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看過來的目光, 活像是自己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


    短暫的溫存仿佛過眼雲煙, 還沒回過味來,就已經被風吹散。餘下的真實,便隻有風雨欲來的危機。


    他幾乎都能預感蛟接下來會說些什麽。


    但金龍倒沒有幾分後悔。那兩截小角平日裏看著略有些醜, 實則摸上去才發現大小適中,觸感甚好。


    左右一頓沒心沒肺的紮心之語是免不了的了, 就算自己知趣守禮, 也不會讓這黑心蛟軟化幾分——索性自暴自棄,放任自流,倒也還算不虧。


    何況那點言語之鋒, 並不足以令他感到受傷。


    因而金龍對蛟的暴起很是平靜。


    隻是驚訝於那對小角似乎比想象中更敏感。


    蛟麵帶惱怒,漆黑的臉上顯不出什麽其他顏色, 千言萬語化為一句諷刺之語, 道:“真想讓那群視你為楷模的小妖們看看, 他們滿心敬仰之人背地裏就是這麽一個……一個……”


    他流露出不忿之色,反複想了許久, 也說不出一個合適的詞, 隻能暫且作罷。


    金龍笑道:“這角比起我幼時的模樣好看許多。一時沒忍住,冒犯蛟王了。”


    蛟不吃這套。


    真當他看不出來嗎?這黑黝黝仿若石塊的東西哪裏有半點美感可言……不僅有辱他威武的蛟身,更是他屢次化龍失敗的印記。金龍此言……根本就是在戲弄他。


    金龍繼續道:“等到化龍成功, 它們便會長得更漂亮了。”


    化龍?


    他忍不住抬眼打量他,微側過頭問:“……你可有什麽化龍的辦法?”


    蛟修煉這麽多年,一路摸索,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般境界, 卻在臨門一腳處徘徊了數年。化龍不比修煉,不僅需要深厚修為作支撐,還需要蒙光陰沉澱,機緣助益,其中艱難自不必說。


    金龍天生為龍,又是龍中翹楚,提及化龍,蛟立馬起了別的心思。


    “上妖界已經數千年沒有傳出魚蛟化龍的音訊了。你們金龍族留下的東西裏,可有什麽是能令我頃刻化龍的寶物?”


    金龍沒給他留絲毫的期待:“沒有。”


    蛟的失望不過轉瞬:“也對,要是有,也沒見那條母魚長進多少。”


    金龍道:“白璘與我並無私交。”


    蛟道:“你們私交如何跟我有什麽關係……”


    龍臉顯出一絲柔色。


    蛟:“……”兩截小角安靜低蟄伏在龐大的蛟軀上,像兩塊奇形怪狀的小疙瘩,在金龍充滿憐愛的目光下逐漸變得發燙。


    蛟按捺不住了:“你看著我做什麽?!”


    金龍垂下頭,訕訕道:“她對我應當也沒有那心思,至於我……就更不必說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不能見死不救?


    蛟一口氣升騰到胸腹降不下去:到頭來,這跳出來要為白川洞主持公道的金龍原來隻是出於一顆懲惡揚善之心,而自己就是正巧撞上去被懲戒的對象?


    他心裏頗不是滋味,凝神望了會兒金龍,也不再辯駁,兀自找了個角落變回蛟首人身的模樣,盤腿打起了坐。


    這平靜的模樣倒是與料想中相差甚遠。


    金龍露出猶疑之色,想了想還是湊過去。


    龍身接近,巨大的龍首微微仰起,將下巴擱在青年的腿間。


    “小淵,不如我讓你摸回來。”


    他將一對威風的龍角,展露給蛟看——然而注定是不可能如願的了。


    蛟臉上顯出一絲忍耐之色,胸膛微微起伏,很快又壓抑回去,一副想要發作卻又努力克製的模樣。


    他不搭理金龍,金龍卻沒有停下跟他的對話。


    金龍道:“我背上的斷骨似乎長歪了,你幫我看看。”


    龍身貼著蛟彎曲的膝蓋,向前遊了一陣,改將脊背擱在上方。


    ——金色龍鱗背甲周正且完好,半點看不出彎了的樣子。


    蛟忍無可忍,伸手抓住一截龍身,將他從身上扒拉開,終於問出這幾天盤旋在心頭的疑問:“你不是恢複記憶了嗎?”


    金龍:“沒錯。”


    蛟道:“那怎麽還同以往一樣?”


    不,分明是變本加厲,不遺餘力地湊到自己身前來。


    “我騙了你這麽久,你心裏就沒半點隔閡?”他垂下腦袋,張開可怖的巨口,作勢咬下去:“你應當知道,我肚子已經空了大半月了,拿背對著我,你對我可真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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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龍道:“我既然能將自己置於蛟口,自然是有把握不會受傷。”


    蛟聽出了金龍的意思,這是篤定了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根本無所忌憚。他冷嗤一聲道:“難道你忘了,我們可差點在雷池裏同歸於盡了。”


    普天之下,能夠讓金龍受傷的妖幾乎沒有,而全盛時的黑蛟算得上一位。


    要不是他傷愈速度過慢,兩者間的形勢也不會一波倒。


    “差點同歸於盡”的龍蛟對視一眼。


    “其實……除了那日我告訴你的兩種方法,還有一個法子能令你脫胎換骨,重整內息。”金龍迅速道:“本想讓你心平氣和靜養一陣,可依你的性子估計是不成了,與犼一戰,你接連出手……我擔心再拖下去會出問題。”


    蛟不為所動:“你若是願意幫我,當初為何不說?”


    龍臉微赫:“不便說。”


    蛟:“……你戲弄我?”


    誰敢戲弄蛟大王?


    金龍微微歎道:“我在靈山的洞邸中,載種著許多奇異靈植,還有不少家當,於你的修行頗有益處。”


    ——而那時的金龍是“不應該”知道靈山的。


    他頓了頓,試探道:“不如,同我走一遭,我便將它們都送給你。”


    蛟臉一扭,不少家當?


    金龍道:“我族中血脈凋零,大部分珍稀寶物便都被我堆放在一處。”


    ——這一處顯然就是這位獨苗的洞穴了。


    聽起來似乎非常誘人,蛟差點就要動搖了,搖搖頭道:“金龍,你真把我當成傻子了嗎?”


    金龍頓珠。


    蛟咬牙道:“靈山之上全是龍族,我上了山,豈不成了眾矢之的?”


    金龍:“……”


    “你安得是什麽心?”蛟沉聲質問,“讓我冒險跑去龍窩裏?這不可能。”


    ——語氣斬釘截鐵。


    自蛟拒絕金龍的提議後,前往靈山一事,便不再被提起。


    上妖界中,光陰已成了無關緊要的東西,一恍眼,龍蛟已在此閉關了近一個月。


    蛟的化形之路依舊沒什麽進展,不過被犼打出的內傷卻在金龍的調息下先一步好轉了。


    至於金龍,他自背骨受傷後,成天維持著龍身,橫在洞穴門口閉目休息。蛟猜不透金龍的心思,但也明白對方不會害自己性命,隻能暗中提防了。


    而平靜的時光終究是短暫的,橫亙在兩者間的問題依舊存在。


    等到蛟感覺自己已無大礙,便趁著金龍運轉內息之時,悄然離開了洞穴。


    隱淵山層巒疊嶂,他就不信憑借自己對山勢的了解會甩不脫金龍。


    蛟宮雖是此地主宰,但也有不少小妖潛在山內修行,對於那些微末小妖,蛟向來沒什麽耐心與精力,也沒有費力氣去一一驅逐幹淨。如今走在山道間,蛟首人身的樣子太過打眼,黑色蛟形的模樣也過於龐大。


    他不得不加快速度,蜿蜒朝著前方竄去。


    幸好路上沒遇見什麽人。


    山巒之巔處,蛟宮順地脈而建。從高處望去,猶如龍蛟潛伏於地。中殿位處“龍腹”,被他們與犼的動靜弄出一個巨坑,但其他地方卻還完好。


    黑蛟倏忽間抵達蛟宮“尾部”,先是以原形鑽入洞穴,遊了一段後,視線豁然開朗,前方中心有個巨大的水池,池中白霧繚繞,蒸騰出薄薄熱意,池邊花草掩映在霧氣之下,似是籠了一層紗幔。


    周圍很靜,隻偶有流水潺潺聲。


    黑蛟遊入水霧之中,隨著“撲通”水花聲,一道黑影沉入池中,很快又被聚攏的水霧遮掩。


    這藏在隱淵山蛟宮角落裏的溫池子,平日裏被化為禁地,更是蛟的療養休憩之所。


    黑色長條隱入水中,沒一會兒從水中冒出一顆黑乎乎的腦袋,側歪著抵靠在池壁上。


    “靈山雖有重寶,但怎麽及得上這裏安全?”蛟甩尾拍打著水麵,任由水花胡亂濺起又落下。


    他在洞口設下禁製,重新窩進水底,閉上雙眼,臉上顯出幾分疲色。


    ——終於回來了。


    金龍的提議非常具有吸引力。


    金龍一族的靈植珍寶,加上那頭蠢龍的能力,肯定可以幫自己恢複。他既然敢出言相邀,自然是不會讓靈山龍族為難自己的……蛟深吸一口氣,還是搖了搖頭。


    何時他變得如此軟弱了?


    金龍既已清醒,他就不能繼續讓他留在身邊了。


    他張了張口,一串串氣泡從嘴邊吐出,溫熱的泉水蒸騰得鱗片舒展開來。黑蛟翻了個身,閉眼遊了幾圈。


    忽然間察覺到有異樣的氣息,蛟迅速睜眼,就看到一條體型瘦小的金色鯉魚遊到了自己跟前。


    “沒想到幾年不回來,連這池子都被占了。”


    他伸爪摁住鯉魚,看了會兒又放掉,鯉魚頓時抖著尾巴繞圈而遊。


    蛟跟在後麵追了追,沒一會兒從水池裏探出頭,望著入口處出了會兒神。


    “那纏人的家夥應當是找不到這裏了。”


    腦袋一重,卻是剛才的金鯉跳到了自己的頭上。


    蛟:“……”


    他紮頭進水,晃動腦袋,將頭上的東西抖落下來,再伸指後拉,用術法將再次試圖逃竄的金鯉拽入了手中。


    “能在這麽高的水溫下存活至今,應當也算修煉小成。”他翻弄了一下鯉魚鱗片,又道:“顏色倒是與那蠢東西十分相像。”


    他探究起金鯉,發現對方修為極淺,連對手敵人也算不上,頂多算是一個消遣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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