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年啊?」阿七咋舌,盯著忽雷看了一會兒,又把手伸出去,「我瞧著這弦挺結實的啊,肯定碰不壞,我就試一下。」


    眼看她不聽勸,兀自伸出來的手要勾到琴頭,李殊檀也不和她客氣,手腕一轉,換成以琴背對著阿七。


    阿七渾然不覺,本就想著趁李殊檀不備奪琴,動作快而急,指尖撞上琴頭背後形似彎刃的裝飾,一陣刺痛,疼得她本能地收手。


    「抱歉,是被弦割著了嗎?我先前就說了,這架忽雷真會傷人的。」李殊檀也往相反的方向用力,讓忽雷靠回懷裏,免得真不慎割傷阿七。


    但她的話和動作截然不同,上一句說得關切,下一句卻壓低聲音,輕得隻有兩人能聽見,低頭時眉眼凜冽,「我雖不是原主,隻是暫存,但既然在我手中,我拒絕,你為什麽非要碰呢?」


    阿七再傻也知道她是故意的了,當即怒了:「你……」


    另一側的通鋪上突然響起蓉娘的聲音:「有完沒完了?!天都要黑了,還在那兒鬧,彈什麽彈,你長這麽大,知道忽雷倆字怎麽寫嗎?」


    「那你知道怎麽寫嗎?」阿七倒是不怕蓉娘,反嘴懟回去。


    「我是不知道,但我啊——」蓉娘拉長了聲音,「也不會瞪大了眼睛裝□□,不認識的東西還非得去碰兩下!」


    屋裏響起幾聲輕輕的嗤笑,但找不到源頭,阿七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最終從鼻子裏重重出了道氣,爬回被窩裏。李殊檀放好忽雷上榻,還聽見她躲在被窩裏咕噥:「有什麽了不起的,放了十年的破木頭……」


    李殊檀懶得搭理她,扯扯薄被,躺下之前刻意往郭蘭的方向看了一眼。


    屋裏隻在窗邊還剩下一點光,她的視野遠比白日裏清晰,這一眼正好看見郭蘭。


    女孩臉色蒼白,嘴唇緊緊抿著,不慎和她對上視線,慌亂地立即躺下去,被子扯得幾乎蓋住了頭。


    李殊檀忽然翹了翹嘴角,緩緩躺下去。


    **


    一夜無夢,李殊檀睡了個好覺,照例幹完洗衣打掃的粗活,日頭一過正中,她就抱起忽雷,直奔西山。


    去之前當然得和蓉娘報備,或許是昨晚的那隻雞蛋起了作用,蓉娘半邊臉上的淤青下去不少,對李殊檀的態度也好了幾分,隻不冷不熱地提醒:「管好你的忽雷,要是破了壞了,賣不出忽雷曲,可就得像我一樣賣身了。」


    李殊檀隻管點頭,一路走到鶴羽住的木屋前,站在外邊的卻是個清瘦的少年,一身利落的短褐,脖子上那條擦汗的帕子不見蹤影。


    「……檀娘子?還記得我嗎?」少年主動迎上來,「我是司墨啊,昨兒我們才見過呢。」


    李殊檀昨天以為他在廚房做事,這回乍聽見名字,猜測他可能是伺候筆墨的,含混地點頭:「記得。有什麽事嗎?」


    「郎君在裏頭寫字呢,怕你幹等著,所以叫我出來迎一迎。」


    「寫字?那我應該不能進去吧?」


    司墨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哎,是這個意思,書房嘛……要不我給你找個陰涼的地方,等郎君出來?」


    李殊檀搖頭:「不用了。外邊太陽挺好的,就這裏吧。」


    她在胡床上坐下,回憶著女樂抱琴的坐姿,左手按弦,右手彈撥,撥出第一個音。


    李殊檀選的依舊是崔雲棲的自度曲,大概是以往聽多了,單純靠背譜都彈得指法純熟;又大概是心境變了,以往纏綿病榻,隻覺得聽著不錯,這會兒抱著忽雷,卻覺得曲中多哀思。


    崔雲棲從不多話,也從不要求她盡姬妾的義務,淡漠得李殊檀以為她並無感情,但他自度的曲中居然有這麽多的愁思。


    那麽,曾在她病榻前彈琴時,這個如同寒梅皎月的男人,到底懷藏著什麽樣的心緒?


    李殊檀不知道,她隻是閉了閉眼,把那股湧起來的複雜感情壓下去。


    再睜眼,身邊多了個人,她以為是司墨,一扭頭,看見的卻是靛青色的色塊。


    鶴羽換了身衣裳,一應的靛青色,隻在交領上刺了道素白的花紋,像是一簇羽毛。他瞥了眼李殊檀額上曬出的汗,手裏的碟子遞到她麵前:「喏,補補你流的汗。」


    「……那不是得喝水嗎?」嘴上這麽說,李殊檀手上倒是誠實地抓了碟子裏的點心,一口咬下去,酥皮開裂,嚐到裏邊帶著花香的餡料。


    她一愣,看著咬出的那個裂口,填的是深紅的玫瑰餡,香濃得幾乎要溢出來,「這是……紅綾餅?」


    「算是吧。不過我這兒可沒有多出來的紅綾裹餅。」


    曲江留飲,雁塔題名,曲江宴上新科進士吃的就是紅綾餅,李殊檀在這一口甜膩的餡料裏嚐到了長安城,嚐到了夢中才有的繁華。


    她心裏微微一動,低聲說:「……謝謝。」


    「不必。讓你在太陽底下曬這麽久,算是我過分。」把人從宴上撈出來,又特地叫過來奏一回忽雷,態度鮮明,之後有想為難她的還得掂量掂量。


    鶴羽覺得夠了,信手收了碟子,「今日多謝這一支曲子,不必再來了。」


    「不……」剛冒出一個字,李殊檀迅速改口,故意說,「那我能再彈幾支嗎?」


    「可以。」鶴羽覺得這要求古怪,但沒拒絕,隻輕輕笑笑,「喜歡彈忽雷?」


    「算不上吧,畢竟學琴這回事,也算不上喜歡,大概是機緣巧合,還有我家裏人押著我學。」李殊檀停頓一下,低低地說,「人總是握在手裏的東西不珍惜,沒了反倒又要想。現在我想想,倒寧可我還在學琴,有人先彈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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