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離老實點頭,“自然是有的。公子還說,庭院裏的那棵梨花樹會讓他覺得,離開的人並沒有走遠,指不定哪一日,就會回來。” 雖然這句話其實是在說西門厭,但韓非聽了,卻樂觀地嘴角一揚,“這就夠了!” 當年他與張良在樹下分別,如今睹物思人,不可能沒有他的份。 起身欲走,準備回王宮想一個對策,卻被若離一把攔住。 “嗯?還有何事?”韓非好整以暇地問。 若離咬了咬下唇,有些羞赧,“你,你是不是紅蓮殿下的兄長?” “不錯。” “那,那你可不可以讓她出來玩玩?她已經十天沒來了!” 韓非瞧著他通紅的耳朵,明白了個中緣由,眉眼變得柔和,解釋道:“她這兩日在學一個舞蹈,練習得比較勤,應該沒時間。不過我會轉告她,一得了空,不用我接,她自己都會溜出來。” 若離眼睛一亮,脆聲應道:“好嘞!” 張良房中,寂靜冷清。空氣裏的藥味遲遲散不去,仿佛滲進了血液裏。偏偏怕寒氣再次入體,惡化張良的病情,窗戶是一直緊閉著的。鏤空熏爐散發的氣味也蓋不住沉重的藥味,壓得人喘不過氣。 病床上的人沉睡在夢裏,似是夢到了什麽讓他開心又難過的事情。眉頭輕皺,嘴裏喃喃道: “厭師兄,子房沒聽你的話......偷看簷角,生病了。” 在一片混白的夢裏,有個人輕輕探了一下他滾燙的額頭,然後深深歎氣。將冰涼的寬大手掌放在他額頭,待手溫被額頭貼暖了,又離去半柱香,回來時,又是冰冷的溫度。讓張良覺得尤其舒服,仿佛火山一樣的身體終於尋到了清涼的泉水,飄漾在幸福的柔波裏。 一切病痛都抽身而去,遙遠的水天一線處,有個少年在水上舞劍。他的身影頎長,劍法行雲流水,在緩緩初升的朝陽之下,劍光與碧水共成一色。美好得不可方物。 那少年正是西門厭,他一襲墨衣,頭發高高束在腦後,淡然回首,“師父新教的招式,你學會了麽?” 仍是高傲的冷漠模樣。 張良癡癡望著,唇畔生花,“太難了,子房不會。” 西門厭把劍豎在身後,對張良攤出手掌,道:“過來,我教你。” 張良欣喜地跑過去,腳步聲如鼓點一般歡快,鞋子踏在水麵上,濺起幾滴愉悅的水滴。 兩人同向而立,共持一把寶劍。張良的後背貼著西門厭的胸膛,溫熱的溫度透著衣料傳來。水流化作柔波,徐徐在手腕間流轉。遠處,不知誰家的屋簷掛了風鈴,清風拂過,留下一段清脆樂章。 張良沉睡在美夢裏,恍若破繭而出的輕蝶,遊離在綠叢百花之中,連呼吸都是歡暢的。 有入夢的那一刻,就有夢醒的那一分。夢中人,幻中景,都是白日心思的衍生者,鏡花水月,做不得真。是夢就要醒,但做一個美夢,有時候,卻比十帖藥還管用。 次日,不小心在伺候張良時“睡著”的若離終於在鳥鳴聲中蘇醒,迷糊著揉了揉眼睛,掀開眼皮的第一瞬間就活生生愣住。 “公,公子?”錯愕地望著已經靠坐在床頭的張良。 張良的臉色雖然還是慘白的,但已經恢複了不少精神氣,淺淺一笑,“我餓了,幫我端一碗粥來。” 柔軟的頭發沒有約束地披垂在身後,有幾縷順著額頭垂在前麵,輕輕貼著臉頰,襯得張良安靜又美好。 經過好幾天的忐忑與等待,若離早就在崩潰邊緣,生怕他家公子一睡不醒。眼淚在眶裏打轉,感激涕零地捧著自家的小拳頭,無比珍重地點頭,“好嘞!” ..........分割線.......... 張良的風寒日漸好轉,約莫五日之後,終於得以出房走動,本以為迎接他的是初夏清風。然則,清風沒有,卻砸來一個噩耗——韓非被禁足了。 起因仍舊是軒轅劍。 在姬無夜悻悻離去的那個晚上,韓非送張良回府,離別時分,曾經吐露過疑惑。 “子房,你可知姬無夜為何親自出動?” 當時張良沒有察覺到異樣,“可能他太渴求軒轅劍。” 韓非搖頭,“即便軒轅劍是絕世寶劍,但我們兩個處理起來並不棘手,他為何要親自出動?最後,還放我們走?” 是了,就算衛七的武功高強,但姬無夜好歹也是韓國百年難遇的強將,如若真要出手,誰勝誰負還不一定,何況他還帶了兩個侍衛?即便是受了傷,隔日在早朝上被發現,也可以隨便找個“府邸遭了刺客”的借口,幾句話便能糊弄過去。 如今的狀況,氣勢洶洶找韓非麻煩之後又一下子收手,倒像是......故意要打給誰看一般。 張良垂首想了想,無果,“子房不知。” 韓非的劍眉鎖深了幾分,抬頭望了眼漆黑的夜,歎道:“我一時也想不出理由,待過兩日,沒準能知道。” 沒想幾日過去,果真出了禍端。 姬無夜在早朝時斥責韓非強搶軒轅劍,還趁夜深人靜大打出手,奪走他的心上寶物。 顛倒的是非被他加上油醋,說得有模有樣,再加上當天的打鬥恰好被幾個百姓看見,一並叫到庭上作證,都說打完之後,姬無夜空手而歸,而韓非卻拿了一雙寶劍。如此下來,韓王自然更加相信。 “你說軒轅劍本是你的囊中之物,可有證據證明?”在定罪之前,韓王這樣問韓非。 韓非想起病重的張良,不願把他摻和進來,想起城西的東皇釋,於是轉而道:“九鍾樓的東皇先生可以證明。” 但東皇釋一心不入廟堂,對韓非的請求視而不見,派去拜請的人連門都進不去。末了,韓非沒有證人,局勢一邊倒去,韓王也沒了耐性,罰他禁足三個月,並交出軒轅劍。 禁足的地方是九公子府,準確來說,是“名義上”的九公子府。那宅邸是以前一個罪官的住處,那罪官曾對韓王出言不遜,折辱了龍顏,被貶到北域,做了一個馬夫。 韓非突然之間從桑海回來,本來沒有地方可住。韓王便叫人把這處快廢棄的府邸修葺一番,隻不過工程頗大,好多地方還沒修好。大門雖然頗為氣派,但裏麵很多處牆頭多半都缺一塊少一角,總帶著些滄桑,仿佛被時光吞噬一般殘舊,瘡痍不堪。 “韓兄,你怎麽樣?” 張良推門進去的時候,韓非正慵懶地斜坐在席上,對著幾個盛了水的碗盞,饒有興致地敲打小曲。 他的頭發沒有簪子約束,散亂地披垂而下,遮住了眉眼的幾分神采。衣袍還是經常穿的那件,隻是顏色比之前暗淡了很多。昏黃的陽光斜斜從窗戶照進來,角落裏的陰霾似乎還是那樣沉重。 但韓非大抵是一個怪人,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竟然還有心情哼曲。 “子房?你已經好了?!”他見張良已經痊愈,欣喜不已,散亂的頭發似也有了光彩,“看來王宮裏的禦醫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張良不解,“禦醫?” 韓非拿袖子把桌案對麵的灰塵擦了擦,給張良騰出地方,讓他坐下,“那日我去看你,你死活不肯喝粥。我尋思那樣下去肯定不行,於是就去父王那裏求了個禦醫。” 張良垂眸——原來他的痊愈,並不僅僅因為西門厭。 “多謝韓兄費心。” 韓非神態自若,全然沒有被禁足的落魄,像嘮家常一樣與張良說話:“應該的。我總得做點什麽,才對得起你這一聲‘韓兄’,對不對?” 張良看了眼他缺了一角的矮桌,席地坐到他跟前,“莫說我了。你此番被禁足,究竟怎麽回事?” 韓非在房裏待了好幾日,心態已經坦然,雙手枕著後腦勺,將那日朝堂上的變故一一講述。 末了,自嘲地笑了笑,“原是我大意,沒想到中了姬無夜的圈套。” 張良鎖眉,“姬無夜城府極深,又貪得無厭,實在防不勝防。但退一步想,韓兄那日如果不出手,乖乖奉上軒轅劍,他豈不是更加狂妄?”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兩難啊!”說著,給張良倒了一杯水,“現在沒有茶葉,子房隻能將就一下了。” 張良倒不介意,一口把杯子裏的涼水飲盡,“我現在反倒擔心,大王若在心裏認定韓兄是偷盜之輩的話,今後斷然會在權勢上多加限製。而且這事傳出去,你也難免會被百官孤立,今後恐怕寸步難行。” 韓非長長一歎,他在桑海之時,齊國的司政大人曾三次登門拜訪,隻求一個錦囊。但他顧及家國大業,每每都婉言拒絕。沒料回到自己的國家,想一展宏圖時,卻步履維艱,處處碰壁。 “子房,我大約隻適合解謎,權術紛爭這一套,始終用不來。” 張良見他喪氣,便笑著湊近,寬慰道:“韓兄莫要妄自菲薄。子房覺得,你的方法是對的。” 作者有話要說: 生病良太招人疼啦qaq 這段時間的碼字進度跟不上,所以改成兩日一更啦,所以15號晚上不更,16號21:00更,然後是18,20,22......哈哈數學太好了第35章 解困九公子(一) 韓非舉起一碗水,偏著腦袋,笑中夾了一絲淒涼,“在禁室裏喝涼水的方法麽?” 張良搖頭,繼續說:“非也。是你找人去請東皇釋出麵作證,這個方法,子房認為是對的。” 韓非眼神暗淡,“但於事無補。” 張良盤算著說:“東皇釋是除了我唯一的證人,你我私交好,我說的話在大王麵前的分量不重,但東皇釋常年遠離朝堂,獨來獨往,若他肯出麵作證,斷然能還你清白。” 韓非道:“但他為人孤傲,不肯踏進王宮一步。” 張良問:“韓兄是親自去請的嗎?” 韓非無奈搖頭,“我派了兩個隨從。” 張良明了於心,“東皇釋淡泊名利,雖然不摻和權貴爭奪,但也委實是一位豪傑。名人雅士者,心性清高。韓兄若要真心拜請他,怎可讓普通下人去登門?” “子房說的有理。”韓非慢悠悠拿一根筷子在手指上轉動,掉了又撿起來,再掉,再撿起來,鍥而不舍地轉著,“隻是父王怕我與他串通一氣,誣陷姬無夜,所以,禁止我與他私自見麵。” 張良想了想,擺正衣襟,坐直身子,唇角一勾,問:“那韓兄覺得,子房如何?” 韓非手上的筷子啪的落地,他這次沒去撿,隻是錯愕地看向張良,“......你的意思是?” 張良徐徐起身,隨著他的動作,外袍的衣料摩擦出“沙沙”的聲音,額前垂下的幾縷青絲也微微飄動。站定了,淺笑且慎重地看向韓非,道:“子房願意一試。” 窗軒角落的蜘蛛織了一張網,在暖陽下熠熠生輝。 韓非心中萬分感激,朝張良鎮重一拜,七尺身長的男人一下子不知如何言語,隻一遍又一遍說著“多謝”。隨後,又擔心此行會有危險,派了衛七一路保護。 待兩人離開之後,韓非又慵懶地坐回席子上,一個人感動萬分地對著眼前的一碗清水,眉眼頗為得意,“看,子房還是很在意我的。” 九鍾樓外,張良與衛七雙雙下馬。卻從小墨口中得知,東皇釋去了外地避暑。 古時候的交通很不便利,若是等東皇釋避暑歸來,韓非的禁足期限估計都滿了。那時,所有人都認定了他是個恃位而驕的紈絝,誰還會再去追問真相? 還好小墨心腸熱,加上之前又與張良一見如故,便私下透露了東皇釋的行蹤。 而東皇釋避暑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離新鄭隻有兩日路程的蒼山。 時下,四月還沒過完,太陽的溫度並不怎麽熱,楓樹的葉子還是青幽幽一片,並沒有什麽美感。選擇在這個時候去陰寒的蒼山避暑,東皇釋委實是個怪人。 還是說,這隻是他不想見人的托辭? 越到南山頭,山路越是崎嶇,到了惡石林,四處都是突兀怪異的巨石,馬匹已經不能行走。張良和衛七幹脆把馬兒栓在樹上,徒步往上頭走。 一路上,兩人一語不發。張良時不時側眼瞟衛七,卻見他目不斜視,始終沉默。 是不愛說話,還是害怕開口? 走到一處小溪邊,張良停下,捧了幾口溪水解渴。衛七怕摘下麵具,沒喝。 張良看著他,“為何不以真麵目視人?” 衛七的聲音仍舊粗得像磨刀石,“相貌醜陋,怕驚嚇到旁人。” 張良偏頭,鬢角的青絲隨而飄揚,“你那日不是這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