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可沒有他的失察在裏麵。 戶部沒有失察之責,但批複了這些奏折的人呢? 坐在龍椅上的永嘉帝臉色黑若鍋底,朱砂禦筆被他捏的咯吱作響。足足有好一會兒,他才咬著牙齒,蹦出一句:“當真好大的膽子!!” 朝臣全都跪了下來,高喊:“陛下息怒!” 有人偷偷望著昭王殿下,希望他能說些什麽。可惜昭王卻連跪都不曾,隻是彎腰做禮狀。叫人不由歎一聲不爭氣。如果是太子殿下在這裏,一定已經說出許多好話,叫陛下不會這般惱怒。也叫事情不會那麽難辦才好。 永嘉帝怒極反笑:“息怒?你們叫我拿什麽息怒。” 此時,有個不長眼的站出來,“陛下,這不過是林海的一家之言……”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用折子砸了滿頭滿臉,永嘉帝一邊砸一邊吼:“一家之言,一家之言!那你說說什麽才不算是一家之言!” 永嘉帝早就看這群言官不順眼了,他砸得痛快,砸到發冠都斜到一邊。手忙腳亂地扶著散掉的頭發,永嘉帝指著下頭瞪眼怒罵:“給我把他的烏紗摘了!拖出去,拖出去!照實在給我打五十大板!” 在一眾驚悚的目光下,那個言官大喊著陛下饒命被外頭的侍衛連拖帶拉拽到外頭。掀起衣袍拔掉褲子,紅木棒子實打實地打在肉上。 第一棒下去,那慘叫聲就穿透了宣政殿的上空。叫聲淒厲,站得近的人聽得背後渾身都是冷汗。 永嘉帝就在這慘叫聲中陰冷地盯著下頭的臣子。漸漸的,他的目光因為疲倦而失神。也不知幾棒過去,他懶怠地揮揮手,啞聲吩咐道:“停了吧。” 張保壽忙出去叫止,回來時小聲報了一句:“都爛了。” 說是小聲,其實全都聽見了。 永嘉帝煩躁地揮揮手,張保壽自然帶人下去處理。 隻等皇帝脾氣發夠了,昭王殿下才上前請示:“父皇,此案當如何審?” 這個案子實在是不好審的,因為這二十七年間兩淮鹽場上總換過三任巡鹽禦史。除了已經死在任上的聞禮,另外三人的身份都不好惹。 一位乃是已經隱退當朝中餘威猶在,三朝元老高斌的兒子高桓,如今乃是當朝大學士。一位連任兩屆巡鹽,乃是皇帝的表姐夫,杜增。最後一位,便是如今的江寧經略使,應天府布政使司,年前險些升了金陵體察總裁的甄應嘉。 都是或者曾是皇帝心腹。最信任的人瞞騙了自己,這就是永嘉帝如今最惱怒最失望最不能接受的地方。 事出突然,錦衣衛也是連夜衝動。暫時將高桓,杜增收押在家中,不準走動。至於如何處置,還是要看永嘉帝怎麽想了。 梁煜那麽一問,下頭心驚膽戰的可不知一位官員。罪涉連坐,前前後後的親戚,左左右右的門生學徒,怕是都要跟著倒黴。然而,再一想此時已近年關。再有大事都是要封筆的。哪怕永嘉帝下令派人去查。 等到了江南隻怕年都過了,說不得就找出機會來。 正抱著希望,永嘉帝忽然問梁煜:“泰匯曇那頭進展如何?” 梁煜道:“已經招供,其中多項與奏折中所言有重合,可做證供。” 泰匯曇不是因為沉沒佛像鹽稅被問罪的嗎!眾臣皆是不明所以,怎麽又和貪墨案有關係了?莫非船上那些要獻上的寶貝都是用鹽稅換的? 一下子,從泰匯曇裏拿過好處的臣子紛紛心驚肉跳,覺得一把火已經燒到了自己的腳下,要將那心燒穿了。 永嘉帝扶著頭坐回龍椅裏,笑道:“那還能怎麽查,便依著他的話去。錦衣衛給你了,說一個,搜一個,問一個。直接問到說出真話為止。朕倒要瞧瞧了,是京城這頭漏得多,還是江南那邊撿得多。” 他話音剛落,就見一個人撲了出來,“陛下三思啊,三思啊!僅憑幾人之言便動用錦衣衛血刑!此非仁德之舉,還請陛下三思,以聲名為重啊!” “幾人之言?”永嘉帝咬著牙,拍著桌子道:“這幾人之言還不夠嗎!你還想叫多少人跪到朕的麵前告訴朕,你這皇帝當得庸碌昏聵,隻管叫下頭的人吸血敲骨嗎!” 他罵聲未落,眾臣立哭。可永嘉帝不想理他們了,直接道:“大理寺卿嚴正、都察院右副都禦使汪直、刑部侍郎胡宗畢!” 三人立刻斂袖上前,“臣在!” “朕命你三人立刻前往揚州,同兩淮巡鹽禦史林海一起徹查江南鹽稅舞弊一案。朕賜爾等金魚令,見此令如朕親至!凡查明汙穢者一律收押!凡抵賴狡辯者,朕允爾等先斬後奏之權!” 三人立刻稱是,又言不負陛下重托。 永嘉帝狠狠喘了一口氣,又道:“昭王梁煜。” 梁煜上前一步:“兒臣在。” 一片狼藉之中,梁煜腰背挺直地站在惶惶不安的大臣中間,仿若是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劍。都無需親眼見證,都已經要被他身上的鋒芒刺瞎。 永嘉帝瞧著這樣的兒子,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衰老與無能。那一千多萬兩銀子像是一座巨山壓在他的肩膀上,瞬間壓彎了他的尊嚴與脊梁。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幾十年的皇帝,除了六下江南傳揚的熱鬧與奢靡之外,似乎就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而六場熱鬧之後,他還給自己的江山留下無數隱患。 這隱患誰來救?誰能來救? 永嘉帝知道自己老了,救不了了—— “今後事宜,皆有昭王梁煜事理。爾等奏折要務,與他直報,”永嘉帝粗喘了一聲,一口氣斷斷續續似乎快接不上來了,“朕……朕累了,需要靜養。” 說完這些話,永嘉帝扶著張保壽的手臂站起來,用一種極度不耐煩不忍見的姿態朝後一揮手。 “退朝。” 石佛沉沒,似乎真的將這位帝王最後一點氣運給沉沒了。哪怕是在佛寺之中祈禱,也不曾叫壞事發生的時間推遲一點。 永嘉五十九年這年的冬天,留下一個叫天下震驚的鹽稅貪汙案和一群等待著被押入大牢或問斬或流放的貪官汙吏。 而那些或惴惴不安或事不關己的人們在經過這一場朝會之後清楚地意識到,永嘉帝已然是無意叫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最疼愛的兒子來接手自己繁花似錦的江山。經曆過一廢太子的人們似乎已經習慣太子再次被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當今中宮嫡子,第三皇子昭王殿下梁煜的身上。在永嘉帝哪怕是自己回來之後,還宣布由其代朝開始。這一位就已經是明明確確的,下一任太子人選——未來的儲君,日後的東宮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鹽稅貪汙案件借鑒了曆史上乾隆三十三年被爆出的兩淮貪汙案件。此時的巡鹽禦史尤拔世因為到任時,鹽商對他不以為然,孝敬送得不及時而心生惱怒,把從乾隆十年開始的鹽引貪汙一奏折戳到了乾隆麵前。幹小四大怒! 這個案件牽連了很多人,連紀曉嵐都因為此事被流放啦~第120章 章一百二十 聞頤書將手裏的熊皮氅子丟到了椅子上,接過天池遞過來的熱帕子擦了一把臉。轉身把外頭的衣裳脫了, 換上一件家常的對襟舊襖。坐到鏡子前, 叫西湖來給自己拆頭發。 束發的冠被先取了下來,西湖拿著打磨過犀角梳先給他用力梳了幾下, 將頭發先鬆開。幾根斷發隨手握在掌心, 放入一個小盒子裏。然後再握著一把,從頭至尾慢慢通起頭發來。梳齒劃過頭皮, 緊繃的感覺炸開,一陣爽麻之感擴散開來。幾個來回後, 頭發都梳透了, 再用一根繩子在背後握成一束。 整理好了, 聞頤書揮揮手,天池和西湖奉好桌上的點心熱茶,帶著物什退下了。 “我原本以為, 你會被派去揚州呢,”他捉了一塊霜糖豆捏塞進嘴裏, 拍了拍手上的渣子如此說道。 梁煜說:“我原也以為他會叫我去查。” “這不是更好嗎,”聞頤書笑了一下, 將一盞茶遞過去, “若是你去,那在你爹眼裏,你始終是一把刀。如今叫你留在京裏,可見京中把你當正統來了。” 梁煜整個人向後仰躺,倒在椅子的軟墊上, 籲出一口氣。對聞頤書說:“過來。” 聞頤書笑了一下,走到梁煜身後給他按著額角,“如何?” 梁煜嗯了一聲,歪在一邊,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這幾月,梁煜都忙得很。二人莫說見麵了,連處的地兒都靠不到一裏之內。今天聞頤書在忙城外的莊子,他打算年後開業了。正與工匠說到一半的話,家裏頭人來報說是三爺到了。聞頤書立刻拋下了手裏的事情趕回了家裏。 本該是風光無限的昭王殿下,麵露深深疲憊,坐在聞頤書的房間裏,一副什麽話都不願意說的樣子。他在別人麵前必是一副自持矜傲模樣,也隻有在這裏能將內裏的軟弱的露出一二分。 聞頤書替他揉著,見梁煜歪在枕頭裏睡得黑沉,便低下頭拿自己的鼻尖去蹭了蹭梁煜的。手裏搗亂,捏著梁煜的耳垂,去親親他。 梁煜睜開眼睛,歎息道:“你最近愈發貼心了。” “有求於人嘛,”聞頤書笑著,自誇之:“再說了,我一直都這麽甜。” 將人又調戲了一番,聞頤書說:“你去床上睡了,坐在這裏哪裏舒坦了。” 梁煜閉著眼睛,“一會兒還要出去……” “怕什麽,總不能連個做事的人都找不出,”聞頤書不以為然。 梁煜低頭想了想,心道確實如此。年關一向無大事,若不是揚州那頭鬧一場,可以清閑到年後。鹽稅一案,泰匯曇這個突破口已經打開了。上一回刑部大牢提審,這位漕運總督相信了梁煜說的話——相信了有人在船上放了誣陷他的東西。 幾日連騙帶嚇,泰匯曇甚至開始慶幸那船東西沉得好。 拿聞頤書的話來說,有時候謊話無需編得天衣無縫,讓人能相信便好了。如果隻是一樁沉船案,泰匯曇大約是傾家蕩產,或許能保住一條命。但鹽稅案一出,泰匯曇若是不拋出一切給自己留條命,那這位大人怕真是一位忠勇之士,願意舍生取義。 梁煜既然監朝,自然是掌大頭。若還是事事親為,怕是要累死。審問泰匯曇的職責,秘密轉交給了刑部與都察院。 挨不住聞頤書幾句勸,梁煜就提前露出了昏君姿態。踉蹌了兩步,摔倒在聞頤書的床上,打算睡一覺。聞頤書看他連外衣裳都沒脫,哭笑不得,上去推了人一把。 “你倒是脫了衣裳啊……” 梁煜哼了一聲:“煩得很。” 轉了個身,隻想睡覺。 被他露出這樣的孩子氣給逗笑了,聞頤書隻好自己動手給他脫衣裳。好歹平日做得慣,也不費事。又把被子攤開將人蓋嚴實。瞧著梁煜陷在被子裏,睡成一個蛹,聞頤書是越看越覺得可愛。 撐著腦袋看了一會兒,聞頤書也覺得困,鞋子一蹬鑽進被子裏,抱著梁煜也一塊兒睡了。 梁煜中途醒了一次,聽到外頭丫鬟們壓低的說話聲。原想起來,可懷裏抱著個暖爐,哪還有一點上進的心思,隻管縮回去又睡著了。 睡到大約申正末,終於是睡得身骨鬆伐,渾身暖意地起來了。天池捧著暖壺過來,看到梁煜揉著腦袋站在門口,笑道:“外頭涼風,殿下可不要站在這兒吹。” “隻管醒一醒,”梁煜啞著嗓子,又道,“給我倒杯水,不要茶。” 天池舉了舉手裏的暖壺,“有呢。” 說著倒了一杯來遞過去。又瞧裏頭,說道:“可得叫大爺起來,再睡下去晚上走困。” 梁煜把被聞頤書脫下來丟在一邊的外袍拎起來,隻見皺巴巴的一團。天池忙過去接過來,“我去熨一熨。” 轉頭拿了白酒來,在皺起來的地方細細噴上一層。金貴的衣料子比一個人還貴,不小心一些誰都伺候不起。 “頤書近日都在做什麽?”梁煜問天池。 天池一邊做事,一邊隨口答道:“隻一天到晚忙在外頭。原說是過個一兩年就回去,什麽田產房舍也都不曾看。隻瞧著現在,怕是要在京中久留,就叫下頭的小子們去外頭打探著。瞧著什麽東西好,都留意一些。” 聞頤書四個丫頭,梁煜是知道的。 莫愁是個沒落武行頭子的女兒,會些拳腳功夫,直來直去,毫無心眼兒。西湖是管家孫興的孫女兒,按說應該是大丫頭,可惜性子沉默寡言,還有些呆氣。這兩個人都屬於埋頭做事的,沒有那麽多小心思。 而天池和洞庭兩個,完完全全就是不一樣的人。 洞庭有些心高氣傲,頗有誌氣與決斷。偏因出生所限見識有些短了。有段時日不知聞頤書脾性,難免跳了一些。瞧見自家主子與皇子在一起,一下就沒分清主子是誰。後來因為不小心在聞芷麵前說錯話,惹出一段禍事,才叫那發熱的頭腦冷靜了下來。 至於天池,則是四個人裏最心思玲瓏,自有一番思量的。待人接物,說話做事,總捏著一個度在裏頭。便是有這麽一番心眼兒,才叫她成了聞頤書身邊第一人——那等聰慧,就算是放到宮裏也是不簡單。 就好比現在,天池顯然知道梁煜問的是什麽。她也明確地知道,橫亙在二人中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又是為何。 洞庭隻知道主子和三殿下總是在吵,卻不知他們在吵什麽。奴子的身份叫她下意識覺得是主子的錯,苦口婆心地勸著。而天池則能明白地一眼瞧透其中關健。 她一邊做事,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不僅僅是取悅了梁煜,更是在替主子委婉地剖明心意。她告訴梁煜:聞頤書願意留在京城陪著梁煜,不會輕易離開。 一番話,就叫梁煜通體舒泰,被取悅了。 放下杯子,梁煜由天池服侍著穿上熨好的衣裳,吩咐道:“把他叫起來吧。” 天池悄悄地鬆了一口氣,輕手輕腳走到床邊,速速把聞頤書給叫了起來。 聞頤書撐著手臂,揉著眼睛,“一直聽到你們說話聲,偏睜不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