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汪曼春寫了一封信。”  明樓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在信箋末尾寫下落款:師兄明樓。  明樓突然提到這個名字,明誠覺得有些怪異。  他從來不提汪曼春,明台和明誠也從來不會說到她,他們像是心知肚明約定好了。明台是不敢,明誠則是沒想過。  明樓突然對他說起汪曼春,他覺得很不尋常,陌生的怪異。還有更隱晦的心理,他一時看不清,也不想去細究。  “你看看。”  信紙遞到他麵前,明誠沒有拿。  這有點奇怪。他想,汪曼春,明樓。  為什麽明樓要給他看信。  “這是任務。”  他聽到明樓說。信紙抖動了一下,摩擦著悉索作響。  他本來靠在沙發上在看書,此時坐直了看明樓。明樓也在看他,麵上眼裏毫無波瀾。  這是任務。明誠心想,從他手裏抽走兩張信箋。  明樓的字端正峻拔,撇捺之間又有風流意氣,真是見字如見人。明誠看慣了他的字也忍不住欣賞讚歎。  何況這封信上的字,好像,格外好看些。  他隻在開頭停了停,就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連自己也驚異為什麽這樣匆忙。  是急於想要知道什麽?還是急於完成任務?  他思緒紛亂,明樓的視線一直戳在臉上,更是讓人心煩。  煩歸煩,信到底是看完了,連同一份轉譯好的密電稿。他也明白了明樓寫信的用意。  黑色筆套蓋過金色筆尖輕輕旋緊,明樓放下派克鋼筆,筆身觸在硬木桌麵上嗒一聲輕響。突兀的聲響斬斷了明誠粘連著信紙的視線,他把信遞回去,沒有給明樓再次審視自己的機會,輕快地說:“看完了。”  “這麽快。”明樓微微揚起眉毛,明誠已經站起來,他要抬起頭才能看到他的臉。  明誠皺著眉,似乎有些難以理解:“汪曼春……投靠了日本人?”  “特高課在上海水土不服,土肥原計劃設立一個類似軍統的情報機構,招攬漢奸賣國賊充當爪牙,汪曼春也參與其中。”  “可是,汪曼春怎麽會投靠日本人?”  “你忘了她的叔父是誰?”  “汪芙蕖。”明誠頓了一頓。  汪家和明家都是上海灘的名門世家,明家手下有金融有實業,汪家則靠投機發家,專做期貨證券。兩家原本平起平坐,後來汪家在南京政府裏有了通天的人脈,近幾年隱隱地有了把持上海政商兩界的勢頭。  他知道汪家和明家有過恩怨,但是除此之外,他對汪芙蕖的了解並不多。  “當年汪芙蕖就是和日本人狼狽為奸,聯手害死了我父親。”明樓一字一頓,下頜線條繃得死緊,“他和日本人一直關係密切,到今日終於附逆為奸,汪曼春自幼失了父母,跟著她叔父生活,受他影響投靠到日本人手下做事也不是沒有可能。”  “大哥寫這封信是打算在汪曼春那裏打通關口嗎?”  “先留下一步棋,能不能派上用場要看以後。如果我們回到上海,必然會和汪家打交道,汪曼春這顆棋子至關重要。”  明誠點點頭。  所以明樓在信裏那樣寫,一腔思念悠悠綿長,體貼問候關懷備至。七分情,鋪陳五分,留白兩分,那頭讀信的人怕是能看出一百分*。  明誠在心裏撇了撇嘴。大哥這一手確實厲害,他還差得遠,得多看多學。  “在想什麽。”明樓不解風情地問。  “沒什麽。”明誠答得不怎麽坦誠,把話題移去別處,“要拉攏汪曼春,隻憑這一封信夠嗎?”  明樓慢慢拂過鋼筆,沒有立即回答。  哦, 不止這一封。  明誠忽然明白了。明樓和她一直有聯係,隻是自己不知道罷了。  他在心底嗤笑一聲。  明樓喜歡掌控全局,除非他主動拉開帷幕,否則旁人隻能窺見一斑。帷幕的繩子在他手中,他不允許別人觸碰。那是他的權威。  明誠把他當作大哥和上級的時候,對他的話不會有任何質疑,但是如果把他當作明樓,又覺得他可琢磨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也太深,他看不透。  此間種種的“沒有想過”和“不去細究”,正是因為他怕看不透卻深陷其中,倒不如一步也不要踏入。每個人都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聰明人會選擇繞道而行,而不是執意衝破迷霧重障。  沉默得足夠久了,氣氛有些微妙。明誠覺得他有義務打破自己製造的沉默。  “那麽,汪曼春這步棋應該是走成了。”他清清嗓子。  我在說什麽。明誠想,得說些別的。  “上海,如果我們回去和汪家打交道,汪芙蕖是您的老師,這一點也可以利用。”  他拚拚湊湊終於講完了一句話,明樓卻在想,他果然生氣了,他有多久沒對自己用“您”了?  這也不能怪他,當初明台翻出他寫給蘇珊的情書獻寶一樣獻到自己麵前,他也悶了一晚上。  好吧,是一整天。從日落到日出,再從日出到日落。  所以他這次對明誠說了給汪曼春寫信的事。以前不說,因為那時他們還沒有確立關係,有些事情明樓不能確定,也無法掌控,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索性不說,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任何一段感情都需要維護,明樓相信坦誠以待。  “我和汪曼春是有書信往來,最早她寄信來你是知道的。”  是的,寄了很多,堆得高高的一疊信嘩啦啦倒在地上的樣子明誠還記得。  “那些我都沒有回。”  化作了爐底一堆灰。明誠想。  “差不多過了半年,汪芙蕖在給我的信裏提到了她,我從那時候起,才和她有了聯係,也就是逢年過節例行問候。”  “我師從汪芙蕖是有意,認識汪曼春是意外。”  “我喜歡過她。”  明誠直視明樓,目光清亮逼人。那不是弟弟打量哥哥的眼神,是明誠在審視明樓,審視他的眼睛和嘴唇,琢磨他說的每一個字,自覺和不自覺地做出的每一個表情。  明樓忽然意識到自己是真的把汪曼春放下了,否則他無法坦然迎接明誠的檢視。  “那是一段不成熟的感情,是基於外貌產生的好感,以偏概全。”  明樓深刻地自我剖析,把過去的自己分絲解縷,在放大鏡下翻來檢去。  明誠想起他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見到汪曼春,沉浸在甜蜜戀情中的少女耀眼張揚。當時他年少懵懂,隻覺得這份光芒無法直視,現在想起來,她的確是很美的。  “是我提的分手,但是沒有成功。”  和談努力失敗。明誠想,要是明樓對他提出分手,他會怎麽做?  見鬼,當然不同意了,他愛他。  但是如果明樓堅持,……  他咬了嘴唇,用些微痛感驅逐突然冒出來的可笑的念頭。  “後來汪曼春到家裏找我,大姐知道了這件事。後麵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明樓握了他的手輕輕摩挲,手指穿過指縫像穿過發絲,蜷曲起來,握緊他的手掌。明樓經常用這個動作表示親密,和掌控。  明誠任他撫摸和掌握,沒有避開。  明樓對他說這些話,他其實是高興的。明樓直截了當點破了那些“沒有想過”和“不去細究”,他心裏驀然空蕩,而明樓的示好恰好可以填補這塊空缺。  他被牽引著穿過重重迷霧,看清了底下是一條坦途,他可以放心地踏上去向前走,引路人在前方等他,張開手臂擁抱他。  鬢角貼在臉側有點癢,明誠動了動,嘴唇蹭過明樓的耳廓。放在以前,他大概會順勢偏過頭去親他,現在麽,他舔了舔他的耳垂,尖牙在耳廓印下齒痕。明樓的耳廓最耐不得痛。  擁抱他的人微微一顫,卻更加收緊了手臂。  “阿誠……”  明樓在短暫的氣息交換之間,捕捉到地板異樣的顫動頻率,他幾乎忘了這棟房子裏不隻有他們兩個人,明台轉眼就撞進來,聲到人到:“大哥,今晚吃什麽?”  “喊什麽喊,人都在房子裏你喊什麽喊。”明樓臉色不善。  “我,我就是問問大哥想吃什麽。”明台被他吼得有點懵。  “廚房裏有什麽就吃什麽。”  明台苦兮兮地想要申辯,眼睛一轉,看到明誠背對著他們在書架上找書。  “阿誠哥也在啊。”他找到了救星,歡欣鼓舞,“阿誠哥你來看看今晚吃什麽。”  “我和阿誠有事情要談,今天輪到你做飯,還不快去。”  明樓一瞪眼,明台蹬蹬蹬倒退三步,出去的時候忍不住嘟囔:“凶什麽凶,也不知道誰給誰做飯吃。”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兩個人都聽到了。  “反了他了。”  明誠抿嘴笑得開心,歪頭瞧明樓咬牙,不慌不忙伸出手,貼在他胸口。深藍色絲質馬甲的柔光如波浪起伏,心髒在手掌下有力地跳動,一聲聲沉穩熟悉,那是他在數個夜晚貼著溫熱的胸膛傾聽過的聲響。  “心跳快了。”明誠眯起眼睛,戲謔的笑意藏不住,他也不打算藏。  他們都被嚇了一跳。這小子冒冒失失,難怪明樓要發火。  他垂下眼,嘴角還噙著笑,明樓忽然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我和她分手不是因為大姐,早在大姐知道這件事之前,我就已經放下她了。”  “我知道。”明誠把手抽回來。  他信他,無需佐證。  但是如果汪曼春真的為日本人做事,勢必與他們水火不容。  “如果回去見到她,你會怎麽做?”  “我會勸她收手。”明樓的回答毫無遲疑,顯然早有準備,“她未必肯聽,我會試著說服她。”  明誠輕輕點頭,明樓打量他的神色,再要開口時聽到樓下一聲哀嚎“廚房裏沒東西啦!”  灶台上一大兩小三隻幹癟變色的洋蔥,也不知道明台從哪個角落裏挖出來的,蔥皮一捏就能碎成末,邊上還有一把意大利麵,手指粗,一個人吃也不夠。明誠不客氣地翻個白眼,他不去買菜,廚房就是空的。  “出去吃吧。”明誠打電話預定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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