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東青聞言即刻抱拳領命,安泰沉聲道:“定要查清她是否還有同黨。在那之前,不許她尋死。”


    被架住雙臂拖下去之時,釵頭散發的奚氏驀然回眸,目光冷冷劃過李容淵與安泰,最後卻落在阿素身上。阿素下意識後退一步。


    像是才認出她一般,奚氏帶著恨意罵道:“小賤人倒有勾人的好手段,不僅將身邊男人迷得團團轉,竟叫你飛上枝頭變回鳳凰。”


    阿素雖聽不大懂,也知不是什麽好話,安泰氣得發抖,將阿素攬在懷中,微微抬手,被拖出丈餘的奚氏又被拖了回來,按在一雙金絲翹頭錦履之下。


    居高臨下望著掙動不已的奚氏,安泰冷道:“掌嘴。”


    太興宮中的規矩,打人不傷臉麵,即便宮女犯錯也隻挨廷杖,掌嘴是極重的處罰。押送奚氏的是元家的部曲,都是魁梧的男子,從未行過此事,此時麵麵相覷。


    然而安泰麵色極沉,其中一位武士便挽起袖子,他下手極重,奚氏被一掌摑在地上,頓時另一邊臉也腫了起來,麵色蒼白如紙。


    見她腫著臉再開不了口,安泰才沉著麵孔命人將奚氏拖下去。隻是心中猶有疑問,她望向李容淵的目光也帶著遲疑,輕聲道:“為何,你會有這毒的解藥?”


    阿素一怔,怕阿娘誤會李容淵,急促道:“九哥哥是好意,阿娘怎麽反倒怪罪上他。”見她語氣中維護之意,安泰愛憐捏了捏她的小臉,故作嗔怒道:“怎麽,還不許我問一句不成?”


    聞她語氣並無責備,李容淵微微一笑,歎道:“其中曲折不必細言,姑母既不疑我,便不要多問。“


    阿素心中鈍痛,怔怔望著李容淵。遠處又傳來一陣輕咳,安泰疾步走到他身畔,扶他坐了起來,關切道:“元郎?”


    元子期握住安泰的手微微搖頭,隻望著阿素,似要她到身邊來。


    阿素即刻向元子期走去,然走出幾步下意識回眸望向李容淵,目光交匯,隻見他神情繾綣,心中一顫,阿素驀然轉開視線,背著身,小聲道:“九哥哥,我……我會一直等你。”


    說完這句話,方碎步向安泰與元子期疾走。


    望著阿素窈窕的身影,李容淵微微揚起唇角。卻見此時元劍雪也從紫宸殿回返,望見圍簇在元子期身邊的安泰與阿素頓時一怔。


    與元劍雪一同行至安泰身邊,李容淵沉聲道:“讓鯉奴送你們回府,宮中一應有我,無須憂心。”


    此時遠望長秋殿火勢漸熄,首惡伏誅,清查高氏於黨自不在一時半刻。因擔心元子期的身體,安泰想了想便應道:“也好,我便留些人在宮中……”說這話時她有些忐忑,下意識望著元子期。


    元子期勉力起身,望向著李容淵道:“救命之恩,自當報還。”說罷,瀟灑解下腰間的虎符,遞與李容淵,沉聲道:“元氏部曲,但憑調遣”


    這是極重的一份禮,要知元家如今掌控西京,得這虎符,便等於將京畿收入囊中。


    李容淵不受,向他一拜,眸色深深道:“嶽父大人,無須如此。”


    阿素扶的手一頓,臉頰發熱,低頭不敢抬眸。元子期聞言微微蹙眉,元劍雪也未發一言。安泰也未料到李容淵竟先發製人,見元子期不應,忙打圓場道:“現下哪是說這些的時候。”


    元子期卻不應,收起虎符,淡淡道:“殿下不受,便罷了。”說完喚過元劍雪,令他帶人留守,聽憑李容淵調遣。


    這卻是與李容淵之令相左。元劍雪沉聲應了,扶著元子期起身。見阿耶態度嚴肅,阿素的一顆心漸沉。安泰命人備車,元子期卻命人牽馬來,即便餘毒方清,仍舊沉穩地跨了上去。


    與安泰一同上了一輛青蓋的牛車,行至巍峨宮門之外阿素下意識回望,已然看不見李容淵,明明今日的他已非昔日可比,阿素卻覺得偌大禁宮中之中,他英挺的身影莫名有些孤寂。


    長安外郭各道城門、城中一百餘道坊門與九條南北向大街道皆有元劍雪從封地寧州帶來的將士把守,雖已夜深,從宮中回府的牛車卻走得十分順利。安泰忽然有些理解元子期,將整個西京都捏在手中,便再不用擔心如以前那般受人欺淩。


    待到將元子期扶回臥房,請府中供奉的醫正來診過脈,確定他已完全無礙,安泰才放下心來,親自伺候他洗漱。


    倚靠在榻間,元子期望著安泰有些憔悴的麵孔,撫著她的手輕聲道:“辛苦你了。“


    炭火燒得很熱,安泰俯身悉心為他拭去額上細汗,卻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夫君今日將虎符給小九,是要試探他?”


    元子期聞言微微歎息道:“我是真希望,他能接了去。”


    安泰驚道:“這又是為何?”


    元子期深深望著她,歎道:“因為,他要向我們討一件更寶貴的東西。又拿捏得準我們受了恩,不能不報。”


    安泰輕聲道:“夫君說的是,阿素?”


    元子期歎道:“比之虎符,我更舍不得我的乖女受苦。”


    安泰默然,竇太後晚年得女,其時後宮已平,她幼時未曾見到過宮闈傾軋,但兄長的後宮總是見識過的,尤其今日高氏之禍。而今日之後李容淵自非昔日可比,他麵前的道路也越發清晰,自是通向寰極的那條,若如此,那阿素……


    安泰怔怔望著元子期,此前她從未想得這麽多,卻聽元子期輕聲道:“我們的女兒打小乖得很,天性純良又未經過什麽風浪。太興宮中藏著多少血腥,做耶娘如何忍心將她送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


    安泰頓時急道:“夫君不在之時,我已應允了小九,這可如何是好?”


    元子期眸色深沉,又聽安泰輕聲道:“自然還是終要夫君做主,可這事要怎麽圓?”


    她急急攥著帕子,似極憂心,越是了解李容淵,安泰越知道此事恐怕並非如此簡單。元子期卻握住她的手,淡淡道:“莫急。”


    見他似已拿定主意,安泰忽然又有些不忍,猶豫道:“其實我瞧著,他們倒是情投意合,往後的事,誰又說得準呢?”


    元子期卻微微搖頭道:“少年夫妻也有白首陌路,更何況最是無情帝王家。”


    想到李氏皇族曆代帝王,安泰再說不出話來,也隻有她的阿娘竇太後那樣的魄力,才能於後宮中立穩根基,而她嬌養大的女兒,自然沒那樣的手腕。


    安泰從未如此憂心,元子期將她攬著,悵然笑道:“我們也是打年輕時來過,今日見了他們,如何不懂?也非我不疼女兒,隻是我們能護她一時,卻護不了她一世,總要覓得良人,才能托付。”


    這還是元子期第一次與她提起當年,想起在大理寺獄他的那番話,安泰一顆心滾燙又冰涼,伏在他懷中怔怔道:“原來,那年上巳洛水邊,不是我第一次見你。”


    元子期不答,安泰兀自沉浸在回憶裏,忽然有些羞赧道:“那時人群分開,你遞給我一枝花,我一抬頭,便在想,世間竟有這麽好看的人,芝蘭玉樹,簡直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


    從此眉間心上,念念不忘。


    安泰攥著他的衣襟,試探道:“那次,是我們第幾次見麵?”


    “第三次”,元子期淡淡道。


    第二次自然是那夜。原來在上巳水邊,她對他動心的那刻,他們竟已有了肌膚之親……隻是她卻沒認出他來。


    果聽元子期冷道:“那日折了枝花給你,你卻期期艾艾地問郎君姓名。”


    安泰小聲道:“所以你轉身便走了,連一片衣袖也不留給我,我還以為……還以為你討厭我。”


    她抓住他的手,不依不撓追問道:“那我們第一次見麵……又是什麽時候?”


    元子期望了她一眼,冷淡道:“既然忘了,為什麽要我告訴你。”


    安泰知道是問不出結果了,心中卻如有隻小爪子在撓,隻能低聲解釋道:“上巳見你一麵,我便如同失了魂魄,卻如何也打聽不到你的姓名,直到禁苑那次,你與諸兄長打馬球,我與阿娘一起又見到你,方知道原來你便是元子期。”


    安泰試探道:“那次是不是,你也知道我一直在看你?”


    元子期歎了口氣道:“你的目光就沒離開過,我怎能不知。”


    安泰小聲道:“難道,那也是你故意為之。”


    元子期不答,安泰怔怔道:“之後宮中宴飲,我著紫袍玉佩折上巾,請先帝太後賜婚,硬要嫁你。此後一直以為……這婚事是我強求來的。”


    元子期輕聲打斷道:“若非嫁與我,你會平安順遂許多。”


    安泰卻緊緊握住他的手道:“可我,卻從未後悔過,更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滿足。”


    景雲二十六年的十二月注定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在這一月,西有突厥的沙缽羅可汗離開熱海草原,取道高昌,逼近皚皚蔥嶺,距長安不過千裏。東有吳地叛軍連克三州,距長安不過百裏。


    而百年滄桑的西京剛經曆一場血洗,雍王與皇後謀反被誅,外戚之中勢力最大的高氏一族被連根拔起。吳地之亂正因此而起,危機時刻博陵郡王李容淵力挽狂瀾,傾力平叛,一時間叛軍似失旗號,氣勢衰竭,潰如蟻穴,長安之圍終解。


    唯一不同尋常的是,此事後太子被勒令閉門思過,禁足東宮,形同被廢。而這其中緣由也隻能從敕書中景雲帝親斥“居心叵測”四字中去推測。


    與此同時,護駕平亂有功的安泰長公主加封鎮國,食邑五千戶,博陵郡王李容淵晉魏王,食邑三千戶。本朝皇室宗親封王皆無采邑,九皇子是皇室諸王中唯一得實封一位,太子尚且不及,更有平定吳地叛亂之功,一時聲勢大噪,煊赫非常。


    鎮國長公主府前又恢複了往日的車水馬龍,然世人皆心知肚明,加封雖授予公主,但實是因為元家的勢力,此次平亂實似逼宮,如今長安與禁中一半的戍防都握在元家手中,而另一半則在手握萬騎的魏王手中,恐怕太興宮中病體沉沉的景雲帝也有心無力,不得如此不如此安撫。


    而此前看似和諧的魏王與長公主之間究竟誰能爭鋒,便是坊間悄然熱議的最難解之謎。


    一把大火燒掉了太興宮中的長秋殿,遙遙太廟似有所感,立柱轟然倒塌。不僅後宮之中人人自危,而前朝更是人心惶惶。景雲帝有意改元,卻有朝臣諫言遷都,政治大洗牌後,勢力格局重新分布,新任留任之人惶惶恐恐,新任之人躍躍欲試,就改元與遷都爭論膠著。


    第121章 投石   九殿下確是對元家那小縣主上了心……


    長安的第一場冬雪已連著下了數日, 偌大的太興宮四下皆漫在一片昏昏之白中。承天門上第二道晨鼓落下,朝暉灑在延華殿巍峨的四阿頂上燦若塗金,從建福、望仙二門魚貫入朝的百官皆戰戰, 不能逼視。


    平出水的重簷撐起厚重的積雪,幾乎看不見翹角,隻餘正脊上的肅穆的鴟尾屹立在風雪裏,廊廡下掛滿了冰棱子, 就連脊上的騎風仙人也凍得晶瑩剔透。然延華殿前的丹墀片卻雪不染, 上殿的龍尾道上鋪著赤朱蜀錦,李容淵邁上玉階之時,玄黑麒麟靴下的青玉磚經數百宮人跪著擦洗,透亮得正映出他頎長的身姿。


    唱籍的是內侍監華鶴,他將名冊一折, 望著李容淵恭恭敬敬道:“九殿下。”


    李容淵負手而立, 抬眸望著直通天頂的金漆殿門被緩緩推開。目送他邁入殿中,身後之人才趨步跟上, 卻始終與他保持一丈之遠, 不敢逾矩。


    待第三道晨鼓落下, 百官列位,群臣蹈禮,今日商議的無非是遷都與改元之事。突厥逼近,人心惶惶,目光皆悄悄落在方平了吳地之亂的李容淵身上。


    自太|祖立朝以來, 太平的日子過得久了, 未免有點提不起心氣來,朝堂之中自然傾向遷都之人眾多,隻是望見禦座之上麵色愈沉的景雲帝, 方想起今上年輕之時也曾征高昌,鐵騎踏破萬裏,自然不願委曲求全,於是這到了口邊的話便也說得吞吞吐吐。


    也並非沒有人願戰,隻是前些年遭了旱災,國庫也並不豐盈,說起軍費開支,便又是一樁為難的事,再提到領兵主帥,更顯無人可用的困局。


    高氏一族在朝中多年經營,原本景雲帝之所倚,此時壯士斷腕連根斬去,動了元氣,景雲帝身邊也隻餘原兵部尚書崔泯一位舊仆,如今擢三品,行中書令之職,自不可領兵離京。其餘之人已然分作兩派,一派簇擁魏王,而一派則是長公主門下擁躉。


    如今魏王如日中天,若再掌兵權,怕是功高鎮主,威懾宸極。而長公主背後是元家,若是將兵權交與元子期,怕興許便是下一個會稽王。這二人自都不可用,一時間進無可進,退無可退,殿前爭執推諉之中,景雲帝撫案而怒,竟是拂袖而去。


    隨著禦駕消失在簾後,殿後躡席之間竊竊私語交接,進來龍體欠安,自有前些時日那場宮亂的緣故,但更有流言說的是進來宮中不寧,有宮人常在後宮之中見一飄忽紅影,年長些的宮人都說,倒是像從前死在冷宮之中的宸妃。


    說起宸妃當年也曾萬千寵愛於一身,最後卻落得慘死冷宮的下場,這些年景雲帝對此事諱莫如深,這來曆有些傳奇的女人也淡出眾人視線。直到如今,她親生的兒子得了勢,宮中便有了這樣的傳言,也不知若當真是宸妃的魂魄回來,究竟是為了看一眼江山易主,還是當年害她的人依舊沒有除盡,要親自糾纏索命。


    也正因如此,景雲帝越發不能安眠,甚至於紫宸殿中設下祭壇,並不是驅邪,卻是招魂,似乎這些年的魂牽夢縈都牽在這一線,倒叫人驚訝今上坐擁後宮三千的,卻竟有癡情一麵。


    隻是日日虛耗,景雲帝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散朝後殿前高階官員皆望著從幔帳中走出的華鶴,見他神色如常才放下心來。看來今日景雲帝隻是生氣,身體去並無大礙。閣中幾位官員退去,華鶴望著李容淵麵笑道:“陛下已許了,今日魏王可去探望德妃。”


    李容淵微笑道:“多謝你。”然餘光望見殿中另一側,元子期已轉身向外。自平宮亂之後,安泰加封鎮國長公主,駙馬則授金紫光祿大夫,實為三品,因而立於殿前。


    華鶴躬身不敢受謝,然再抬頭時卻見李容淵形色匆匆,似是追著元子期而去。


    察覺有人,元子期非但未停下,反而走得疾了些,卻忽聽身後有人沉聲道


    :“嶽父大人,留步。”


    李容淵的聲音久久回蕩在殿中,幾位未即邁出殿外的高官皆驚得一戰,卻要裝作未聽見的樣子,僵著身體向外走,這其中便有太子妃楊氏之父,因此前楊家曾與李容淵有一件未說成的親事,他走出大殿時麵色格外陰沉。


    元子期一凜,他是故意的,他自然知道。元子期站定轉身,卻見李容淵徐徐走到自己身前,施施然再拜道:“嶽父大人為何如此匆忙。”


    此時元子期倒不急了,居高臨下望著他將禮做足,單手將他扶了,才微微笑道:“殿下說笑了。”


    自晉魏王,李容淵何曾這般怠慢,然他卻一點不生氣,反倒好脾氣似的,恭敬道:“前日阿娘與我說起許久未見過長公主,今日想過府中敘望。”


    元子期知道李容淵說的阿娘是指養母德妃,此行哪是德妃的主意,自然也是由他授意。而李容淵要說什麽他能猜個大概,卻未料到他竟如此堂皇,好在心中已拿定了注意,此番元子期也不怕。


    見元子期頷首,李容淵倒有些驚異他答應得如此爽快,然目光交匯之間,兩人皆是眸色深深。


    華鶴身邊的小內侍極驚訝地望著李容淵與元子期,訝聲道:“阿翁,莫不是我的耳朵不好使,方才分明聽魏王喚的是嶽父大人。”


    華鶴斜覷了他一眼,意思便是,不該問的不要多問。


    那小內侍卻不可置信道:“若是……魏王與元家結了親,那豈不是,豈不是再沒人搬得動他們。”


    華鶴嫌棄他說得直白,卻不得不歎了口氣道:“是我教出來的,倒還不傻。”


    那小內侍頓時急得跳腳道:“那陛下豈不處境尷尬,那可如何是好?”


    華鶴深深望了他一眼道:“那便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了。”


    說完,他又低歎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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