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從來都不是善忍的性子, 但也不是不會忍。他在困境之中能夠放下身段與金龍虛與委蛇, 那是因為情勢所逼,有利可趨,可這群議論他的人, 卻沒那麽好運——尤其是當他們已經注意到自己的時候。


    他戴著大得可笑的笠帽,本身就很古怪。垂紗飄起一角, 雖是轉瞬之事, 但對目力極強的妖怪們來說,足夠看出些異常了。


    蛟索性不再收斂,揚起酒壺扔了出去。眾妖果然都嚇了一跳, 沒想到他會率先出手。


    蛟走過去,隱在垂紗之下的嘴角微微勾著, 漫不經心地執起鄰桌中心的那盅酒, 緩緩澆落在說得最歡的骨妖身上。


    本來就心生不悅的眾妖紛紛拿出武器, 就要動手。


    蛟道:“敢在背後議論我靈山龍族,怕是不想活了。”


    正要發難的眾妖頓時臉色一變, 雙目炯炯地盯著蛟的笠帽。自龍蛟出現, 他們便一直暗中留意觀察,自然也看到了垂紗飛起時,一閃而過的黑色鱗片。


    竟然是龍族?


    方才還說話順溜的骨妖結巴道:“原、原來是靈山的前輩, 誤會誤會。”


    蛟搖搖頭:“沒有誤會,我聽得很清楚。”


    餘下眾妖神色戒備,眼底藏著忌憚。


    “前輩,我們沒有對金龍不敬的意思……啊!”


    蛟皺著眉, 將還想多說話的骨妖撂倒在地:“敬不敬,我自有評斷。”


    有同伴看不下去了:“欺人太甚!你們靈山的妖都是這般猖狂嗎?”


    蛟若有所思地朝著金龍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低聲道:“當然了,靈山龍族,一向很護短。”


    “你!”


    蛟冷哼,不遺餘力地抹黑道:“說到吞食妖類,我們龍族也很喜歡。”


    眾妖臉色微變。


    眼看著氣氛劍拔弩張,金龍站起身,沉著臉踱步站定在蛟的身旁。


    他一言不發,隻是伸手拉住了藏在黑色寬袖中的手,微微收緊,暗含警告之意。


    蛟狠狠瞪了他一眼,然而被笠帽削去了大半威勢。他用力甩脫金龍的手,起身離開。金龍看了眼怔愣的眾妖,很快也追了出去。


    蛟一路西行,站定在一處庭院前,也不去管追在後頭的金龍,熟門熟路地走了進去。


    金龍進門的時候,蛟已經取下了笠帽。猙獰的蛟首一覽無餘,頂在瘦削的人身上,顯得過於沉重了些。


    他歎了口氣,道:“那群人不過是多看了一眼,何至於起殺念?”


    蛟冷笑不語。何止是看了一眼,分明是將他議論了一通!


    金龍隻裝作不知,告誡道:“出深淵前,我便說過,不許你再胡亂食妖!這才剛到上妖界,你便動了兩次殺念,是嫌上次的教訓不夠深嗎?”


    蛟臉一黑:“我吃了那麽多的妖,不都好好的嗎?何況我不過是嚇唬他們,事有輕重緩急,聚方城有我們的敵人,我怎麽可能真吃了他們?”


    金龍:“等你真下了嘴,怕是什麽都來不及了。”


    次次都趁他不備,迅速吞吃,要真信了蛟,才是怪事。


    蛟冷哼一聲道:“就算出了事,我用的也是靈山的名號!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金龍青筋跳動,這滿肚子壞水的蛟,故意頂著靈山的名號惹事,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真是讓他特別想抓住教訓一頓。


    “吞食妖類,有違修行正途,你若是再吃出岔子……”我便不再幫你調理了。


    金龍想到這條蛟性子執拗,真這麽說了估計又是自己被噎住,於是改口道:“我即刻帶你回深淵去。”


    蛟:“……”


    某些時候,威脅比說教更行之有效。


    能屈能伸的蛟,再次選擇忍耐。他忍耐的時候便不再說話了,也不去管站在跟前金龍,兀自坐好了入定。


    金龍已經摸清了蛟的脾氣,不說話的時候,便是服軟了。可是……他要蛟的服軟做什麽?


    環顧四周,他注意到這裏是一處私宅,屋內沒有多餘的擺設,應當是蛟在聚方城時的一處窩。眼看著蛟一時半會兒不像是會搭理自己的模樣,金龍無奈道:“你還不能完全化形,此處應當也沒別人,還是變回去吧。”


    蛟掀開眼皮,涼涼地掠過他,依舊維持著這副模樣,盤腿調息。


    金龍:“……”


    這蛟首人身的嗜好早在更早前就隱隱有了征兆,此刻因為蘊靈草的緣故,更是徹底不加收斂了!


    街邊的一處拐角,有一間草藥鋪,裏麵陳列著各種靈植,大多是用作療傷調息用的尋常靈草,也有一些品相不錯的靈植,但也算不得稀有。


    金龍出了院子,正巧看到了這間草藥鋪,裏麵隱約傳來爭執聲。


    沒過多久,便見一位身穿青色勁裝的少年怒氣衝衝地走了出來。


    “什麽藥鋪,賣著草藥,竟一點醫術都不會!”


    少年走了幾步,手裏拿著幾個藥包,也許是說話時太過用力牽扯到了麵部的傷口,頓時吸了吸氣,抬眼瞧見有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正在打量自己,立馬道:“看什麽看!”


    金龍側過身,做出讓行的姿勢。


    少年麵色不虞,但見他如此,也不再爭執,捂緊了自己的藥包往前走去。


    他步伐極快,禦風疾行,在妖來妖往的小街上來回穿梭。


    金龍遠遠地看著他,直到少年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街邊盡頭。


    回去的時候已近黃昏。


    屋子裏的黑蛟已經結束了修行,躺在了床上。寬大的外袍被隨意搭在床沿,隻餘一襲單薄黑衫覆蓋著過於瘦削的身體。衣服領口很大,能看到大片白色肌膚祼露在外,隨著呼吸輕微起伏。


    金龍放輕腳步聲走過去。


    一隻猙獰漆黑的蛟頭歪倒在枕邊。


    “……”


    金龍深吸一口氣,平複一陣後,好笑地坐下來,忍不住湊近去打量蛟的腦袋。


    這麽多年一直維持著蛟身,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能化形了,雖不盡完美,但也讓蛟高興壞了,整日裏固執地不肯變回去。


    他彎下腰,一手低著蛟的膝蓋窩,一手扶住沉重的蛟首,將人微微提起些許,往床側挪了挪。


    這動靜雖然輕柔,卻足夠使蛟驚醒了。


    金龍道:“擠一擠。”


    蛟:“……回來了?”


    ——擠是不可能的。


    縱然那麽多年他們都用原形擠在一個洞內,但今時不同往日,蛟起身坐起,盤腿繼續修煉:“替我調息。”


    於是睡覺又成了練功。


    金龍問:“我日日夜夜助你修行,等你能完全化形了,可想好怎麽報答我?”


    沒心沒肺如蛟,自然嗤之以鼻:“也不想想我是因為誰受得傷。”


    這謊話說了千百遍,越說越真,也越發麵不改色。何況他受傷確實是因為金龍——不過就是與什麽舍身救龍毫無幹係罷了。


    狐妖的結親儀式在龍蛟入城後的第三天舉行了。


    舉城同慶,聚方城宮門大開,群宴各方大妖,場麵甚是壯觀。


    狐王穿著一襲華貴的紅色長袍,淺笑嫣嫣地坐在婚禮巡遊的儀仗車中。街邊的大小妖怪紛紛伸長了脖子圍觀。


    狐族普遍長相出眾,狐王更是其中翹楚,他麵若冠玉,頭上綁著及腰的發帶,端的是眉目風流,將一眾妖豔女妖盡數比了下去。


    狐王此前已有過八位夫人,容貌俱是上佳,這一次,也不知是哪個漂亮姑娘遭了秧?


    不多時,數百位女妖簇擁著另一頂軟轎,乘風而來。


    風吹簾動,一雙粗糲的手掌伸了出來。


    原本熱鬧的街上,忽然安靜了下來。


    從轎內跳下了一名魁梧的男人。他麵容粗糙,皮膚黝黑,身長九尺,體型比常人足足大了一圈。然而最令人頭皮發麻的,卻是他身上穿著的那件粉嫩衣裙。


    他本人似乎也很不習慣,向前邁了一步,差點將自己絆倒。索性彎下腰,從底部撕開一道口子,快速竄上了狐王的車。


    蛟遠遠看著,明顯發現狐王的笑容僵硬了片刻。


    “沒想到死狐狸竟然勾搭上了這麽厲害的大妖。”雖然那位“新娘”長相粗獷,但卻是難得一見的凶獸化形。要是能將他吃了,死狐狸估計就能直接突破,修為大漲了。


    原本寬敞的儀仗轎上擠入了高大的“新娘”後,瞬間變得狹窄起來。被襯托得格外“嬌小”的狐王被擠到一旁,嘴角笑容愈發勉強。


    那凶獸化形的大妖卻毫不自知,長臂一揮,將狐狸整個抱住,對著妖群咧開一個猙獰的憨笑。


    眾妖&龍蛟:“……”


    即便這回的“新娘”有些不大一樣,但大抵結局不會兩樣,反正都是要進狐王肚子裏的,是美是醜也不那麽重要了。


    蛟目送著儀仗隊進入宮門,幽幽開口道:“走吧。”


    ——離開這麽久,也是時候把他失去的東西搶回來了。


    頭戴黑色笠帽的大妖混雜在眾多前來道賀的妖怪中,很快便湮沒在熱鬧聲中。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的時候會小修一下42章,不怎麽影響情節,小夥伴們無視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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