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癡呆兒,蕭祁遠曾如此笑罵她。施煙聽得這罵人的話,頓時惱羞成怒,一巴掌拍去,孱弱青年就這般被一盅茶水嗆住。


    施煙來長安近兩年,沒學得蕭祁遠時常布施散粥,救苦濟貧樂善好施。倒將錢財看護如命般,尋常乞丐休想從她這兒討要一分銅錢。


    因她知曉,這些銀子之上,是蕭祁遠分散精力,靠著書房方寸之地,點明徹夜燭火翻看賬本換來的。商人麵上光鮮,到底不是官,人人都想來欺咬一口,他亦送了不少禮出去平擺。


    “不過玩物罷了,你要多少,隻管去賬房取。”蕭祁遠無所在意,輕聲道,“二哥沒本事,往後留你的嫁妝不多,不過,倒也夠你半生揮霍。”


    施煙瞧跟前清雋俊朗的男人,眼眸彎彎漾起笑意,“我不要嫁妝,隻要二哥。”


    蕭祁遠眸光溫柔,曲指點了點她額頭,“又癡了不是。”


    男女之間,講得門當戶對,天長地久。蕭祁遠怎麽不明白跟在身邊兩年的人起了什麽心思?他願她好,不願自己一念毀她半生。


    話罷悶聲咳嗽,原是同以前一樣,忽然膝彎處骨頭一聲脆響,兩人都始料未及。


    蕭祁遠先反應過來,對上一雙澄澈眼睛,他伸手搭在施煙耳朵上,欲蓋彌彰遮去遮方才微響。手伸在半空,燭火將這映在窗紙上,屋內無風,那指尖卻顫抖不已。


    心無旁騖者一旦有了擔憂,僅一件小事足他恐慌通夜。這滋味猶如幼時父親揚鞭鞭笞自己,小產後的母親用孱弱身子緊緊摟住自己那般心碎破裂窒息。


    喜事麵先顯,惡疾先裂骨。


    他不願施煙為自己露出這般惶恐眼神,這比惡疾發作還剜心。


    “二哥……”


    頃刻間,施煙腳底漫上沁骨冰涼,瞳孔升起驚愕,潑天恐慌將她裹住,顫抖聲調染上哭意,往後的話她不敢說出來,隻怔愣瞧著他。


    蕭祁遠唇角挑起笑,聲音從喉嚨發出,“在的。”


    男子即使病弱,這驟然摔下也能壓倒十四五歲的女子。施煙雖有些武功,但方才神思全被驚恐籠去。來不及支撐躲閃,兩人齊齊摔在地上。蕭祁遠頭暈沉,支不起來,索性擱在雲鬢香肩處,深吸氣,身子竟通爽兩分。


    憶起當日要帶施煙回長安,友人調侃,“我在江南時,常聽人說,富貴人家總是玩法新奇,自小買個平妻回去放在家中養著,撮成一對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馬。”


    友人口中最是不著調,蕭祁遠撐開折扇,笑罵著,“誰同你惡俗。”


    友人自作主張,同蜷在自己身邊的女子道,“姑娘,這人要帶你回家做妻子去,往後可都是跟著這病秧子一起,你可願意?若是不願,便跟哥哥走,哥哥帶你遊便山川湖海,可好?”


    衣擺被人攥在手心,扯了扯。蕭祁遠扭首看這出塵清淨的女子,眼底帶著無甚在乎的涼薄笑意,“我除了戕害族兄弟、謀劃暗算的手段也沒什麽可拿得出手的。如今養個白淨女娃在身邊,也是前所未有。走罷,叫我身邊安靜些。”


    後來,這女子說了什麽?


    蕭祁遠奮力掙回一絲神誌回想,再後來……喉間湧起一股腥甜,拖他暈死過去。


    “梁胥!你還死愣幹嘛!”


    耳邊熱息至癢漸弱,施煙偏過頭大聲嗬斥,隱在後門處的男人方才現身。


    施煙踉蹌著站起,走到床榻邊同梁胥並排站著,臉上慌張微褪。鬢發散亂因方才倒地有些狼狽。


    梁胥黑著臉,瞧床上暈死過去的人,眼底也起了波瀾,“這次……吉少?”


    這詞他不敢說完。


    被問的施煙拿不定主意,心頭狂跳,她抑製不住去想這是何凶,凶有多少?


    外頭守門的小廝早被打發下去,圓桌上茶盅水還是溫醇的,施煙倒了一杯來,將藥瓶中的最後兩顆藥傾倒,顫顫巍巍著一同送入蕭祁遠嘴裏。


    身上劇痛,比烙刑上身還鑽心幾倍,四肢百骸被百蟻噬咬也不過如此。口中生生苦意愁他眉宇微蹙,難呻一聲,倒使他難得安寧下來,眉宇間卸下平常拒人千裏之外巍峨險山,隻剩柔和溪水淙淙。


    施煙從鬢發間取出那支蝴蝶玉簪,雙手攏著瞧了瞧,最完將其放在蕭祁遠枕下,轉身取下壁掛的短劍握在手中。


    “你要幹什麽?”


    梁胥攔下她,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短劍。


    這短劍秀氣鋒利,是當時隴西一老匠封山之作,價格堪比一座菩薩金身。可施煙用它刺破一人胸膛,場麵凶殘。自此這把短劍被蕭祁遠收回。


    施煙收攏力道,麵色清寒,“給他命續去。”


    第10章 以前的事


    梁胥自小在江湖摸爬滾打,見過生活不及被父母買入青樓的女子、見過尋常女兒家歡樂。但從未見過一個氣質出塵、眼眸澄澈見底,但通身舉止神態無不散落殺氣的女子。


    不知為何,他破天荒說了句,“你不必為他這樣。那平陽王不是什麽好人,你一次一次為他要藥換命,未必每次都能功成身退。”


    這丫頭已將主人看做比自己命還重要的人,幾近癡顛。府裏下人亂猜,這表小姐被家主帶回家,常常纏著家主,怕是心中早已對家主有意。


    梁胥終日半步不離蕭祁遠,施煙小姐如今婚事無影,這兩人時常動作親密卻不點破,倒是有點子富貴人家某些事不為外人道也得感覺了。


    施煙走後,他抱劍闔眼守在床邊,忽覺得滿屋藥味入鼻堵得胸悶,起身開了些窗。


    寒風灌來,沁得他通身舒暢,索性背靠牆柱,雙手枕在腦後,合眼假寐。


    年關一過,翻了春,這施煙小姐已來長安兩年。這日子眨眼而過啊,他心中感慨,抬頭望明月,想起妻兒,眼角泛酸。


    當初實在是活不下去,流年戰亂,外頭路邊屍骨森森。要不是家中妻兒餓得頭眼發昏,他也不會去借外債。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奈何他全部的錢都拿去給妻子買藥、給兒子買肉糊粥,哪還有什麽錢。


    要債的上門來。他也是第一次借外債,第一次債主上門要錢,自個兒是真沒錢,求他們寬些日子不成,家裏能砸得都砸了,他們還要砸了病亡妻子的棺槨拿去賣錢。


    梁胥雙目衝紅,瘋了般朝那群人打去,卸了這人胳膊,踩斷那人腿腳。打得正酣時,梁胥抱著僥幸想,是不是把這些打怕了,那十兩銀子就不用還了?


    這念頭一旦有,便猶如野火過草,越來越烈。他出拳也越來越狠。


    “當真是世風日下,欠債不還錢,還毆打他人。這年頭當個好人也忒難了。”


    一道清潤聲從院門口傳來。聽口音不是西涼本地的,瀟灑慵懶又帶著幾分調侃。


    朝院門看去,紅木輪椅上坐著一青衫男子,身後跟了數十個彪形大漢,裏頭隨便一個隨隨便便將自己拎倒。


    其中兩個走過來,輕而易舉將梁胥桎梏,拖他去門口輪椅男子前跪著。


    梁胥自小打架沒吃過虧,現在也是,不過身上出了膩汗。抬頭看男子時眼中倔強,但到底沒有十足底氣。


    被打趴下的仆人哎呦起聲,狼狽跑到那人跟前,“家主,就是這人,欠了咱們半年銀子還不歸還!”


    “梁胥,籍貫江州,懷安二十八年在蕭家銀莊借了五兩銀子,三月期早到,你卻攜妻兒討債。可又此事?”


    蕭祁遠似笑非笑,“梁壯士,你為人仗義,當年助官府剿匪,免百姓騷擾,立下功。如今蕭某給你個麵子,你將十兩銀子歸還。今日之事便了。”


    “沒錢!”梁胥垂下頭,硬邦邦道。


    坐在輪椅上的蕭祁遠手一揚,將折扇揮開,摩挲著開口,“沒錢……這事兒可就不好辦了……”


    梁胥索性當了賴皮,一屁股坐在地上,沒好氣道,“你蕭家家大業大,缺這幾兩銀子會餓死人啊!”


    “誒,此言差矣,蕭某銀錢雖多,但也是自己辛苦掙來的,與你何幹?”


    蕭祁遠沉吟一番,忽然道,“那這樣吧,我聽說你還有個兒子,若是送去宮裏當個小太監每月還能得些月例。你若真還不上,蕭某便替你尋門道將兒子送去吧。”


    地上被壓製的人忽而掙紮,“姓蕭的,你敢!”


    “有何不敢,隻是你梁家四代單傳的獨苗子,就這麽折了真是有些可惜了。”


    那時梁胥第一次見如此狡詐的商戶,披著狼皮吐人話。


    再後來,自己賣身為奴,替姓蕭的賣命。他將自己兒子送去隴西,不知做何。蕭祁遠、不對……現在應喚主人。


    主人隻一句,自己忠心兒子便安在。


    他舒一口氣,到底梁家命根子保住了。


    後來,主人不知得了個什麽消息,要去雲山。


    他勸,“雲山是西北三大凶險山之首,深處惡狼凶虎、毒蛇猛獸數不勝數,往年為了稀奇古怪藥材木材的人進山,十個有九個喪生。”


    “進去尋找個人。”


    蕭祁遠執意要去,倒是罕見棄了輪椅,梁胥愣住,原來不是個瘸子啊。


    身形像個竹竿清瘦得厲害,可偏偏氣質沉穩貴雋,立在邊上,叫那些有了男人的農婦看了又看,個個麵頰緋紅。


    山坡陡峭,他也不喊累,跟著自己走,有時耳力比自己還機敏,提示自己木灌叢可能有野豬倉鷹出沒。


    連著在山裏待了兩天,濕氣濃重,蕭祁遠麵色病態蒼白,梁胥沒忍住好奇,問靠著樹幹休息的人,  “何人會住這個地方?值得家主親自來尋?”


    蕭祁遠淡淡道,  “受已故友人之拖,尋他唯留在世的妹妹。”


    梁胥眉一揚,倒是有趣,“那人都死了,家主怎麽不信那人編了話來誆你的?”


    原本闔眼休憩的男人睜眼,眼中精明一閃而過,仍是不疾不徐萬事胸有成竹的樣子,“怎麽?怕我誆你來這裏賣命?”


    氣輕微若的話剛落,一道樹藤忽然從背後甩過來,蕭祁遠這個病秧子方才還弱得要一命歸西,此時卻猛得推開梁胥,伸手截住那樹藤。


    空中“啪”得一聲,一道身影直接摔了出去。


    梁胥驚恐大吼“家主!”,然自己身子還未動就被另一根樹藤纏住,絆倒在地。身邊立著一道火紅人影,將自己踩在腳下。


    “啞娘,還真有人能進得深穀來。”


    一道女聲清脆,沒說完便笑了,“山腳下沒人告訴你們這裏不能來嗎?”


    蕭祁遠費力撐起首,再往前兩寸,一雙白嫩如玉的腳站在幾近腐朽枯草中。那腳腕纖細,一隻手足矣握住。不覺叫他想起近來樓蘭國買來的好玉,若是請工匠打磨,怕是也比不上跟前這雙玉足五分。


    他悶咳一聲錯開目光,撐著起身勉強立直,目光盯著身高不要自己胸前的女子,沉了沉聲虛氣道,“姑娘心性頑劣,可不該惹我這病殘人啊。”


    女子“嗤”一聲,看清這男子麵貌正欲說話。


    忽然音在喉間生生截住。她怔愣瞧著跟前男子,一雙靈清眼眸氤起水霧。


    身上一襲白衣,青絲如墨瀑散,直淩淩立在原地,宛如一尊受人敬拜的玉像。


    蕭祁遠扯了扯唇角,正預說話,潔白如雲裙角在空中揚起又落下,懷裏忽然多了個人。


    “兄長……”清軟聲帶著哭腔,這轉變叫人一時琢磨不透。小臉簌簌落淚,砸在枯葉上,聲音沙沙。


    蕭祁遠立在原地,他自小厭惡外人近身前,手慣著她臂膀,使了力往後扯,“我不是你兄長。”


    原先在梁胥旁邊的紅衣女子宛若幽魂飄過來,將女子摟在懷裏,戒備盯著他。


    蕭祁遠道明來意,“此來是帶你下山去,過你該過的勳貴富貴小姐的日子。”


    紅衣女子不答,伸手往地擲東西,四下煙霧騰起,梁胥摸索著趕來護住蕭祁遠,等煙霧散去,那兩女子人影早已不在。


    夜黑生寒,二人不敢輕舉妄動,屈身在一處小山洞裏等天明。


    梁胥父輩是走江湖的,倒也聽過不少母狼下山叼走嬰孩當狼崽子養的事兒,這些嬰孩自小會攀藤飛躍,懂獸語。可今日遇見的兩人年紀約莫十三四歲,長得好看,且身上衣裳料子瞧著生輝,應是富貴人家的小姐。怎麽會在著深山旮瘩。


    關鍵這地兒還是家主帶自己來的,目光奇怪去看旁邊人,蕭祁遠經過空中一摔精氣神好似褪去大半,閉眼養神。


    等天際泛起魚肚白,外頭寒風咋起,各種螟蟲怪聲慌慌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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