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崇皺了皺眉心,沒有追問什麽,隻是道:“那就要看你怎麽化百煉鋼為繞指柔了。”


    白素聞言,隻覺得心口碰碰的跳動著,可心尖上卻難以遏製的劃過一絲絲的酸楚,她用力的點了點頭道:“姑父,我知道怎麽做。”


    ******


    等白素走後,白琳才開口問道:“那個許建安就是你在信裏說的那個很有天賦的學生嗎?”


    “是的。”謝崇點了點頭,索性也不瞞著白琳,隻開口道:“之前我以為素素喜歡他……”


    “……”白琳蹙眉看著謝崇,搖頭道:“這怎麽可能呢,素素能看上他?她跟她那勢利眼的母親一樣,又怎麽會看上一個地主臭老九呢?”


    謝崇對白琳口氣中表現出的不屑也感到無奈,隻搖頭道:“你不要老是帶著有色眼鏡看素素,她和她母親不一樣,再怎麽說,她骨子裏還留著一半你們白家的血液。”


    白琳不置可否,嘴上卻依然不饒人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她說著,隻剜了謝崇一眼,故意道:“我還要說你呢,不要受了人家一些小小的恩惠,就忘了過去那些事情了!你能原諒她們母女,我可不會這麽容易的就原諒她們……”


    謝崇歎了一口氣,沒在說什麽,她們之間之所以結怨那麽深,也不能怪白琳,當年白素的父親才去世不到一年,舒曼就攀上了康司令,要帶著白素離開白家,那時候時局已經開始緊張了起來,若是為了白素考慮,白琳其實也會讓步的,但就是舒曼的態度,讓白琳感到心寒,更為死去的弟弟不值。


    後來動亂開始,白家自然沒有能逃過去,而舒曼卻因為成了司令夫人,安然避過一劫,兩人也從無話不談的密友,成了一見麵就眼紅的仇人。


    “我也不勸你,隻是素素來了這裏幾個月,確實幫了我不少忙,好歹不要對她擺個臉色,這不禮貌。”謝崇隻退了一步道。


    白琳恨恨的瞪了他一眼:“我難道連禮貌都不懂嗎?還要你教我?”她蹙了蹙眉心,無奈道:“我就是氣不過,一看見素素就想起她媽,我就沒好臉色給她。”


    ******


    白素騎著腳踏車回隊裏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季蘭英給她留了飯,她三下五除二的吃完,喊了季蘭英陪她一起去牛棚走一趟。


    因為白素知道,隻要牛棚裏點著燈,許建安晚上應該就會過來的。


    謝崇的牛棚極其簡陋,除了窗口的一張陳舊的小桌子和煤爐之外,隻有兩口大樟木箱子,箱子的上麵堆滿了一摞摞的書,季蘭英就著昏暗的油燈,翻了幾本書看看,發現在最裏麵的一排,竟然還放著英文版的《安娜卡列尼娜》。


    “你姑父膽子真大,這種書就放在外頭,要是被看見了可不得了。”季蘭英見了,順手就用幾本書蓋住了,她倒是很想借了看看,就是英文水平不行,並不是很容易看懂。


    “現在環境好多了,過不了多久,我姑父應該就能回城了。”白素說著,隻聽見外麵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應該是許建安來了。


    果然沒過多久,就聽見許建安在外頭敲門道:“謝老師,我來了。”許建安今天來的挺早,一是擔心謝崇的身體,想早些來看一下;二是想早些來,就可以早些結束,謝崇也可以早點休息。


    “他真的來了。”季蘭英驚訝道,許建安聽見裏麵女人的聲音,隻微微愣了片刻,就聽白素開口道:“許同誌,你進來吧。”


    許建安心下有幾分疑惑,但他還是推開了門,看見白素正坐在裏麵,昏暗的油燈照得她臉頰忽明忽暗,許建安隻覺得這裏的空間似乎很小很小,小到他連呼吸都感到有些壓抑。


    幸好邊上還有一個季蘭英,說來也是奇怪,有了季蘭英,許建安反倒覺得這牛棚比剛才似乎寬敞了一些,他也可以更能夠順暢的呼吸了。


    “你們怎麽在這裏,謝老師去了哪兒?”許建安開口問道。


    “我姑父犯了腎炎,到縣醫院住院了,他特意讓我來問你一聲,昨天跟你說的事情,你考慮的怎麽樣了?”白素隻開門見山道。


    許建安皺起了眉心,將頭埋在陰影中,白素其實也很了解許建安現在的境況,有個神誌不清的母親和正在坐月子的表姐要照顧,他實在分*身乏術。


    可是機會難得,錯過了就錯過了,白素也不想他錯過這個機會。


    “如果你家裏有困難,可以跟張隊長反應一下,畢竟你去幫考察團做向導,這也是給隊裏爭光的事情。”白素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口氣竟如此的冠冕堂皇和生疏,連她自己都忍不住蹙了蹙眉,但還是繼續道:“你好好考慮一下,許建安同誌。”


    許建安還是沒有說話,他隻是冷冷的抬了抬頭,視線的餘光掃過白素清秀的臉頰,女人的臉模糊不定,看不清上麵的表情。還記得白素第一次喊他同誌的時候,他是那麽的激動和欣喜,可這一次,卻完全不同了,他甚至又從中感覺到了那種久違的距離感,她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仙女,偶爾降臨人間,卻終究還是要回到自己原來的地方嗎?


    “許建安,你倒是發個話呀?”一旁的季蘭英也開口問道。


    許建安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麽今天季蘭英會出現在這裏,她的存在,不就說明了白素已經打算跟自己劃清界限,她不會再單獨見自己了。


    原來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心裏閃過一瞬間的悲哀,但也僅僅是一瞬間而已,因為從頭到尾,他都深刻的知道,他和坐在自己對麵的這個女人,是兩個世界的人。而現在所發生的這一切,隻是再一次驗證了自己的想法而已。


    漫長的沉默讓大家都覺得透不過氣來,連季蘭英都感覺到了這其中詭異的氣氛,她看看白素,再看看許建安,一時弄不清這兩人到底在想些什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許建安終於開口道:“行吧,我再回去想想,等想好了,明天自己去跟張隊長說。”


    “好。”白素點了點頭,終究沒把自己也要去做接待的事情告訴他。


    第41章 也許他真的需要冷靜一下


    許建安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從牛棚裏出來的。


    巨大的黑暗籠罩而來,此時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悲傷。那種痛苦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他站在漆黑的田埂裏深深的呼吸,突如其來的一場雨打濕了他的眼眶。


    盡管早已經無數次告誡了自己,盡管每次都控製住自己不去看她的微笑,不去關注她的一舉一動,但……心裏的那根弦卻還是忍不住為她而動。


    以至於她的一個冷漠的眼神、平淡的語氣,都能成為傷害到自己的利器。


    也許他真的需要冷靜一下,或許跟著考察團進山裏考察幾天,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


    “素素,你跟許建安怎麽了?”隻等門外的腳步聲遠了,季蘭英才忍不住開口問道。她之前是開玩笑說起過白素是不是喜歡上了許建安,但那隻是玩笑……她也打心眼裏覺得,像白素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喜歡上許建安的,可現在……她已經有點不敢確定了。


    牛棚裏的油燈跳動著,越發將白素的臉照得晦暗不明,白素安靜的坐在那裏,就像是一座無聲的雕像。她靜靜的品嚐著內心的掙紮與痛苦,過了良久,才淡淡的歎了一口氣道:“我們能有什麽?我跟他才認識多久啊……”白素說著,從凳子上站起來,她朝著窗外看了一眼,自言自語道:“下雨了。”


    季蘭英鬆了一口氣,跟著白素出門,見白素竟頭也不回的紮進了雨裏,隻急忙道:“素素,你等等我呀,才說下雨了,也不打把傘……”她說著轉身把門帶上了,打著傘追了出去。


    田埂本來就不好走,下了雨越發又濕又滑,白素才沒走兩步,忽然間就滑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季蘭英追上去的時候,就見白素抱著膝蓋,頭埋在腿窩裏,她的肩膀無助的抽動著,仿佛想要努力克製自己,卻怎麽也止不住。


    “素素……”季蘭英一時也有些慌亂,脫口而出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許建安?”


    白素的身子僵了僵,過了良久,她才抬起頭來,將臉頰上的淚痕擦了擦,抬頭對季蘭英道:“蘭英,我們回去吧。”


    ******


    許建安一夜都沒有睡。


    等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他從房裏出來,經過謝麗君房門口的時候,聽見裏頭喊他的聲音:“小安,你怎麽起那麽早?”這幾天謝麗君一直都臥床休息,白天睡得多了,晚上就睡不著了,所以自從她醒了,就聽見隔壁房間裏許建安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聲音。


    “昨晚下了雨,今天山上一準有蘑菇,我去采些回來,中午熬湯喝。”他說著,已經打了一盆井水洗臉,冰涼的井水拍在臉上,讓他頓時清醒了不少。


    謝麗君想起來,但身上的刀口還疼著,因此隻靠在床上說道:“那你吃些東西再走,披件衣服,大清早的山上冷……”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許建安扛起一把鋤頭,上頭掛著個籃子,已經從柵欄裏走了出去。


    尋常梁秀菊沒那麽早起,他采完蘑菇下山,再張羅著她吃了早飯,然後下地去。


    謝麗君見許建安走了,也沒了睡意,在床上又躺了一會兒,想支撐著起來,卻見梁秀菊走了進來,見她要起床,忙按住了道:“閨女,你快別動,好好躺著,我去煮些粥來給你吃。”


    謝麗君隻急忙道:“舅媽,你別忙,一會兒他回來,該露餡了……”


    梁秀菊隻擺了擺手道:“他這一趟上山,少說也要兩小時,我先給你弄點吃的,一會兒他回來了,你就說是你自己煮的。”梁秀菊說著,隻歎了一口氣道:“尋常看著他也慣會照顧人的,怎麽這時候又大意了起來,你還在家裏躺著呢,一大早就往外跑。”


    謝麗君低著頭道:“天還沒亮透呢,誰也沒這麽早吃東西的,都還在睡大覺呢。”她說著,麵上有些忐忑,想了想才繼續道:“表弟看起來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因為我回來了……”生病的人總是容易多心。


    梁秀菊就笑著道:“你想哪裏去了,他從小就這樣,你難倒不知道嗎?以前你不在的時候,他也每天一早就上山,不拘什麽山珍野味的弄點回來,既打了牙祭,又能補貼些家用。”梁秀菊說到這裏,眼眶微微有些泛紅,起先她並沒有想著要裝瘋,隻是她發現,她清醒明白、護著許建安的時候,那些人反倒更容易欺負他。


    後來她裝了幾次瘋,那些人見了她也怕了,又覺得許建安年紀輕輕的,還有一個瘋了的老媽要照顧,倒不像從前一樣愛欺負他了,反倒同情了他幾分。


    也許人就是這樣,你越過的好了,別人就越嫉妒你,越看不得你好;等你過的很慘,慘到他們都覺得看不下去了,也就不再會有人嫉妒你了,因為你已經沒有什麽值得他們去嫉妒的了……


    “舅媽……”見梁秀菊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痕,謝麗君隻覺得心裏悶悶的,但還是開口道:“那你不打算跟表弟說實話嗎?他那麽擔心你,一心想著存錢去城裏給你看病,要是他知道你沒病,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都裝了那麽些年了,哪能說好就好,再說了……我要忽然就好了,那隊裏的人不會懷疑嗎?總要有個什麽由頭……”梁秀菊想了想,忽然就笑道:“要不……等將來你和小安成親了,再給我生個大胖小子,我一高興,沒準就好了。”


    謝麗君聽了這話,臉頰一陣陣的發熱,又想起自己如今肚皮上有道疤,給她開刀的大夫說了,三年內都別指望懷孩子,要不然肚子繃開,連命都沒了。


    ******


    梁秀菊張羅著謝麗君吃了些粥湯,自己又回屋裏躲著,外麵的天越發亮了起來,太陽躍出雲層,將山間的山嵐散去。謝麗君勉強從床上爬起來,在院子裏打水洗臉,門口有經過的人見了,也都跟她打個招呼。


    她從七八歲就來了這許家,在這裏長大,從紮著牛角辮的小姑娘出落成大姑娘,雖然因為成分問題和這裏的人都算不上親厚,可對這裏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有著深厚的感情。


    如今,經過噩夢般的幾年,她又回到了這裏,心裏雖然是害怕的、忐忑的,但是比在陳永發家的時候,實在是輕鬆了不少。


    “喲,是小謝呀,都能起來動動了啊。”


    謝麗君正坐在院子裏的一張春凳上發呆,聽見門外的聲音,隻抬頭看了一眼,卻見是生產隊長張國慶來了。謝麗君對張國慶還有些害怕,那時候帶隊□□許家,每次他都衝在前頭,她一見到他,腳底就有些打顫,緊張的從凳子上站起來。


    想逃是來不及的,隻能硬著頭皮衝他點了點頭。那人卻比從前看上去和藹了幾分,衝她擺擺手道:“你身體不好,先坐下,我是來找小許的,他在嗎?”


    張國慶今兒一早去了一趟牛棚,聽曬穀場上的人說了,才知道昨天謝崇去了縣醫院,這不向導的事情還沒落實下來,他隻好自己來找許建安了。


    張國慶雖然不知道謝崇偷偷的教許建安畫圖紙,但他知道,他們兩個關係肯定不一般,臭老九碰上黑五類,混到一起也正常,如今政策變了,上頭也不搞□□了,他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況且謝崇這幾年在他們隊裏,確實也幫了他們不少忙,隊裏的水渠、梯田改造、每年雨季的防洪,那都是人家指導的,不得不承認,這念書念多了的人,的確有他們的過人之處。如今又聽說上頭要恢複高考,他還想讓她閨女張慧芳去參加呢,隻可惜她腦子太笨了,肚子裏半分墨水也沒,他也隻好作罷了。


    “我表弟一早就出門了。”謝麗君稍稍放鬆了幾分,見張國慶還站著,自己又不敢坐下,隻小聲道:“張隊長您找他有事嗎?要不然你有什麽事兒跟我說,等他回來了,我讓他去找您?”謝麗君擔心了起來,該不會又是來找麻煩的……


    張國慶左右看了一眼,這小院子倒是被許建安收拾的妥當,門口的木柵欄上爬滿了瓜藤,上頭已經結出了新鮮的黃瓜,左邊一小塊地方種了幾排的韭菜,長勢正好,綠油油的一片。


    堂屋裏也收拾的很幹淨,除了沒什麽東西之外……許家的那些東西,早已經被搜刮了幹淨。


    “沒事……沒什麽大事,我等等他。”張國慶說著,隻搬了一張板凳坐了下來,把手裏的旱煙往地上磕了磕,忽然抬起頭道:“小許跟你們提過沒有,咱永安縣的水庫要擴建,省裏有個考察團要來,謝工指名了要讓小許去給人家專家當向導……”


    張國慶看著遠處霧氣慢慢散去的群山,歎著口氣道:“咱跟前這幾座山頭,小許隻怕是都攀遍了,倒確實可以給人當向導去。”


    謝麗君心下疑惑,難道昨晚許建安徹夜未眠,竟是為了這件事情?他一定是覺得要是自己去做了向導,這家裏就沒人照顧了,所以才這樣舉棋不定。


    “表弟倒是沒提過……”謝麗君想了想,隻開口問道:“也不知道這要去幾天?”


    “大概也就個把星期吧……”張國慶說道:“原本是讓謝工去的,這不是謝工病了嘛,就讓小許替一下……去的都是省裏的專家,就算隻是跑跑腿、指指路,那也能漲不少見識,你說是不是?”


    第42章 你問她她就會說嗎?我看……


    謝麗君也不懂什麽漲見識不漲見識的。


    隻是這樣的事情,聽上去就很重要,要是放在從前,哪裏能輪到他們這種人?可她又覺得,這樣的好事咋就能輪到許建安呢?因此心中又是意動又是疑惑,忍不住又問道:“可是……”


    張國慶見她蹙著眉心,反倒先問她道:“你有什麽疑問,你可以提?”


    謝麗君擰了擰眉心,還是問出口道:“表弟要是去了當向導,他這地裏的活咋辦?耽誤了賺工分,年底可就拿不到分紅了。”謝麗君說到這裏,隻低下了頭,生怕張國慶發脾氣。


    張國慶就笑了起來道:“你擔心這個?這謝工一早就跟我提起過了,按雙倍的工分計算,咱柳溪再窮,也不至於克扣那麽點工分……”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許建安扛著個鋤頭,從柵欄外頭往裏走。


    昨晚他想了一宿,其實心中早已經有了決定,不拘是為了什麽原因,這向導他還是要去做的。當時這些數據,有些是和謝崇一起監測的,而有一些則是他一個人背著器材,去山裏頭測的,他畢竟沒有經曆過係統的學習,總是會擔心有沒有什麽錯誤的地方,正好趁著這次機會,檢驗一下自己的測繪結果,如果有不對的地方,也可以和省裏的專家請教。


    “小許回來了啊,我正等你呢!”張國慶見許建安進來,隻開口道:“向導的事情你考慮的怎麽樣了?我一會兒就要去公社匯報工作,你可不能給我掉鏈子,過兩天人考察團就來了,你要不答應,我上哪兒找人去?”


    許建安把鋤頭上掛著的籃子取下來,掛在了屋簷下的竹勾上,昨晚下了一場雨,今早的收獲不錯,除了新出土的蘑菇,他還采到好幾窩的竹蓀,這玩意兒燉湯喝味道可好了,隻是平常不容易遇上。


    “張隊長,你跟上頭匯報吧,我去當向導。”他說著,又想起謝麗君還在坐月子,梁秀菊也需要人照顧,隻蹙了蹙眉心道:“但是我每天得回來照顧我媽,能不能不住公社的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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