亞方舟(二十六)


    陰暗潮濕的下水道深處,這個本該容納汙水的地方被改造成了簡陋的醫療看護區,感染瘟疫的病人們躺在臨時搭建的病床上,奄奄一息地等待死亡降臨。


    或者,等待那僅存的一縷生機。


    咳嗽聲、哀吟聲、瀕死的呢喃聲,這裏隻有這樣的聲音。


    黑暗之中,傳來了腳步聲,累得意識模糊的護工勉強睜開了眼睛,看向黑暗的甬道深處,在那裏有一點微弱的燈光,越來越近。


    身穿黑袍的黛茜挽著一籃鮮花,提著一盞油燈,朝著這裏走來。


    負責看守病房區的老乞丐站了起來,向黛茜匯報起了情況:“昨天各個病房一共好轉了八十個病人,但是救不過來病逝的有六十三人。現在城內囤積的藥材越來越昂貴,隻能用高價從黑市上獲取……”


    黛茜聽完:“催促一下狐狸,把那批寶石兌換成現金。”


    老乞丐:“好的。”


    黛茜開始巡視病房,在護工的引導下用鮮花一一吸取垂死病人體內的瘟疫,幫他們穩定住病情。


    完成了例行的流程後,她退到了下水道的角落,開始嘔吐,像是要把內髒都吐幹淨一般的吐法。


    血液中的詛咒越來越癲狂,黑斑仿佛活物一般在她的皮膚上爬行,讓她的麵貌恐怖宛如汙泥中的惡鬼,她每一天都在更虛弱。


    如果不是徹骨的仇恨,她無論如何也堅持不到今天。


    “梅菲斯特。”黛茜跪倒在汙濁的地麵上,滿懷恨意地詛咒著神明,一遍又一遍。


    老乞丐遞給她一張幹淨的布,她癱坐在地上,毫不在意地用這塊粗糲的布擦了擦嘴角。


    “不要把自己埋在仇恨裏,想點開心的事吧。”老乞丐說道,“如果複仇成功的話,你想做些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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