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惟想到這裏,微微一怔。他們小的時候……他已經多久,沒有想起過另一個人了?


    開了這個頭後,秦惟一發不可收拾。他這時候才發現很多事情,比如豔冠列國的母後鬢角已經出現白發,比如他的妃嬪生了孩子後臉上皮膚會鬆弛,比如曾經追隨他打天下的謀臣會長老年斑,會步履蹣跚,會連一句話都記不住。


    秦惟感受到一種新的恐懼。過去的他從來沒有怕過什麽,他是天才,一出生就擁有權力、地位、財富,還有一張得天獨厚的皮囊。天底下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即便是千年來從未有人實現過的九州天下,也在他手裏達到統一。


    他可以算任何事,唯獨無法阻攔生老病死。遲早有一天,他也會變得醜陋、老邁、愚昧,一句話翻來覆去地念叨。


    秦惟無法接受這種事情,在統一天下之後,秦惟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第二個人生目標。


    長生不老。


    自從冒出這個想法後,秦惟突然覺得麵前這一切索然無味。朝臣稟報的那些事情早在他十二三的時候就解決過,這麽多年過去,同樣的問題一遍又一遍重複;後宮那些女人吵來吵去,眼角眉梢是恰到好處的爭風吃醋,她們嘴上說著愛他,其實話裏話外都在給自己兒子和娘家牟利。秦惟看著他們,就像看一出已知答案的默戲。


    權力這條路他已經走到了盡頭,享受完攀爬的過程後,頂峰的風光驟然失去吸引力。剩下的日子秦惟不再將精力放在朝事上,而是開始尋覓長生。


    他服用過很多丹藥,試過各種辦法,但都無濟於事。太後和妃嬪試探地勸過他,但每次才開了話頭,秦惟眼神掃過去後,她們就不敢說了。


    不知道哪一次秦惟中了丹毒,身體驟然變差。可能是上天有意和他開玩笑,在秦惟放棄了長生不老、重病在榻時,反而看到了希望。


    一個方士說,他祖上受過仙人點化,得了一顆仙丹。祖宗隻吃了半顆,偷偷把剩下半顆昧下來研究。他們家研究了三代人,終於在仙丹耗盡之前,炮製出一顆仿丹。


    丹藥來之不易,且僅有一粒。換言之,誰都沒有嚐試過,方士自己也不知道行不行。


    而且,這種藥有副作用,極有可能要沉睡許多年才能起效。如果在這段時間秦惟的身體腐朽了,即便秦惟魂魄重新蘇醒,也沒什麽用處。


    秦惟沒怎麽猶豫就吞下了丹藥,即便沒有這顆藥,他也是要死的,不妨抱著希望死。秦惟服用丹藥後很快氣絕身亡,至於他死後夔國如何,子孫如何,與他何幹呢?


    秦惟死前為了維持屍身不腐,在幾個兒子身上種下了血引,用子孫的活氣供養他的身體。秦惟原本以為他最多沉睡十幾年,就算血引不斷吸收兒孫的生氣,短短十年也不至於將他們吸幹。但是,他這一睡,竟然鬥轉星移,山河巨變。


    他醒時,夔國已經滅亡許多年,秦家男子因為身上種了引子,代代短命,如今已基本死絕。要是秦惟再耽擱幾年,恐怕就沒有生氣供養他的身體了,秦惟醒來時,麵對的就是一個腐爛了一半的身體。


    秦惟想了想那幅畫麵,委實長鬆一口氣。看來,天終究不亡他。


    秦惟死時就預料著自己會醒來,故而給自己修建了龐大的地下宮殿,準備了豐厚的陪葬。一旦他醒來,這些人,或者鬼還有榮幸繼續服侍他。秦惟陸陸續續喚醒侍衛,這些人已經被做成石頭或者兵俑,使用起來並不稱心如意。秦惟一邊修煉先前準備好的鬼修之術,強大自己的魂體,一邊派人出去打聽外麵的世界。


    沒想到他這一睡,竟已過了這麽多年,地麵已經誕生了新的王朝。秦惟畢竟死了太久,神魂不支持他長久清醒,他處在斷斷續續的昏迷、蘇醒之中,在他昏睡時,他的武士就充當守衛,為他守護帝陵;在他難得清醒的時候,這些武士就衝上地麵,在各地搜刮活氣,回來供養秦惟的身體。


    從秦惟蘇醒那一刻算起,他醒了一千年,但他真正有意識的時間不過兩百年。在這兩百年中,秦惟的身體修煉成和活人無異的程度,魂體也大大增強。因為他修鬼道,還發現了一個意外之喜。


    他在輪回中發現很多受罰的仙人,從他們口中,秦惟得知了秦恪的消息。


    秦恪果然沒死,而是飛升到天庭,當了風光無兩的天尊。秦恪還是地位最崇高的北宸天尊,主持刑獄,仙人的罪與罰隻是秦恪的一句話。


    秦惟早就想過秦恪可能沒死,但等真的聽到這個消息,他內心中的嫉恨還是驟然衝破藩籬,掀起驚濤駭浪。


    秦恪並不是死了,而是掙脫凡人的身體,去天上做了神仙。他們兄弟兩人一直學的是同樣的東西,唯一有區別的,就是秦恪為了國家祭劍,而秦惟沒有。


    可笑的是,祭劍這件事還是秦惟提出的。秦惟忍不住想,如果當初跳劍爐的人是他,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但是沒有如果,事情不會重演,秦惟也不會同意祭劍。秦惟如今雖然靠禁術活了過來,但身體蒼白冰冷,不能見明光,不能長時間走動,在地下宛如一個活死人。而秦恪卻在天上長生不老,自由自在。秦惟不服,既然秦恪可以,憑什麽他不行?


    秦惟一邊搜集可能對他有利的消息,一邊暗暗籌謀升仙之道。秦惟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耗時越長的事情,越能激發他的勝負欲。


    不知不覺,地麵上的王朝變幻,新的李唐王朝誕生了。因為石俑都是一次性用品,損耗的速度很快,秦惟獲得修煉資源越來越難。終於,秦惟覺得時機到了,安排傀儡去地麵上煽動兵變,奪取地麵王朝。這樣,才能有更多的資源供他修行。


    朔方之變如星星之火,瞬間演變成燎原之勢,然而在形勢一片大好的時候,一個流浪漢闖入帳營,殺了朔方節度使。秦惟發現不對,立刻操控傀儡自燃,流浪漢什麽也沒找到,遺憾離開。


    朔方之變就這樣倉促地結束了。秦惟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地麵上除了犯了錯被貶謫的仙人,竟然還有周長庚這種逃犯。哦對,那個邋邋遢遢像流浪漢一樣的人,並非流浪漢,而是天上赫赫有名的殺星——太白星君周長庚。


    真是離奇。秦惟因此悄悄關注了周長庚一段時間,自然也發現了周長庚收養的徒弟。秦惟隻是粗粗掃了眼那個小女孩,並沒有施與太多關注。需要他上心的事情太多了,一個野丫頭一樣的小姑娘,不值得秦惟停駐目光。


    因為遇到了周長庚這個變數,秦惟隻得暫停計劃,從長計議。他慢慢接觸到對秦恪有怨的儲熙,從儲熙口中,得知貪狼星君化名裴紀安,在人間曆劫。


    原本蕭陵是看好儲熙的,但是秦恪一句話就斷送了儲熙的天尊之路。現在蕭陵安排季安去人間曆劫,卻不送儲熙去,可見儲熙徹底在蕭陵的備選名單上失寵。


    奪人錢財,斷人前程,無異於殺人父母。儲熙氣不過,一方麵不忿貪狼高升,另一方麵又憎恨秦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秦惟和儲熙自然而然結成聯盟。


    早在幾十年前,秦惟故意借盜墓人的手將潛淵劍流傳在外,四處吸食血氣,以血養劍。秦惟自己都是半死之人,不能放血也不方便戰鬥,便幹脆將潛淵劍放出去。秦惟和儲熙達成聯盟後,秦惟要幫助儲熙擾亂貪狼曆劫,便動了動手指,輕而易舉地把潛淵劍引到貪狼身邊,讓裴紀安殺了李朝歌。一切如秦惟所料,貪狼果真渡劫失敗。


    一個連情劫都勘不破的人,如何擔當的起西奎天尊的重任?儲熙以為這次蕭陵總該改變想法了,結果,蕭陵竟然請動了秦恪,讓秦恪下凡輔助貪狼去了。


    在蕭陵安排的命運裏,原本是沒有李朝歌這個人的。蕭陵不知道周長庚逃竄到人間,沒算到周長庚會救了李朝歌,所以在蕭陵的卦象裏,李朝歌一直是一個死人。因為周長庚這個變數誘發了李朝歌,進而又引發了更多崩壞,最後,裴紀安的整個人生完全亂掉。


    因為多出了李朝歌這個變量,蕭陵隻好再算。須彌鏡計算了很久,最後,給出一道大凶之卦。卦象中說,天庭將有大危機,絕境深處唯有一道生機,那就是派秦恪下凡。


    蕭陵因而派人去請秦恪。但這些事情儲熙不知道,儲熙隻看到蕭陵十分偏重季安,為了扶季安登上西奎天尊的寶座,都不惜請秦恪保駕護航。儲熙越發嫉妒,秦惟得到消息,心中卻輕輕一動。


    他立即意識到,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秦惟的身體已經死了,像凡人那樣修煉、雷劫然後飛升的坦蕩通途已經斷絕,秦惟唯一能依仗的,隻有他那個當上了神仙的雙生兄弟。


    或許,雙生這一點,是秦惟反敗為勝的關鍵。


    蕭陵重置時間線,改變凡人記憶,凡人沒察覺,但秦惟、周長庚等人都察覺到了。秦惟緊密盯著裴家,與此同時,另一個女子再一次出現在秦惟的視線裏。


    秦惟早就知道她。前一世裏,她是周長庚的徒弟,後來陰差陽錯回到洛陽,又陰差陽錯嫁了,或者搶了裴紀安。裴紀安和李朝歌慘烈收尾,不乏有秦惟的手筆。秦惟害死了李朝歌,自己卻毫無負疚。


    與他何幹呢,所有選擇都是他們自己做的,秦惟不過在背後推波助瀾罷了。以秦惟對女人的了解,經曆了一場這麽痛苦的婚姻,沒有尋死覓活都是好的,不會有女人敢再嚐試一遍了。可是,她竟然又回來了。


    秦惟終於認認真真地看了她一眼,記住了她的名字,李朝歌。


    在人間時,秦惟最開始想殺了秦恪,然後頂替他的命格。但殺秦恪必須一擊即中,秦惟不知道秦恪實力如何,實在不敢貿然行動。秦惟不斷在秦恪身邊放妖怪,想試探秦恪的力量。在陰司墓塋複生的羅刹鳥,畫著招鬼陣法的扶乩圖紙,轉世重生的黑貓妖,都是秦惟或直接或間接地引過去的。


    但秦恪很少出手,大部分時候,都是李朝歌衝在前麵。連秦惟秦恪兄弟用過的佩劍,也兜兜轉轉落到李朝歌手中。


    潛淵劍留在距離秦恪那麽近的地方,秦惟本能覺得危險。他派人去洛陽,想趁著上元節混亂,伺機從李朝歌身邊取回潛淵劍。但是屬下回來稟報時,卻說看到了二公子,沒時機下手。


    秦惟那時候猛地意識到,秦恪和李朝歌走的是不是太近了?


    在黑貓妖的時候,秦惟終於驗證了他的想法。蕭淑妃轉世的黑貓原本沒有那麽強的妖力,是秦惟為了試探秦恪,故意賜予黑貓法力和妖毒。後麵帶回來的消息果真沒有讓秦惟失望。


    秦恪竟然和李朝歌成婚了。秦惟自認為足夠了解自己的弟弟,但接到消息的時候,還是大吃一驚。


    秦恪竟然同意和人成婚?秦惟一邊覺得匪夷所思,一邊被激發出新的靈感。


    他發現比殺了秦恪,更好的成仙方法了。


    秦恪太過深不可測,而且這些年一直在天上修煉,即便現在實力被壓製為十分之一,也不是修鬼道的秦惟能匹敵的。秦惟想靠自己打敗秦恪,無異於癡人說夢。


    但如果,秦恪自取滅亡呢?


    秦惟改變想法,立刻中止先前的計劃,將人手都撤到外圍,遠遠盯著秦恪。同時,秦惟在各地發動祭壇,想借助祭祀的力量,吸取他人的魂魄,轉而壯大自己的神魂,為將來奪舍做準備。


    但是施行時稍微出了一點問題,秦惟久在地下,對地麵掌控力大大降低,龜背村提前被當地官僚發現。在秦恪的領路下,李朝歌也找到了武神廟,北祭壇因此成為廢棋。


    秦惟即便算無遺策,也不能預料所有事情。他沒料到他在世時的一個神廟坍塌後會被其他皇帝改成行宮,也沒料到女皇的男寵會提出去行宮避暑。夢魘獸被發現,李朝歌陰差陽錯知道了秦恪的身世,秦惟的存在漸漸瞞不住了。但是沒關係,夢魘獸已經完成了它們的使命。


    夢魘獸可以窺探一個人的前世,比如,李朝歌弑母殺弟的前世。


    秦恪和秦惟維持著彼此得知,但誰都不主動戳破的微妙平衡。秦惟自知時日無多,加快了布局。他劫走李許李貞,挑起揚州叛亂,吸引李朝歌來江南。但是在李朝歌走後,秦惟派紙鶴潛入皇宮,給女皇投放了從夢魘獸中提取出來的前世夢。


    其實那時候秦惟就該想到的,他加快步驟,秦恪怎麽可能什麽都不做?秦恪打了一個很好的燈下黑,秦惟放棄了北祭壇,而秦恪偏偏在北祭壇布置現場。秦惟自認為擅算人心,但是他忽略了,秦恪扮演過他很久,秦恪遠比秦惟想象的,還要了解他。


    之後一步步都如秦惟預料,李朝歌和“顧明恪”奔赴揚州,揚州大敗,李許李貞自殺。遙遠的東都,女皇對李朝歌生出猜忌,派五行者暗殺李朝歌。


    李許死的時候,秦惟毫無波動。他為什麽要幫一個異姓人爭奪天下呢?他費這麽多功夫,無非是想誘導秦恪違背天條,以及,見李朝歌一麵。


    他關注了她許久,卻從未真正見過她。秦惟有點好奇,能讓秦恪動心的女子,到底是什麽樣的。


    揚州地陵,秦惟如願看到了李朝歌,也差點被秦恪殺死。但秦恪最終沒有動手,秦恪鬆開他,不管不顧去外麵追李朝歌的時候,秦惟輕輕笑了。


    這麽多年了,他的弟弟果真一點都沒變。


    可惜了,那位小美人以後無緣得見了。其實她長得還挺合秦惟胃口的。


    秦惟完全沒有想到,他再一次睜眼,竟然看到了李朝歌。


    他和李朝歌對視的那短短瞬息,秦惟腦中劃過了許多想法。李朝歌為什麽會在這裏?他現在在天上還是地下?莫非秦恪沒有應劫?


    可是儲熙明明說秦恪已經回到天庭領罰,秦惟因此做戲,讓儲熙殺了自己,並錄下證據。秦惟以成功後推舉儲熙做天尊為代價,放自己的魂魄進入紅玉玉佩,被儲熙帶著來到天庭,埋伏在秦恪身邊,伺機奪舍。如果這不是秦恪的身體,那他現在在哪裏?


    秦惟腦子裏飛速盤算出好幾種可能,後續計劃也隨之陳列出來。然而,李朝歌隻是愣了愣,隨後就驚喜地對他說:“秦恪,你醒了?”


    秦惟聽到那聲“秦恪”,終於放了心。他端起微笑,不動聲色地打量李朝歌,問:“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李朝歌說自己飛升了。飛升……秦惟聽到,不由怔然。多年前他目睹秦恪飛升,沒想到許多年後,他身邊的另一個人也飛升了。他們皆有成仙的機緣,為何這個人偏偏不是秦惟?


    秦惟很快壓下心緒,裝出關心李朝歌的樣子,熟稔地說貼心話。這些事對他來說駕輕就熟,秦惟從十幾歲起就能從容地周旋在女人之中,後麵他成了皇帝,後宮三千佳麗各個挖空心思討好他。對秦惟來說,應付女人實在太輕鬆了。


    唯一麻煩的是,這是秦恪的女人。秦惟不了解他們之前的談話,行事須得再三小心。


    在熟人麵前扮演秦恪,這對秦惟是不小的挑戰。他每時每刻都得繃著精神,飛快分析說話的人是誰,和秦恪是什麽關係,他要如何應對。秦惟也第一次知道,原來,扮演別人,是這種感覺。


    可是,秦惟低頭看著修長有力的手指,感受到脈搏下勃勃有力的跳動,又覺得一切都值得。健康人不會懂活死人對於生命的渴望,秦惟忍受那副半生不死的軀體已經太久了。每每夜半驚醒,秦惟都會被那副身體嚇到,他感受著毫無震感的胸腔,時常覺得,他是個死人。


    一個苟延殘喘、不見天日的行屍走肉。不像現在,秦恪擁有強健的體魄,光明的未來,可以自由行走在陽光下,隨意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秦惟送走蕭陵等人,不敢放鬆,立刻去看秦恪留下的手劄、案卷。他翻了沒一會,聽到仙侍傳話,說李朝歌和人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


    秦惟趕到現場一半是為了維護人設,一半是真心好奇。自古以來有人的地方規矩都差不多,新人進入環境後最要緊的就是低調做人,討好前輩。李朝歌剛來第一天,就敢和人打架?


    他坐在高台上,看著李朝歌以命相博,隻是因為對方說了秦恪的閑話。蕭陵在旁邊看熱鬧,故意調笑地問他:“秦恪,活了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有女人為你出頭吧?”


    秦惟無奈地歎了一聲:“沒錯,還真是頭一遭。”


    之前從未有人為他叫過屈,出過頭。一來他是大公子,無人敢苛待他,二來秦惟算無遺策,眾人隻會防備被秦惟算計,還真沒人擔心過他。


    後來他成了國君,又成了皇帝。他習慣於聽別人訴苦,出麵保護別人,從未有人挺身而出保護過他。在秦惟的印象中,女人要麽盡態極妍,要麽梨花帶雨,他似乎沒有見過第三種情況。他的母親美則美矣,但嚴苛到近乎神經質,秦惟和秦恪的童年都說不上愉快。後來的王後、妃子長相家世各不相同,但仔細看看,都是一個樣子。


    她們都在算計他,要求他,即便哭,也哭得楚楚可憐,付出和索求都是拿捏好的。秦惟也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後來他去給李朝歌送藥,他本來預料李朝歌會和他要求什麽,結果除了被莫名其妙罵了一頓,其他並無收獲。


    秦惟第一次遇到對他無所求的人。因為無所求,所以他瞬間失去了對對方的控製力。喝藥時,李朝歌又來了,她故意激怒他,卻又始終對他寸步不離,秦惟低頭的時候,能感覺到李朝歌望向這個方向時,眼神中的脈脈溫情。


    秦惟突然就有些羨慕秦恪。即便得知秦恪成了天尊的時候,秦惟心裏也隻有憤怒,沒有羨慕。秦恪看似失去了很多,但回頭想想,他什麽都沒有失去。


    健康,長生,權力,地位,他都有。即便成了仙人,不得不割舍掉七情六欲,但也有人真誠而熱烈地愛著他。


    而秦惟呢?大浪淘沙,紅顏枯骨,到如今,他還剩下什麽?


    秦惟漸漸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他習慣於每日一睜眼,就有人在不遠處等著他;習慣於喝藥時,李朝歌總要陰陽怪氣地擠兌幾句;習慣於他看案卷時,李朝歌坐在另一邊,靜靜做自己的事情。


    秦惟刻意忽略掉那些不合理的地方。比如他給李朝歌上藥時李朝歌本能躲開的手,他靠近時李朝歌有些僵硬的身體,他碰到李朝歌的肢體時,她總會借各種機會避開的動作。秦惟說服自己,可能是因為秦恪太木訥,李朝歌還沒有習慣男女接觸。也可能是因為李朝歌和秦恪剛吵完架,李朝歌心裏還有芥蒂。


    其實,哪有那麽多可能呢。秦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會自欺欺人。


    李朝歌陪他度過的短短六天,是秦惟有生以來難得的寧靜時光。不需要和對方鬥智鬥勇,不需要盤算對方的話,不需要防備身邊人,李朝歌所說所做皆是字麵上的意思。秦惟一個擁有過很多女人,連孩子都有不少的帝王,竟然願意陪著李朝歌過家家。兩人純情的像是情竇初開的年輕人,連手都不碰一下,夜裏共處一室,就隻是說話聊天。


    秦惟覺得秦恪有點可笑,成婚那麽久身體接觸還停留在這個層次,秦恪怕不是真有什麽問題吧。但另一方麵,秦惟又很珍惜這種純粹的溫情。


    不含任何身體欲望,隻是單純的喜歡。秦惟後來回想,大概是因為他從未得到過吧。


    所以遇到的時候才那樣珍惜,不舍得打碎,也不舍得懷疑。


    最後一天,他們兩人在窗前看日落。提到人間時,李朝歌眉眼中滿是落寞,嘴裏卻說不在意。秦惟望著天邊雲霞,當真動起了一生一世的念頭。


    這是他十二三最莽撞的那個年紀,都嗤之以鼻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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