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不是刻意地討好,隻是聽了楊英的那些話,知道他幼年時在冷宮中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不易,感慨那時已為先帝的阿舅的涼薄。李容淵雖沒攔她,也沒對她表示特別的喜愛,倒是後來朝議廢後之時,有位禦史中丞站出來以此事明證皇後為陛下生母守過孝,雖七出但亦有三不去,不可廢,竟得了李容淵的嘉獎。


    那時她是真的不懂他了,又感慨也許在朝臣眼中,這也是她做皇後這些年唯一值得稱道的事,更覺得可歎。


    然而前世她小心翼翼不敢過一次生辰,如今李容淵卻挑這一日為她辦笄禮,阿素不禁抬眼望向朱雀。朱雀像是想到同一件事,笑道:“娘子不如親自去問問殿下,還有主賓的名單,也該擬定了。”


    這女子的笄禮如男子的冠禮,即便普通一點的人家會請幾位女性長輩,走個儀式。富貴一點的人家更是隆重,請的賓客都有頭臉的,阿素還真好奇,這一世李容淵會請誰來。


    見她出神,朱雀又掰著纖指數道:“不僅如此,還有幾件花時間事也要提前預備,先是過兩日便要請最好的師傅來為娘子量身,做三身七重的深衣……”


    阿素一驚,女子及笄隨上古周禮,自然是要穿深衣曲裾,然而卻未想到要七重那麽隆重,不禁望著天上的烈日打了個抖,幸好她的生日在十月末尾,天氣已轉涼,否則這重衣穿在身上,不知道要熱成什麽樣子。


    與她閑話了半日,朱雀發覺天色已不造,不由住了話頭道:“不早了,我趕著去莊子上,娘子且回房歇一會。”


    阿素道:“這麽熱的天,女史還要出去?”


    朱雀素來知道她,天氣一熱便想要吃冰,不禁笑道:“一會我吩咐霜月與霧月端一盤澆了含桃汁的酥山來,娘子嚐個味道,切不可多吃。”


    被她點破阿素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何苦跑這些趟,不如與我一同在家中歇涼罷。”


    朱雀歎道:“那可怎麽行,這麽些地方要用錢,處處都要人盯著。”


    阿素好奇道:“可是又有什麽大事?”


    朱雀故意逗她道:“待殿下冊了郡王,自然是要聘一位王妃的,少不得一筆聘禮。”隨後又補充道:“娘子也這般大了,日後自然也要備一份嫁妝,這進進出出,可不是處處要用錢。”


    阿素聞言一怔,心中忽然有些空落落的,茫然點頭道:“倒是如此。”


    的確,李容淵受封為郡王,自然於今日不可同日而語,想與他結一樁婚事的高門自然也很多,以後這裏成了王府,自然要有一位王妃,多一位女主人。


    這是她未曾想到過的事,阿素望著朱雀笑道:“那女史快些去吧,還能趕在太陽落山前回來。”


    朱雀住了口,後悔說的多了些,見阿素已轉身向西苑走去,不由吩咐霜月與霧月好生伺候。


    回到西苑阿素按捺下心神,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才能將薩利亞留下來,然而時間太過倉促,她做了幾個計劃,都覺的難以在李容淵的眼皮下實行。阿素心中無法平靜,實是有許多疑問盤繞。


    這般思索了一下午,竟連晚膳也過了點,李容淵回府之後聽得霜月回報,蹙起眉,向西苑走來。


    到了西苑門口隻見琥珀在外麵守著,見了他慌忙要跪,李容淵做了個不許出聲的手勢,她便躬身退在一邊。


    推門而入之時,李容淵正見阿素坐著出神,見了他小兔子似的跳了起來,不禁歎道:“做什麽,咋咋呼呼。”


    他甚少來自己住的西苑,此時一身朝服邁入房中,原本該是伺候他更衣,但現在在自己的閨房內,阿素倒有些束手束腳,望著他期艾道:“殿下怎麽來了?”


    李容淵放下手中的笏板,向著銅鏡散開領口,微笑道:“原本饞貓似的,一頓不落,今日怎麽轉性了”


    他語氣自然,舉止自如,就像在自己房中一般,霜月和霧月已去取了常服和熱水來伺候他淨麵更衣,阿素想去內間躲一躲,還未邁開步子,便聽他淡淡令道:“過來,傳了膳,陪我用一些。”


    原來是來監督自己吃晚飯來著。


    與他相對跪坐在食案前,阿素在麵前精致的菜肴前挑挑揀揀,吃了一半,終於還是忍不住破了食不言的規矩,放下手中捧著的烤羊肋,舔了舔纖細的手指上沾的胡麻,抬眸輕聲道:“聽女史言,殿下要為我辦笄禮,日子定在了十月廿九?”


    李容淵眸色深深望了她油汪汪的嬌唇好一會,默默將自己麵前盤盞中的食物都用盡了,才放下玉箸淡淡道:“不錯。”


    一旁的霧月捧著唾壺,霜月取過熱茶與他漱口,阿素小聲道:“可那一日,不是殿下母親……”


    她不願提起他的傷心事,然而,這是她好奇了兩輩子的事,前世她是絕不敢問他的母親,不敢問他的幼年,然而這一世,見他心情似乎不錯,便大著膽子問了出來,倒有些……恃寵而驕的意味。


    阿素將這個念頭趕出腦海,便聽李容淵意味深長道:“你知道這些?”


    阿素自覺失言,但還是硬著頭皮道:“是女史告訴我的。”


    李容淵淡淡道:“唔,那她有沒有告訴你,我的生母本是高昌人,她們信奉祆教,自然與中原的喪俗不同。”


    阿素猛然想起,的確,之前的每一年,這日子都過得極平淡,她從未見李容淵在那日祭拜過生母,確實與中原習俗不同。聽他第一次開口談起過往,阿素頓時有些興奮,抿住唇默默搖頭道:“並沒有。”


    李容淵望著她,忽然令道:“過來。”


    阿素不知其意,卻不由自主遵從,起身跪坐在李容淵身邊。


    李容淵將她攬在懷裏,垂眸望著她,阿素有些緊張,然他隻是俯身用拇指擦幹淨她飽滿下唇上蹭上的油漬,似乎想這麽做很久了,才用有些悵惘的語氣道:“我的母親出生在高昌,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的人對死亡看得很淡,因為他們相信,三魂七魄不滅。”


    第67章 挑撥   隻有我才是你真正可以依靠之人……


    阿素心跳如鼓擂, 三魂七魄不滅,她原先是不信這些的,然而想到現在的自己, 她不禁懷疑,難道三尺之上真有神明?


    她抓住李容淵的衣角,緊緊縮在他懷中,一瞬不轉地盯著他幽深的眸子, 聽他繼續說下去。


    李容淵的聲音低沉好聽, 尤其在認真講話時,潺潺如流水,直叩擊心靈,阿素隻聽他緩緩道:“既然靈魂不滅,死亡不過是新生, 那麽肉身也沒有那麽重要了, 一切都將重歸於聖火,所以對於高昌人而言, 並沒有祭日這一說。”


    阿素啟唇欲言, 仿佛知道她要問什麽, 李容淵輕聲道:“母族的習慣是,人死之後將被投入最火焰之中,再用陶罐收殮屍骨。”


    阿素在他懷中抖了一下,李容淵握住她的手道:“害怕麽。”


    阿素小小地搖了搖頭,她隻是此時才發覺, 原來前世她一直都錯了, 她謹小慎微度過的每一個生辰,為他的母親守孝,其實並沒有任何必要, 也自然得不到李容淵的歡心,甚至於他是一心想要讓母親與皇室劃清界限。比如他雖為萬乘之尊,卻並沒有追封生母為先帝皇後,也未讓她與先帝合葬,甚至在許久之前,百般請旨,送母歸葬高昌。


    隻可惜這些事前世他不曾提及,她也未曾了解,以至於她雖如履薄冰,依舊覺得夫妻關係難以維係。


    阿素忽然想起,兩年多前那個冬天,她自落水後在東苑醒來,正是李容淵送母歸葬,返回長安之時,然而上一世他並未回來的如此之早,要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姍姍而歸,這一世,是什麽改變了他的行程?這不禁令她有些好奇。


    見她怔怔出神,李容淵將她攬得更緊了些,阿素在他懷中掙著扭了下身子,望著他垂下的長長的睫毛道:“殿下……再講一講你的母親罷。”


    說完這話阿素心中頗有些忐忑,然而李容淵今日卻一反常態,似對她敞開心扉,竟沒有拒絕。


    他扣著她的腰,望著窗外照進來的斑駁樹影,沉思了一會開口道:“我的生母出生在高昌王庭,陛下西征之時困於大漠,幸好遇到了她,為他們引路,帶他們離開死亡之海。陛下為她的美貌折服,將她帶回長安。”


    阿素一驚,不禁想到東苑那位高昌王子,若李容淵的母親也出身高昌王室,難道與那人竟有什麽親緣關係。


    許是她的驚奇表現在臉上,李容淵淡淡:“並沒有人知道,我的母親是高昌鞠氏最後一位王女,她隱瞞了身份和一個不愛他的男人離開了自己的國家,來到千裏之外的長安,才發覺那個男人已有了許多的妻子,甚至子女。她不是他的第一個妻子,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阿素默然,李容淵所說的高昌麴氏,是前朝平定西北時滯留在高昌的一支漢人,與當地人通婚,統治高昌百年之久,之後為景雲帝所滅,扶持柔然高昌取代了麴氏高昌,而東苑那位薩利亞,金發藍眸,自然是柔然人,若如此論,與李容淵自然沒有血緣,甚至有隔代之仇。


    阿素望著李容淵,柔和的月光打在他深邃的五官上,然而敘述的語氣卻平靜無波:“她天真而純粹的感情受到了玷汙,她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騙,然而那時她已經無法回頭,因為她有了身孕,為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她選擇沉默地生活在深宮之中。直到,等來了高昌覆滅的消息。”


    後麵的事情阿素便知道了,他的母親死於冷宮,他被交給德妃撫養。李容淵淡淡道:“若不是那個孩子,也許她會活得更灑脫些,即刻回到故鄉去,不會留下遺憾。”


    阿素反握住他的手道:“殿下不必自責,這並不是你的錯。”


    然而李容淵卻望著她,翹起唇角道:“大了些,倒是學會安慰人了。”他一向殺伐果決,即便在講述幼年往事之時,依舊沒有一絲脆弱。阿素從未見過一人如他這般心誌堅定。


    然而下一瞬阿素便感到自己被他從身後環著,李容淵的下頜壓在她肩上,在她耳畔一字一句道:“說了這麽多,是不是也該你說一說,有什麽事瞞著我,嗯?”


    阿素不由一陣心虛,臉頰也有些發燙道:“哪……哪有什麽事瞞著殿下。”


    李容淵輕歎道:“你去見了東苑那人,我不責罰你,隻因這事因我而起,上次不得已借了你的手,我已然後悔,不過好在今夜我便要送他離開長安,以後再無可能相見。”


    說完,握著阿素的肩將她轉過來,深深望進她的雙眸,豐潤的唇緩緩開闔,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道:“你想知道的任何事,都可以直接問我,不必問旁人,也不必信旁人,尤其是那人。這世上,隻有我,才是你真正可以依靠之人。”


    “記住了麽。”


    他神情專注,語氣鄭重,淡色的雙眸倒映著深邃星空,如漩渦令人沉溺,阿素暈暈乎乎點了點頭,才被他放開身子。


    直到李容淵起身,阿素才發覺朱雀已走了進來,在他身畔道:“已到時辰了。”


    阿素知道他要送薩利亞離開長安,她攔不住,也不欲攔。阿素垂下眸子想,這一次她真的可以信任他嗎?


    李容淵與朱雀走後,琥珀帶人走進內室撤下膳食,又伺候她洗漱準備就寢。然而待阿素方入淺眠,便聽到外間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猛然睜開眼睛,透過帳幔隱約可見一個人影,正立在床前不遠。


    她驚了一驚,張口欲喚人,卻被一隻有力的手捂住嘴,阿素拚命掙紮,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那人吃痛,卻未呼痛,隻低聲生硬道:“不許動。”


    是薩利亞。


    感覺到阿素鬆懈下身子,他也鬆開了手,阿素拽住錦被蓋在身上,縮在榻角道:“你不是已經離開長安?”


    薩利亞淡淡道:“我又回來了。”


    阿素抬眸望著他道:“為什麽?”


    薩利亞道:“他很在意你,這令我十分好奇。”


    “滿月時去義寧坊找我,你想知道的事我都會告訴你。”他低聲道。


    阿素警覺道:“他說讓我不要信你的話。”


    薩利亞微笑道:“他有很多秘密,有很多事都不會告訴你,比如昨日他抓回一個女人在府中審訊,你並不知情。”


    阿素心中一驚,女人,難道李容淵竟已抓住那畏罪潛逃的大娘?她心中惶急,那大娘是奚氏派來的,會不會也知道她的秘密,李容淵究竟審了什麽出來,竟一句話也未對她提起。


    見她神色,薩利亞輕聲道:“相信他,還是相信我,你自己抉擇。”


    說完最後深深望了她一眼道:“我在義寧坊等你。”


    他說話的時候長長的睫毛垂著,非常柔順,是全然無害的樣子


    然而說完話,便如一隻輕巧的鷂鷹,從敞開的窗翻了出去。


    第68章 獎勵   前世在禦榻之上,也是同樣的情景……


    薩利亞的身影消失在窗外, 阿素確定自己是安全的了,抓起一件襦衫披上便奔出內室。琥珀揉著惺忪睡眼起了身,望見她烏發散亂的樣子不禁一驚。


    阿素拉起她的手急促道:“快, 喚人來,有刺客。”


    其實阿素不得不承認,薩利亞的話太有誘惑力。李容淵於她而言是一個謎,她隻知道他的將來, 卻無法追溯他的過去, 即便李容淵對她敞開心扉,袒露的也隻是冰山的一角。即便如此,然而若要讓她在相處多年的李容淵與不知底細的薩利亞之間選一個人,她自然是選李容淵,誰知道薩利亞打的是什麽鬼主意, 她真不信他有那麽好心。


    不過這同時也是一個機會, 阿素決心賭一把。她一麵吩咐琥珀喚人,一麵披衣匆匆向東苑奔去。原本阿素在心中為自己打過氣, 然而真的疾行在通往東苑的小徑上, 月色淒清, 四周都是斑駁的樹影,身上的熱意轉涼,她真的有些害怕起來,不過還未待這恐懼沉浸到心底,迎麵便撞進一人懷裏。


    有力的手臂扣著腰將她壓進懷裏, 熟悉的氣息環繞, 阿素知道,是李容淵,一顆心頓時鬆了下來。


    阿素在他懷中抬頭, 打量他高高的下頜,隻見他薄唇緊抿,沉沉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阿素知道自己此時披衣散發,鞋履也未穿。她不禁低下頭,卻一下被托著膝蓋,打橫抱了起來,頭頂上李容淵英俊的麵孔上一片山雨欲來。


    府中的親衛長帶著百人舉著火把簇擁上來,望見李容淵表情心中也不免發顫。阿素在李容淵懷裏,隻聽那親衛長疾言厲色向屬下道:“徹底清查,一處角落都不許落下。”


    數百火把聚攏又散開,流入府中各處,一時間通明如白晝。阿素知道李容淵定是聽到了琥珀的呼聲,親自來尋自己。


    阿素望著他道:“方才是他。”


    李容淵輕柔地撫著她的脊背,然而阿素感受得出他平靜表象下隱隱雷霆之怒。他知道阿素說的是誰,也知此刻那人不可能還滯留在府中,所謂搜查,不過徒勞而已,所以向身邊之人道:“請女史來。”


    朱雀匆匆趕到的時候,李容淵隻淡淡道:“找到他。”轉身抱著阿素向東苑而去,語氣極冷,朱雀身體不禁一抖,知道李容淵怒意已極,不禁為薩利亞憂心。


    待回到東苑,霜月霧月為他們打起簾子,飲瀾聽風已在廊廡下等的焦急。


    阿素已經許久未進過李容淵的寢室了,見他將人都屏退在外麵,獨自抱著她走入帳幔間,將自己放在臥榻之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然而想動一動身子,卻被李容淵蹙眉按住膝蓋。阿素緊緊將膝蓋並起來,不去看他


    然李容淵卻在她身前坐下,待他坐好,握住她細白的腳踝,阿素才發覺他身下是自己曾睡過得那方矮榻,竟然這麽久了還未撤下。然而她飄忽的思緒很快被拉回來,此時被李容淵握在手中的右足正一跳一跳疼得厲害。


    阿素顧不上羞赧,扭著身子仔細看,方見右足掌心竟有道血淋淋的印子。想必未穿鞋履奔跑在石子路上,竟劃傷了,方才不覺,此時被李容淵捏著,一陣痛意清楚地傳了上來。


    阿素眨了眨眼睛未讓淚水流下來,然而李容淵卻似比她更痛似的,擰著眉一刻也未舒展開。飲瀾已奉了銅盆和熱水來,望了眼帳內情形,又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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