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池一戰過後,蛟在某個傍晚恢複了意識。


    他轉動眼珠,透過淩亂的額發,依稀辨認出這裏是一處山穀。周圍滿地狼藉,山壁破碎,樹木泛焦。


    那是他與金龍滾落之時的餘威所致。


    龍息一口,便能灼燒千裏。到底是他大意了。


    想到與那條金色巨龍的比鬥——這還是他稱霸妖界千年以來第一次被逼到與人同歸於盡的地步。


    他恨恨咬牙,差一點……隻差一點他就能滅了白川洞魚族!奪得寶物蚌珠,以此提升五百年修為!可現在——


    渾身都是被雷電擊打過後的酸痛感,體內已感受不到絲毫修為,四肢失力,內髒應該也受了傷。


    天空趨近暗沉,烏雲遮頂,隱隱有下雨之勢,他卻連起身都坐不到。


    身負重傷的感覺並不好。如今別說是金龍了,隨便一個微末道行的妖,都能輕易取了他的性命。


    即便他能拖著殘軀找到洞府養傷,但是萬千年的修為卻需要漫長的時間去恢複。若讓他重新做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終日惴惴過著藏頭露尾的日子,還不如一道劫雷直接劈下,倒痛快些。


    怎麽辦?


    如果早知道白川洞那條母魚竟然和金龍有一腿,他也不至於如此草率地殺上門了。他為蛟,修煉便是為了化龍成神。苦心經營無數載,好不容易強大到能以蛟之身力壓那群天生的真龍,卻沒想撞上了普天之下僅剩的一條金龍。


    但凡強大到牽連天命之族,若遇動蕩,血脈瀕危,最後所剩者,將受到天道的額外眷顧。何況金龍一係本就是龍中之王,縱然是他,也不敢輕易招惹對方。


    蛟努力轉過頭,細細觀察起來。


    他先是確認自己修為全失的狀況,接著對“從頭練過”一事產生了極大的抵觸,左思右想,又覺得不能真的輕易死了。


    不然這仇怎麽報?這一身的傷總該找人清算!


    金龍此番害他至此,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有仇不報,想必自己也不會瞑目。


    記得他是與那條金龍一起掉落下來的,萬一對方還在附近,以他現在的狀況,豈不是任人宰割?


    這麽想著,就看到右方不遠處似乎躺著一個人影。


    他嗅了嗅,聞到了空氣中若有似無的龍味,與那金龍如出一轍。


    蛟先是一驚,緊接著一喜——金龍就在附近,但同樣受了重創,看起來不比自己輕。


    眼下他先醒轉,如果他能吞吃了金龍,龍氣入體,定能讓他的傷勢好轉,說不定連修為都能恢複了。


    深沉眼底閃過貪婪之色,蛟曲張五指,勉力朝著金龍倒下的地方爬去。他的雙腿在交戰時為雷電所擊,早就難以支撐行走。


    但再重的傷,也及不上吞吃金龍的誘惑。


    隻要吃了他!


    蛟麵色猙獰,一半是因為疼痛,另一半則是狂喜。早聽說過食龍化身的說法,此前他也吞吃過不少龍族,但那些家夥怎麽能跟這隻比?


    ——也許千萬年來他所等待的化龍機遇就在今日。


    蛟盯著龍,每前進一米,便感覺全身仿佛被割裂一般疼痛。他咬著牙,滿頭大汗,但眼底的光芒越來越亮。


    金龍近在眼前。


    強大的信念支撐著蛟,短短幾步路距離,卻耗費了足足半個時辰。終於……他觸碰到了金龍的衣角,餘光瞥到自己的手,上麵已經浮現出黑色的鱗甲,泛著雷擊後的焦紋。


    他受了太重的傷,竟是連原形都要顯露出來了。


    “呃……”蛟趴在地麵上,口中發出脫力的□□。一雙手始終緊緊拽著衣角布料,須臾過後,他恢複了些許,喘息幾聲再次使力爬到了金龍身上。


    這條上天入地,為天道鍾愛的龍,此刻正毫無所覺地昏迷著,並且……永遠都不會醒來了。


    蛟半趴在人身的金龍上,咧出一個扭曲的笑容,正打算仰頭化成蛟首,將其一口吞掉——誰料身下的龍卻猛地睜開了眼睛。淺金色的眸中閃過淩厲的寒光,匯聚成一道極危險的鋒芒,落在蛟的身上。


    蛟:“……”


    蛟臉色微變,來不及躲開便被翻身壓倒在地。


    他喊道:“放開我!”


    不,他還不想死!


    金龍眯起眼,按住了他意圖偷襲的手:“你是何人?此處何地?”


    蛟愣住,雖覺異常,但眼下處境凶險,隻不斷掙紮:“鬆手!”


    金龍不鬆反緊,伸手卡住脖間。


    要害被拿捏住,蛟立時不敢動彈,瀕死的驚懼令他微微顫抖,既不甘死,更是氣極不忿。他追尋無上功法,不斷修煉,為的就是成神化龍,此番心願未達成,他怎麽甘心!


    金龍見他老實了,一雙淺色目不動聲色地打量身下的妖怪。


    蛟的膚色極白,卻非女子之白皙,而是透著一股戾氣深重的蒼白,他的額頭隱隱浮現出黑色鱗甲,嘴角還殘留著傷重後的血跡,留下殷紅的痕跡。顏色對比之強烈,竟帶了些觸目驚心的美感。一雙烏黑的眼睛倒是挺有神,被自己製住後隻能敢怒不敢言地徒勞瞪著。


    金龍道:“你受傷了。”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而且這傷分明就是拜他所賜!蛟忍不住想破口大罵,但若真的罵了,也許他就連半點生機都沒有了。


    蛟道:“你也受傷了。”


    金龍不言不語。


    蛟勉力維持著自若的神態:“雷池下通凡界,此地荒涼幾無靈氣,不宜再做爭鬥令傷勢加重。不如今日你我……”各退一步,修養生息,改日再做較量。


    他話未盡,卻見金龍鬆開一手扶住額頭,眉頭緊蹙。


    金龍道:“雷池?”他搖了搖頭,“倒是有些耳熟。”


    蛟的心猛地一跳,聯係他剛醒之際的問話,腦海中不由形成一個趨近荒誕的猜測。


    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些:“晉明……你、你沒事吧?”


    金龍重新將視線移到他身上,道:“哦?那是我的名字?”


    空氣中出現了片刻凝滯。


    蛟深吸一口氣,壓抑心中狂喜,麵上故作驚訝道:“你不記得了?”眉宇間帶著幾絲虛假的憂色。


    金龍似乎是在回想,半晌,放棄般地搖頭,道:“一片空白。”


    猜想被證實,蛟低眉斂目,實則腦海中已轉過無數念頭。


    峰回路轉,天不亡他!


    也許是雷池哪道天雷劈壞了這龍的腦袋,也許是掉落之時不慎砸到了頭,總之此時此刻金龍失憶了!


    但蛟又覺得不可思議,仿佛對忽如其來的轉機感到將信將疑,便試探著伸手攥住了金龍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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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龍身體一僵,似乎是在苦惱。


    “晉明。”蛟放軟了語氣,“我被你卡著脖子,不舒服。”


    金龍稍稍鬆開了力道,沉聲問:“你認得我?叫什麽名字?”


    蛟愣了片刻,倒不是為了什麽別的原因,隻不過時隔久遠,妖界眾人見了他大抵會行尊稱,敵對之人見了他,也隻會“黑蛟”、“魔蛟”般的叫,他真正的名字反而已多年未被提及,此刻驟然被問起,一時有些不情願說出口。


    “臨淵。”臨淵而生,他便給自己取了這名。


    “臨淵。”金龍喃喃重複一聲,思索良久後慢慢鬆開了對他的鉗製,問:“我這是……怎麽了?”


    蛟目一閃,確認金龍確實失憶後,他的心思便活絡起來。


    眼下他身負重傷,硬碰硬全然不可能有勝算,就算是偷襲……憑自己如今的狀況,恐怕也沒法施行。這裏連通雷池,時不時會有天雷波及,估計方圓千裏都沒有活物,他要想獲治,恐怕還得靠金龍。


    而且……食龍化身的念頭冒出來後就很難再壓下去了。也許今天還不是他功德圓滿的日子,隻能暫且穩住那龍,待自己恢複些許,再伺機把他吃了!


    金龍麵露沉意:“為何不說話了?”


    蛟闔目歎息:“你連我都不記得了。你我兄弟二人相依為命,此番冒險經雷池受劫,如今你總算褪去蛟身,化而為龍……咳咳,不枉我,不枉我苦心經營,若隻是失去些記憶,倒也不虧。”


    金龍略有動容:“你我是兄弟?”


    蛟點點頭,不再費力維持人身,顯出黑色蛟尾。


    金龍一愣,盯著黑色的大尾巴出了會兒神,片刻後側過身,也露出了自己的尾巴。


    金色龍鱗覆滿尾部,足足比蛟的大了一圈。


    蛟虛弱道:“看,我雖還是這幅模樣,但見你成功,便也無憾了。”


    說完,他草草將尾巴一收,重新變回雙腿。


    “……”


    金龍注意到他的異樣,將他從地上拉起,使他靠入懷中,道:“你傷得太重了。”


    蛟心頭狂跳,被一條龍禁錮全身的感覺實在不好受,對方輕易便可將他絞碎撕裂,但他不得不壓製住這股恐懼,強撐道:“我快死了。”


    金龍臉色微變,探查起他的身體,道:“不至於,能治。”


    蛟閉上眼,麵露倦容,實則內心警戒到了極點,努力迫使著自己別露出防備的意味,以免引起對方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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