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婦人領著她穿過遊廊,扶著精雕細琢的欄杆上了二層。兩個齊整的婢女卷了細紗軟簾,臨著望台的是一間敞亮的軒室,疊山連翠屏後一眾女眷正在賞雪弈棋,各自的婢子捧著拂塵立在一旁,侍香的婢女取了香箸,揭了銅熏爐的蓋子小心翼翼地翻著香餅。茶案上的爐火燃得正旺,侍茶的婢女彎著腰輕輕打扇,質樸的泥壺中氤氳出煎茶的霧氣。


    望著屏後榻間那大大小小一眾美人,阿素勉力思忖著這便應是五娘的姨娘姊妹們,而她卻不知道該喚誰,真是尷尬萬分,好在她剛行了個萬福,身邊的老婦人便喚了聲王妃,接著連珠炮似的把獵苑之事一口氣道了個遍。


    聽說與她同坐一車的永寧縣主落水,不幸夭折,西榻上首那位執團扇的華服美人駭得幾乎暈了過去,身邊的嬤嬤扶了她一把,才撫著胸口直起身,臉色慘白低聲道:“怎麽就攤上了這樣的禍事。”


    她下首一眾女眷起先被這飛來橫禍駭得說不出話來,片刻後便暗暗漾起些眼波流轉與耳語交接。


    那老婦人甫一開口便喚王妃也讓阿素懵了一瞬,難道這裏竟不是一般的官宦人家,而竟是王府,倒也對得上門口的十四戟。若果真如此,此間主人極可能還是她的某位皇室宗親,隻是這裏終究離皇城遠了些,她絞盡腦汁也記不起到底哪位皇子表兄開府落在這裏。


    阿素出了會神,再抬頭便見華服美人正蹙眉望著她,老婦人在身後輕輕扶了她一把,阿素隻得一步步挪到她身前。


    那美人生得杏眼桃腮,雖貴為王妃年紀卻十分之輕,約莫隻有二十歲。烏發梳成朝雲近香髻,簪一支白玉寶鈿釵,因室內甚暖,隻著黛色對襟襦,石榴裙齊胸而係,綠色綢帔上繡著紫芍,別有一番嫵媚,隻是如今那帔子被她緊緊絞在手中,看得出內心十分不安。


    阿素暗自思索,她既如此年輕總不會是自己的阿娘,果然那美人望著她喚了聲“阿妹”,便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坐著,上上下下仔細打量。


    阿素恍然,原來五娘竟是王妃的娘家親戚,這麽一來她心中一突,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她曾經的三嫂,趙王妃沈氏,原是郇國公沈崇嫡出的孫女,有一庶妹常帶在身邊。這麽想著阿素又仔細打量了一番那位美人,果然音容隱有幾分熟悉。


    當年那人禦極,便將自己還活著的兄弟們都圈在一處住著,號約五王宅,實則形同軟禁,趙王也在其列。阿素與這些兄嫂們也極少有來往,對這位三嫂依稀隻有模糊的印象,然而就憑這不甚清晰的記憶,她還是能辨別出眼前這位極可能便是趙王妃沈氏,而如今的自己,應就是她的庶妹,郇國公庶出的孫女沈五娘。


    阿素想明白了其中關竅,隻能乖覺地伏在她膝上。沈氏低聲道:“方才馮嬤嬤說的可都是真的?”阿素知她問得是自己落水一事,默默點了點頭。沈氏下意識攥住她的手,力氣大了些,阿素眉間一顰,卻未呼痛,隻依葫蘆畫瓢柔聲細道:“阿姊莫慌。”


    沈氏平複了心情,卻掩不住滿麵愁雲,她一招手,旁邊侍立的婢女便走了上來,俯身在她身前。隻聽她咬著銀牙低聲道:“派人去望仙門外候著,待三郎下了朝便即刻請他歸家。


    阿素聽到“三郎”二字便知自己所料無錯,她果然便是三王的王妃,不禁長長歎了口氣,兜兜轉轉,自己竟還在親戚堆裏打轉,如此想來眼前這一眾美人應也不是五娘的姊妹,而是趙王府的內眷了。


    那廂沈氏派人在宮外攔下了趙王李靜璽,而阿素剛剛得知此處是趙王府,而她是郇國公沈崇庶出的孫女,還在一片茫茫然之中,便又燒了起來。昏昏沉沉間,便有兩個婢子拖著她下了床,簡單為她梳洗,穿戴齊整,扶著她沿著風榭走了許久才到了一處懸山簷下。跨過門檻走過兩間屋子,屏風後是間幽靜的廳堂,博古架上放著各式篆印,架格直通到梁下,卷帙浩繁,書軸上懸著各色牙簽。楠木詩筒旁的筆山坳處架著幾支宣毫,箕鬥硯中擺著一方煙墨,光澤如漆,原來竟是間書房。


    身後有人邁了進來,那兩個婢子立刻躬身告退,從兩麵輕輕掩上了門。阿素一轉頭,便望見她的三表兄李靜璽。


    同先前的太子一般,此時的他比阿素記憶中的樣子年輕許多,五官俊美,身姿英偉,一身梁冠瀾袍繡鶻銜瑞草,服色淺紫,腰間束著十三銙金玉帶,上懸金魚袋,似匆匆下朝,歸來還未更衣。


    李家的男人都極像,立在那裏端得是一股風流姿態,隻可惜阿素卻沒什麽好感。她此刻站得搖搖欲墜,但望了一眼麵前之人還是即刻便拜倒在他的長靿靴下,低聲道:“三王萬福。”


    一隻有力的手將自己托了起來,阿素抬頭,正見兩道劍眉下的目光隱帶著關切。


    阿素猜測他應已聽王妃述說了說了馬車墜湖之事,果然之後李靜璽蹙著眉峰望著她,沉聲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都仔仔細細詢問了一遍,阿素把能記起來的事都詳細說了,自然略過與太子有關那段內情。若萬一走漏了風聲,耶娘阿兄與太子起了爭執,隻怕這一次自家的禍事來得更快些。


    如今是景雲二十三年的年尾,而阿素清楚記得前世自家卷入那件禍事卻是景雲二十五年,還有一年多,若是自己能提前將那件禍事告訴耶娘,是不是,這一世便不會重蹈覆轍?想到此處,阿素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來,難道這才是上蒼讓她重活一次的真正目的。


    阿素抬頭望著李靜璽,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來。當年阿耶下獄,交刑部、大理寺與禦史台三司會審,因是外戚,宗正寺同樣要參與過問,而宗正寺正職一向由李姓宗室領任,若她沒記錯,當年的宗正寺卿,正是眼前的這位趙王,她的三表兄。


    阿素口幹舌燥,心跳得越發厲害,難道冥冥中真的有什麽天意,才定要她有如今這番遭遇。


    正當她正想入非非,卻見王妃沈氏娉婷而入,緩緩行至李靜璽身邊,含愁道:“三郎,是不是此番惹上了不得了的麻煩,若是姑母遷怒下來……”


    李靜璽擺了擺手,眼神微微帶著止意,表情卻依然深沉。


    沈氏望他怯怯道:“不然先將阿妹送去……”


    阿素心裏一激靈,看來她這位三嫂是極其擔心得罪她的阿娘,竟連親妹也不顧及,不知要如何處置自己。


    隻是憑直覺判斷斷不會有什麽好事等著自己,阿素勉強退了一步,望著沈氏直直搖頭。


    沈氏含淚撫著她的發頂,輕聲道:“莫怪阿姊,隻怕……”


    然而話音未落便被打斷,李靜璽若有所思望了阿素一眼,見她燒得一片臉頰緋紅,站也站不穩,沉聲道:“去太醫署請位醫正來給她瞧一瞧。”


    沈氏欲言,然而他的語氣不容置疑。侍立在門外的兩個婢子上前扶住阿素,李靜璽望著她一瞬,淡淡道:“回去便好好休息。”


    阿素此時才鬆下一口氣,強打起的精神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片模糊,直直軟倒了下去。


    第8章 身世   極強的存在感令她喘不過氣來……


    北地的風烈烈穿過朱漆大門,掠過八寶照壁下的須彌座,拂過飛簷翹角的亭台軒榭,卻吹不皺一池冰封的綠水。隻能在曲折蜿蜒的廊廡流連一番,卷上粉牆畔那株老梅樹參差的枝椏,抖落一樹粉白猶不知足,又挾著新蕊的清冷,溜進海棠嵌寶直欞窗,悄悄掀開紅綃一角,細無聲地鑽入帳中。


    小山屏後帷幕四合,金銅鴨香獸喙中騰起嫋嫋輕煙,這偷香竊玉的風剛撫上美人低垂的長睫,被暖香一衝,那點涼意也煙消雲散。


    珊瑚枕下藏著波斯國的安息香,阿素睡得極沉,隻不過一會這二萬五千裏外而來的恬淡便被旃檀的馥鬱湮沒,她心下一沉,眼前閃過的卻是一片肅殺的血紅,毫無生氣的阿耶,血泊中的阿兄……最後定格在火光下阿娘慘白的臉上。


    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她緊緊攀附住幽香中那縹緲的影子求救,氣息微弱,唇上咬出齒印,眼睛睜得大大的。那人身量頎長,居高臨下打量著她,眼神深情而憂鬱,明明壓迫感十足,卻有些孤單離索,有力的手臂輕而易舉折起她的腰身,極強的存在感令她喘不過氣來,隻餘蘇合的氣息縈繞。


    阿素猛然驚醒,直直坐了起來。白團子從她胸口徑直掉了下去,摔的有些懵了,不滿地衝她呲出小尖牙,之後在熏爐腳下尋了個暖和的地方,重又團了起來,隻留給她一蓬尾巴尖。


    原來是它壓在自己身上,才做了這樣的噩夢。


    方才的一切已煙消雲散,芙蓉帳暖紅綃透,身畔不是長秋殿中的珊瑚枕,而是一方白瓷,裏麵自然也未藏著安息香,隻是帳中卻真有蘇合混著白檀的香氣。


    外麵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應是外間榻上的人聽到動靜起身,阿素抱膝埋首怔怔坐著,不一會果然有人走進來,上前用流蘇金鉤挽起帷幕,掌了燈,圓圓的臉龐映在燭火裏,蹙眉望著她。


    原來是琥珀,自己的貼身婢女。


    琥珀的目光帶著憂慮,阿素知道她定是疑心自己又被魘住了。


    自東苑落水已過去了十來日,而她也做了十來日的沈五娘,隻是這裏卻不是沈府,而是她的長姊沈元娘嫁進的趙王府。


    也是如今阿素才得知,原來五娘的阿耶便是郇國公沈崇的獨子沈陟,少有才名,景雲二年進士及第,官至刑部侍郎,加正議大夫。娶了望州都督藍越的女兒藍氏,也是門當戶對的婚事。藍氏育有四女,不是出嫁便是夭折,隻有最疼愛的三娘養在身邊。另有一房妾氏姓奚,也隻生了個女兒,正是自己,今年十二歲,一直養在藍氏身邊。


    因一月後便是趙王生母德妃的整壽生辰,身為兒媳的元娘恪守賢良淑德的閨訓,早前兩月便忙碌操持開,既要打理府上日常事物,又要安排慶壽一應用度,還要帶領府上幾位孺人一起為這大日子潛心抄百部經書以表孝心,不多幾日便熬的消瘦下去,藍氏心疼長女,便讓三娘與五娘到王府去幫襯長姊,於是現下她與三娘都住在王府第五進院子的東廂。


    然而阿素卻心知,所謂幫襯長姊不過是掩人耳目的鬼話,若真要幫王妃理事,派幾個掌事的嬤嬤來豈不是百倍強過她與三娘這兩位深閨中的小娘子。藍氏真正的目的,可能還是落在三娘的婚事上。因籌備賀壽之事,王妃要常常入宮去,每次皆會帶上兩位妹妹,一是可以與幾位公主貴主結識,而自己便是因如此才選中五娘陪自己去獵苑,最終連累她殞命。二則壽誕那日少不得諸王世子與世家子侄會到府上道賀,便是相看結識的好時機。


    阿素不禁感慨,五娘的這位嫡母心氣竟如此之高,要知沈家貴以勳功,而並非世宦,這樣的出身談不上高貴,出一位王妃已是出人意料,若想再攀高枝,恐怕並不易,說起來她也好奇,當初趙王這樁婚事到底是如何促成的,要知道她這幾位表兄都存著奪嫡的心思,按李靜璽的性格,合該選一門更有助益的婚事才是,想來這其中還有不為人知的是非曲折。


    而更令阿素好奇的是,藍氏操心三娘的婚事便罷了,卻為何將五娘也一並打包送了來,讓她不禁有些憂心藍氏許是對她另有安排,要知如今依五娘這樣的身份,一應大事須全憑嫡母做主。


    在外界看來,原本一切按部就班進行得順利,卻沒成想還未到壽誕那日,五娘與安泰長公主的親女永寧縣主一同坐的馬車卻墜進了東苑的冰湖裏。元家的那位小縣主救上來時沒了氣息,五娘雖撿回一條命,回來之後也病了一場,許多以前事也記不得了。王妃請了太醫署的張醫正來瞧,說高燒失憶原也是有的,吃了藥好生養一段便會好了。


    隻是可惜元氏那位小縣主,原是安泰長公主與靖北王的獨女,若非遭此一劫,往後人生應是極順遂的,待過幾年及笄,便要擇一位極貴的夫婿。即便爺娘有心不與天家結親,也是在禁婚家中擇最出挑的青年才俊,韶華白首。待其子加冠,興許會再娶一位公主,從此榮華滿堂。


    然而她才剛滿十歲,便不幸夭折,親娘哀慟至極。今上素來愛護幼妹,派去興道坊探望的使者往來一波又一波,更遑論聞訊慰望的世勳官宦家人。隻是除了陛下的使者,其餘都被攔在府外。七日之後府中抬出一具小棺,慈聖寺中則多了一座新起的佛塔,因她是溺水夭折,耶娘為她請一百僧人誦經四十九晝夜超度。


    而另一廂沈家卻愁雲密布,因這對沉浸喪女之痛的耶娘,一位是自先帝時便榮寵已極的公主,而另一位則出身開國時便位列三王的元氏。這樣的人家,是真正的天潢貴胄,門前趨附之人要從朱雀門一直排到明德門,無論如何得罪不起,更何況沈家原是元氏舊臣。當日沈家主中饋的夫人藍氏親去探望,同樣被攔在府外,回來後家中便氣氛沉沉,若被這對權勢滔天的夫婦因喪女之痛而遷怒,不知該如何是好。


    於是相比得罪元家這件事,幾服藥吃下去病情也不見好轉的五娘便無甚緊要了,沈家也沒派一人來王府探望。


    但阿素自己卻鬆了口氣,因她既不是五娘,又沒有五娘的一點記憶,任憑多少靈丹妙藥吃下去自也一點不管用,來了人反倒尷尬。而且嫁的再好又能如何?譬如自己,隻因阿娘的眼光太好,十五歲時嫁了那人,懵懵懂懂便做了皇後,最後還不是被一碗甜羹要了性命。


    韶華之齡玉隕,阿素卻覺得慶幸,想來她死之時,父係凋零,母族無依,幸得未做大周第一位廢後,元家雖已敗落,卻也不能在她這裏辱沒了門風。唯一遺憾,無從得知是誰想要她的性命,也猜不出那人會為她選什麽諡號,更不知曉,史書會如何記錄興平二年那充滿陰謀與血腥的一筆。


    隻是她久病不愈,這些天趙王府中便有流言議論她莫不是染了什麽晦氣,前日府外忽然來了一個遊方道士,府上長史稟告了王妃,便請他進來祛邪。


    那道士自稱王仙人,須發皆白,背一柄劍,持一柄拂塵,身姿若雲出岫,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他隻看了一眼便篤定小娘子是落水時被水鬼魘住了,捋著長須搖頭晃腦唱頌了一番,便拿出一張硬黃紙,用朱砂在上麵畫了一個誰也看不懂的符,掏出火折子取三昧真火燒之,將灰接在太上老君煉丹爐裏燒出的缺了口的粗胎白瓷碗裏,最後用元始天尊的寶葫蘆裏裝過的仙水衝了那符灰。


    阿素本有些好奇難道他真的看出自己並非五娘,後來來見他越演越起勁,便興致缺缺地打了個哈欠,倒是乖乖地接過那仙水,一口氣灌了下去,被一股灰煙味嗆得淚水直流。王仙人見她把符水都喝了,拍著胸脯打著包票道這便好了,以後斷不會有什麽後遺症,之後便施施然拿了謝錢,飄然而去。


    阿素對著王仙人走得急匆匆的背影扮了個鬼臉,這錢也太好掙了些。幸好這些時日她已向琥珀旁敲側擊將五娘身世了解得差不多,沉下心來,做起這個平素無人上心的小娘子倒也應付得來。


    於是經一番法事,阿素的病果真的好了許多,然而隻有她的貼身婢女琥珀與珊瑚知道,夜裏她依舊睡不安穩,時常半夜驚醒,不知夢到了什麽,沒人的時候還常抱著那隻自獵苑撿回來的白狐狸發呆。


    此時阿素悵然回神,抬起頭,卻見琥珀正立麵前,見她坐在床上不說話隻是出神,目光中狐疑更甚。


    方才出了會神,竟忘了琥珀還在麵前。阿素輕輕咳了一聲,啟唇欲言,卻即刻察覺這帳中還有白檀蘇合的香氣未散。


    這味道驀然令她想起那人。


    白檀極貴,蘇合卻尋常,此時的富貴人家隻用蘇合油以浸其他貴重香料,並不會將它單獨熏燃。卻無人料想,十年之後因那人的殊愛,單燃法卻在宮廷中悄然流行起來,勳貴人家更以此為時尚。


    她向來不會曲意逢迎,從前在長秋殿中也隻燃沉水,而蓬萊閣中卻總喜歡燃這暖香,長平送來的麵脂澡豆中也總會添一味白檀,現在想來,自是極用心的。


    阿素自知依處境而論,五娘應生活不易,在這王府之中更是身份尷尬,無可倚仗。卻沒想到她竟過得那樣簡樸,尋遍箱奩,除了一匣子陳年的檀香,便隻有些梔子丹桂之類極尋常的香餅,氣息濃且烈,還認真將衣物也仔仔細細地熏過了。


    無怪曾聽琥珀抱怨王府的下人背地裏笑她們渾身透著一股子小門小戶的矯揉造作。阿素心疼五娘,便央求琥珀將翻出來僅有的幾箱舊衣服都重新送去洗了,隻是先收集了院牆畔老梅樹的落花,搗碎了縫進布包,浸在浣衣的水裏,漿洗出來的衣物在日光下一晾便清新了許多。


    阿素向來隨性,既如此索性連帳中香也省了,平日隻取園子裏的茶花蒸了,與青竹燼混在一處,略微熏一熏,是清淡的草木香氣。


    然而今日她帳中卻忽然熏了這壓箱底的白檀,還是用蘇合油浸過的,馥鬱悄然入夢,一番前塵過往又湧上心間。


    阿素歎了口氣,睜大眼睛望著琥珀道:“怎麽燃了這香?”


    琥珀流利應道:“婢子見三娘房中也是這麽用的,覺得好,便拿來給娘子一試。”說完又換了話題道:“壽誕的正日子也快到了,這幾日府上賓客多,明日還要到王妃那裏抄經,娘子早些休息。”


    阿素聽的出她言語中的避重就輕,執著道:“太貴重了些,還是換上先前的那清淡的吧。”


    琥珀聞言一頓,站著不動,倒支吾起來。


    第9章 來訪   阿素頓時一驚,阿兄怎麽這時來了……


    琥珀心道,五娘自打病了一場,再好起來之後就添了些奇怪的習性,每日總是抱著白狐狸發呆不說,倒多了些蒔花弄草的愛好來,以前還好糊弄,如今偏有了自己的講究,又是采花又是伐竹,還要將這兩味上灶蒸燒,用蒸出的花水衝了那竹灰再上薰籠。這做法真是聞所未聞,若不是氤氳出的香氣真有些說不出好聞,琥珀還真要疑心她是故意折騰自己。


    見琥珀神色極不自然,阿素心下了然,知她定是做了幾天事便嫌瑣碎,幹脆懶省事,取了成香充數。


    她所料不錯,琥珀采了幾日茶花便有些不耐,想起還存著些碎丁香,便直接拿來一用,隻這幾日因家中之事愁得白日恍惚,添香的時候竟拿了白檀,待煙上來了才察覺不對。五娘向來珍惜箱底那二兩白檀,不輕易取用。琥珀想要調個方子遮一遮,卻怕調錯了味道,隻得悄悄向三娘處的金枝問詢。


    三娘子是夫人幺女,從小親自教養,芙蓉錦繡堆出來的,是真正的大家閨秀,知書識禮,行事得體,放眼勳貴林立的西京也是極出挑的,更是諸姊妹效仿的典範。她的婢女受此熏陶,自然也比旁人懂得更多些。琥珀將來意說了,金枝笑道:“這有何難,你且往香灰中放半勺蘇合,燃起來便是滿帳春意,冬日正合這暖香,五娘若問起,便說三娘也是這麽用的,包她歡欣。”


    得知五娘房中並無蘇合,金枝還做主取了一勺盛在青瓷小罐裏讓她帶走,琥珀千恩萬謝,抱著罐子便放心地回去了。琥珀走後,金枝身邊的小婢子嘟著嘴道:“雖然這蘇合油也不怎麽貴重,但就這麽讓她拿去了,平白糟蹋了好東西。”路過廂房的銀寶聽到了,走進房中指著金枝調笑道:“拿娘子東西去做人情,這下可被我捉到了。”


    金枝銀寶都是家生的奴婢,從小一起長大,此番一起隨三娘到趙王府小住,調笑慣了,金枝打開銀寶的手,唾了她一口,笑道:“不過是見她們可憐,沒見過世麵,一點油膏罷了,娘子使也使不過來,值當什麽。”


    銀寶眸色一轉,望住金枝,對方才說話那小婢子笑道:“聽聽,還未做王爺的人,便已經將自己當作半個女主人了。”金枝聞言咬牙笑著,上前便要掐她的臉,銀寶邊笑邊躲了開去。


    她們在房中笑鬧,琥珀卻站在窗外,將這些話都聽了去。傳言元娘久無孕,藍氏一直勸她將身邊人給了王爺做通房,原來是真的。琥珀歎了口氣,方才得了金枝的點撥,又拿了人家的東西,走在路上覺得此番是受了大恩,便想回去請她得空也來坐一坐,自己自然好好招待,隻是去而複返才知道人家眼界高,並不願和自己攀交情。


    緊了緊懷中抱著的青瓷小罐,琥珀悄悄往回走。五娘性子柔弱,自己比她大上幾歲,順理成章強勢了些,越過她拿主意原是常事,五娘也從未駁過她的麵子,這調香的方子又是三娘處得來的,想必她定然受用得很。


    琥珀原以為自己這番處理妥當得體,如今被阿素正色駁了,倒真不知如何答話。


    見琥珀一臉的不服氣,阿素倒是一笑,她不喜為難下人,知需以理服人。於是望著琥珀,糯糯開口道:“熏暖用蘇合無錯,隻是蘇合最襯沉水,宜冬日潤燥。而白檀卻須入薔薇花水,最宜春日芬芳。夏日炎熱,帳中隻取三兩枝水生花供著便好。而到秋日則取降真浸鵝梨汁,為的是熏出滿室果香。”這些雖是最時興的香方,阿素卻嫌通俗了些,宮中是從來不用的,隻是再說得深了,麵前之人聞所未聞,倒像是天方夜譚了。


    琥珀聽得目瞪口呆,原來五娘也能講出這麽多道理來,病了一場倒多了些見識,不枉病中還尋書來看。隻是她說的那許多香自己都不曾見過,隻一味薔薇花水,她隻知道是大食才有的,宮裏曾賞下兩瓶來,三娘處也隻有一瓶,其他姊妹分一瓶,最後才到了五娘這裏,不過隻剩了一個瓶底,她還委屈哭了一場,此時長大些倒沉穩了些,講起話來氣度竟不輸三娘,若是以後都如此,自己在旁人麵前底氣也足些。


    琥珀一掃原本怏怏的神色,見她嘴唇有些幹了,便出去端了杯茶回來,阿素倒不懂她為何忽然來了精神,接過茶未飲,隻是仔細澆滅了熏爐中的殘香,甜甜一笑:“這般晚了,這裏無事,你也歇著去吧。”


    琥珀原以為五娘惱了自己,還要再念叨幾句,沒想到此事竟這麽揭過了,見她精神尚好,應了聲便退下了,隻是走前又問了句:“娘子還要吩咐婢子些什麽?”


    阿素想了想便央道:“能不能去取盤香瓜來,壓一壓這氣息。”


    琥珀此時方知,原來她是真不喜歡這白檀蘇合的味道,卻不知是犯了什麽忌諱,隻能依言去取。隻是這香瓜不是時令鮮果,而是秋天藏在地窖裏的,地道深邃,她有些怕黑,便將珊瑚拉起來陪自己。


    珊瑚睡得正熟,被擾了好夢,披衣起身時便有了些小性子,嘟囔道:“倒會支使人,還真當自己是正經……”她話音未落便被琥珀捂住了嘴。琥珀瞪了珊瑚一眼,一邊拽著她出去,一邊低聲道:“這話平日裏背著人說也就算了,這般沒規矩,被馮嬤嬤聽到,叫人將你領走發賣了,看你怎麽哭去。”


    珊瑚聞言吐了吐舌頭,外麵冷風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她們隨兩位娘子到王府來,臨走前夫人曾訓誡道在王府不比家中,一切都要聽從馮嬤嬤管教,而馮嬤嬤親自帶大了五娘,向來是極護主的,若是真的被她聽到了這樣的話,也是蠻嚇人的。


    方才珊瑚聲音雖不大,但阿素在裏間倒是聽得清清楚楚。她歎了口氣,趴在床上掰著指頭數,琥珀說的馮嬤嬤,便是那日她身邊的老婦人,大約是所有人中真心實意疼自己的。從前的五娘是個柔弱的性子,又不會討嫡母歡心,受了委屈隻能藏在心裏,向來好欺負。所以她身邊婢女也不怎麽服管,一向對她糊弄了事。


    就譬如琥珀與珊瑚,阿素知道她們之前並不怎麽將五娘放在心上,自己在病中,琥珀明麵上唯唯諾諾,做事卻漫不經心,珊瑚更甚,時不時便要頂撞幾句。其實琥珀與珊瑚也不過十三四,阿素隻覺得好玩,她一向心寬,並不會計較,隻心疼五娘之前想必受了不少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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