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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裏宴會繼續,屋外李殊檀抱著忽雷,亦步亦趨地跟著鶴羽,氣氛尷尬得近乎膠著。


    說來奇怪,叛軍之中絕無良善之輩,落到誰手裏都是個死字,但跟著鶴羽出來,或許因為他宴上的嘲諷,李殊檀覺得這人委實不像是對她有什麽心思,反倒鬆了口氣。


    她憋了半天,一會兒想問「為什麽救我」,一會兒又想問「你真覺得我的忽雷彈得難聽嗎」,憋到後來,脫口而出的居然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傻問題:「剛才那個叫你賢侄的,真是你叔父嗎?」


    鶴羽腳步一頓,露出個憐憫的眼神,從她手裏抽了摺扇:「我不是告訴過你,別碰軍中的活物麽?」


    ……得了,用「活物」來稱呼,鐵定不是叔父。


    李殊檀低下頭,悶聲:「哦。」


    「為什麽上場奏樂?」鶴羽另起話題。


    李殊檀抱忽雷的手緊了緊,遲疑片刻,沒回答。


    「山下恰如亂世,請來的女樂並非隻做樂姬該做的事,每每等宴至後半段,樂姬便等同……」鶴羽看了看李殊檀猶帶稚氣的臉,把那個詞囫圇過去,微微皺眉,「總之不是什麽好去處,你上場幹什麽?」


    李殊檀當然懂他是什麽意思。當時她選擇讓表姐先跑,一是因為梁貞蓮身子孱弱,不曾學過武,毫無反抗之力;二就是梁貞蓮長她幾歲,身形已有了女子的起伏,落到叛軍手裏恐怕要遭殃。


    跟著那些樂姬上場要冒風險,但李殊檀忍不住地想要這把忽雷。


    她來不及救忽雷的主人,那她至少要把這架刻著「長安」的忽雷帶回長安城。


    「……我隻是喜歡。」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李殊檀低聲說,「隻是想要這樣做。」


    鶴羽瞥了忽雷一眼,正好看見女孩指尖扣著的位置。他隱約分辨出鮮紅的字跡,微微一怔。


    片刻後,鶴羽垂下眼簾,眉眼間的憂思一閃而逝:「去國懷鄉……果真是去國懷鄉。」


    李殊檀不知道那一瞬身邊的少年到底湧起多少情思,隻和他一樣壓低聲音:「身似浮萍,心無所定。僅此而已。」


    鶴羽閉了閉眼,睜眼時神色如常,語氣輕鬆:「那我倒是問問你,若是今日我不開口,你打算怎麽脫身?」


    「那我隻能說我跑肚拉稀了。」李殊檀想都不想。


    鶴羽:「……」


    他沉穩地說:「女孩子不要這麽說話。」


    「哦。」李殊檀低頭,用袖口蹭了蹭鼻尖。


    「不過裝病沒那麽容易,我以前也裝過,沒被看出來的那幾回,現在想想,其實都是我阿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到這裏,李殊檀有點難過,但她吸吸鼻子,裝作是被冷風吹得難受,「實在不行,倒是有個辦法。」


    她換了個抱忽雷的姿勢,艱難地扯起一截袖口。


    先露出來的是剛才讓崔叔咽口水的手腕,細瘦,膚色卻白,隱約能看見淡淡的青紫色脈絡,腕骨玲瓏清晰。再往上一截,同樣細瘦的手臂突然猙獰起來,大大小小的紅斑密布,看著像是發了風疹。


    鶴羽眉頭微皺:「你這是……」


    「放心,不會染給你的。是我從小就有的毛病,不知道沾到什麽東西就會發,一年總得發個四五回的。」李殊檀把袖口扯下去,「這回大概是打掃的時候碰了髒東西,就發起來了。」


    「難不難受?」


    李殊檀沒想到鶴羽會這麽像個人,一時還答不上來,愣了一下才搖搖頭:「不難受,就是夜裏會有點癢。」


    鶴羽「嗯」了一聲,別過頭:「倒是富貴病。」


    「或許我真富貴過呢。」李殊檀苦笑。


    鶴羽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抬手,摺扇不輕不重地敲在她頭上。


    「富貴也沒用。」他說,「既然這麽喜歡,從明日起,日日到我這兒來。就彈這把忽雷。」


    李殊檀覺得腦殼隱隱作痛:「那我能問個問題嗎?」


    「問。」


    「剛才宴上那個人,」現在回想起來,李殊檀還是覺得崔叔的舉止和眼光十分古怪,皺了皺眉,「為什麽會選中我?」


    鶴羽頓時露出個難以言喻的表情,視線克製地掃過李殊檀藏在麻布底下幾乎沒有起伏的身軀,下了定論:「你不會想知道的。」


    李殊檀正想反駁,他又說:「進場奏樂,空著肚子來的?」


    「……啊,對。」李殊檀警覺起來,「怎麽了?」


    「沒什麽。」鶴羽想了想,「先回去吧。明日記得過來。」


    **


    李殊檀以為鶴羽是閑得發慌沒話找話,沒想到他真是意有所指。當時在山道上別過,走了一段路,後邊突然追上來個滿頭大汗的少年,脖子上搭著條長長的帕子,看打扮是廚房裏做事的。


    那少年先問李殊檀是不是「檀娘子」,然後把手裏的食盒硬塞給她,甩下一句「別忘了約定」,扭頭就跑。


    李殊檀就知道這食盒是鶴羽讓人送的,猶豫一會兒,開了盒子。食盒外邊泥金泥銀花裏胡哨,裏邊的東西倒是樸素,她把麵餅和白煮的雞蛋都取出來,掖在懷裏,悶頭回屋。


    正是臨近黃昏的時候,留在屋裏的人累了一天,除了郭蘭,連個抬頭的人都沒有。李殊檀一言不發,挪到榻邊坐下,從懷裏摸出麵餅,無聲地開始嚼餅。


    嚼了兩個,木門「吱呀」一聲,蓉娘從外邊進來,領子和裙擺揉得一團褶皺,走路的姿勢也不太對,似乎一條腿使不上勁。她坐在自己榻上,半側著身子,隻讓人看見一個清晰的側影,藏著的半邊臉隱約能看見幾塊青紫的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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