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檀這才發現他今天穿在裏邊的居然是剪裁貼身的圓領袍,窄袖收出修長的手臂,自領口往下勾勒出的身體結實挺拔,革帶束在勁瘦的腰上,依次垂著短刀和珠串一類的裝飾,精巧而利落,打扮得介乎世家子弟和武家少年之間。


    她沒好意思盯著他的腰看,視線一轉,轉到了袖口,但那片窄窄的袖子也沒停留多久,隨著他轉身,刺在袖角的雲紋從李殊檀的視野裏劃過去,好像真是縷捉摸不定的流雲。


    李殊檀有一瞬的恍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等反應過來,那縷細小的雲已經被她抓在了手裏。


    她一驚,鬆手也不是,不鬆手也不是,萬分尷尬:「我……」


    「別怕。」鶴羽以為她是害怕,低聲安撫,「我盡快回來。」


    李殊檀應聲鬆手。


    見他要走,她忽然又開口:「……郎君!」


    「怎麽了?」


    「我……」李殊檀看著他,「我有件很期待的事情,我等了很久很久。」


    ——現在它已經發生了。


    記憶裏的這場戰役相當慘烈,叛軍垂死抵抗,最後平盧節度使下令鎖山縱火,李殊檀趕在火徹底燒起來之前跌跌撞撞地逃下山,因正巧撞見崔雲棲而撿回一條命,但留在山上的人就沒那麽好運氣,等山火燒起來,當場就被燒成白骨。


    她吞咽一下,「但是這件事對別人來說,可能不是好事。」


    ——你會死。我也希望如此。


    ——但是……


    李殊檀閉了閉眼,緩緩解下脖子上的玉墜,不管不顧地塞進鶴羽手裏,說的話和前邊兩句也毫無關聯:「這個給你。」


    「給我?」


    「嗯。就當……」李殊檀點頭,「就當是個念想吧。」


    鶴羽急著去處理最後的事,沒管她前言不搭後語的這段話,也沒管那個不太吉利的詞,他把玉墜塞進懷裏,動作迅捷得近乎粗暴,塞的地方卻在左胸,恰巧是最貼近心髒的位置。


    「好。那你就在這裏等著,我過會兒拿著這個玉墜,帶你去找你的未婚夫。」鶴羽微微俯身,再次重複,語氣裏藏著點聽不真切的溫柔纏綿,「等我回來。」


    他最後在李殊檀臉頰上輕撫了一下,解下掛在牆上的禮儀用劍,推門出去。


    李殊檀突然呼出憋在喉嚨裏的那口氣。


    她從窗縫裏看著鶴羽走遠,返回書桌邊上,隨手攤開宣紙,來不及研墨,索性直接拿短刀在指尖一劃,以血為墨在宣紙書寫。時間有限,指尖擠出來的血也不多,她當機立斷捨棄那種規整漂亮洋洋灑灑的四六駢體,隻簡單地寫了兩三句,到落款處還是幹脆利落的一個「檀」字。


    書成,李殊檀收好短刀,對著血書吹了口氣,轉頭從窗口翻出去,直奔南邊下山的小路。


    鶴羽的住處偏僻,南邊地勢陡峭起伏,還有瀑布和深潭,也是個偏僻的地方,李殊檀刻意抄了條小道,免得和來往的人撞上。


    但到這個時間,該跑的都跑了,山上其實也沒幾個人,地上倒全是交錯的腳印,枯草倒伏,塵土亂飛。日頭正中,李殊檀被光紮得眼睛發疼,看來看去都是一片模糊,她覺得眼睛越來越疼,一摸臉,摸到的居然是久違的眼淚。


    她一把抹掉眼淚,撥開麵前擋路的枯枝,不顧亂石,磕磕絆絆地爬過石頭或者灌木,一路沿著小道往下跌。


    或許是因為真的起風了,或許是因為她跑得快,李殊檀踏過嶙峋的山石,耳邊全是呼嘯的風聲,她不記得跑過幾個本該是關卡的地方,也不記得有幾根枯枝刮過露出的肌膚,她隻是大口大口地呼吸,朝著山腳跑。


    李殊檀覺得眼睛越來越疼,胸口一陣陣地發痛,喉嚨裏幹得像是吞咽沙子,但她不敢停,甚至不敢回頭。


    她隻是跑,不停地跑。


    在她徹底跑不動之前,終於越過了最後一叢攔路的灌木,遙遙地看見迎風的軍旗,旗上鎮軍的紋樣隨風飄搖。


    那旗遠,站在山腳緩坡上的人卻近,顧鴻滿臉詫異,旋即變成狂喜,喊她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郡主!」


    邊上有人跟著圍過來,輕鎧在身,腰上佩刀,臉頰上濺著血和灰。


    李殊檀笑笑,一個脫力,整個身子委頓下去,跌在了山石邊上。


    **


    ——大勢已去。


    這是康義元能做出的,也是任何一個看到山下景象的人能做出的判斷。


    南邊地勢陡峭,還有個瀑布,布置的兵力最少,最先潰敗的就是那裏,攻進山門的兩鎮聯軍像是不知足的猛虎,大口大口地吞食人命,踩著敵方或者己方的屍體,向著一個方向穩定而快速地前進。


    西南側、西側、西北側……


    ……最後包圍。


    本該一鼓作氣攻上來的,聯軍的勢頭卻突然止住了,控製住每一個出口,把康義元和剩下的元老,以及殘存的兵力一起鎖在了山上,讓人想起甕中捉鱉這樣的典故。


    麵對這樣的局勢,康義元最先冒出來的想法是不解。


    他不明白為什麽按照父親留下的策略排兵布陣,按照軍師給的方法排除異己,分明曾經一路攻到長安城外,為什麽現在反倒失敗,就像他不明白英勇善戰的父親為什麽會是那樣荒謬的死法。


    好在他推開議事廳的大門,他想找的人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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