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人最難接近也最好接近,一旦你和他們聊得投機了,他們就會立刻接納你。自覺彼此已經是以琴交心的友人了,幾個年紀稍長一些的立刻撫須笑道:“呂郡丞年少才廣,是吾等方才心有狹隘,以麵度人啦!”呂安拱手淡笑,雙方此後又是一番淺談。果真如呂安所說,此會不談國事,便是有幾個刻意提到的點也被呂安輕巧略過,如此眾人倒也放下心中大石,談興愈濃。交談中他們得知呂安師從荀子,頓時恍然,紛紛表示名師果然出高徒,呂安謙虛回應,氣氛非常和樂。待到有人提到秦紙之時,呂安立刻非常大方地表示等大家回去時候可以帶上一打歸去,更是現場為眾人展示了下秦紙的諸多用法,譬如通過手勢變化寫出不同的筆鋒。呂安的字字體方正,一個個字寫在紙上更是帶有一種藝術感,波磔分明,極其典雅大氣。卻有一人輕咦一聲,“太守所寫可是秦字?在下愚鈍,這似與尋常秦字有些不同……”原本揮毫潑墨的呂太守微微一愣,麵上有幾分驚訝模樣,“郎君好眼力,這確是秦字,但並非現在所用的秦字。”“先王有感於如今諸國字體各有不同,平日裏溝通便有些困難,加上秦國現有的字體寫在秦紙上有些困難,於是多年前便請我先生荀子匯編字體。”“這項工程過於巨大,用了近十年才成。為了避免對民生帶來過大困擾,舊字體依然在用,而我們這些晚輩學習時候學的卻是新字。”“不過雖是新字體,實則是有了簡化和改進,新秦字在編寫時候亦是有參考到魏國的字體,想來年輕人們以後學起來應當不難。”他說得輕鬆,這番話在在場這些人心中投下的卻不是一點兩點的波瀾。創字改字,還是感於六國字體不同覺得使用不便,便耗費十餘年時間特別整理各國字體編纂的一套全新的字體,最終還能夠做成並且走到了悄無聲息推廣的這一步,秦國的眼界著實令人歎服。而從另一方麵來說,這更是秦國意在天下的證明。若非是意在一戰諸國,何必做此法?費時費力不說,全無半點收益,隻有想要將天下皆吞入秦的想法,才會預先去鋪開這一張網。而最為可怕的是,這個國家想的不是去逼迫別的國家來適應自己,而是集百家之長從自己開始改變。先改變自己,然後改變這個世界……多麽狂妄的一個想法。雖是如此感歎,但心中卻也難免生出幾分佩服來,秦國這個國家……當真不知道讓人去說什麽才好。作為被秦國征服的魏國和衛國人,現在站在呂安身邊看他書寫這些字的眾人麵上都露出了微妙之色。此時此刻,他們腦中留下的一個想法便是——這樣的秦國,東方五國真的能夠贏得了嗎?這個想法直到他們離開太守府依然在腦中回繞,這種渾渾噩噩的情緒致使當呂安邀請他們下次再來時候都點點頭應下了,於是吃瓜路人便看震驚地看著呂太守將這些個年紀比他大上兩輪甚至於三輪的年長者們一一送上了他們自己的車架,並且溫聲交談,氣氛極為融洽。這,這這這可真是個大新聞啊!本來這位秦國來的太守開宴待客完全不為人看好,尤其是他邀請的還是魏國幾位著名的文化大拿,這可不就是在自取其辱嗎?但現在這個樣子,怎麽看起來受到巨大衝擊的反而是魏國大拿們?究竟發生了什麽?!呂安將最後一人送上牛車後又站了一會,他本就年齡小,又生了一雙圓潤的杏眸,穿著秦國的黑色官服還能壓一壓,現在穿著私服的樣子無害極了,一點也不像傳言中那個極為凶暴無禮的秦人。潛在街巷內暗中觀察的少年這樣想道。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青年原本目送牛車離開的視線轉了過來,恰恰與他的視線碰到了一起。少年一驚,卻並未後退,他自信自己所站之處在暗,立於陽光下的秦官是看不到他的,然而不過片刻後他就被事實打了臉。那青年明顯是看到了他,還衝著自己微微一笑頷首致意,才轉身回府。他一進入後木門很快就被關上,將這座神秘的秦官府邸遮了個嚴嚴實實,披甲執銳的兵士兩步靠前擋住了大門。若是尋常時候,太守府自然不會防守得如此嚴密,可現在這裏頭除了住了個東郡太守之外還有秦國太子在,作為秦國第二大的金疙瘩,怎麽保護都談不上過分。少年緩步從小巷內走出,他在原地站了一會略有所思。很快,有幾個比他稍大一些的同齡人氣勢洶洶奔來,見少年站在那兒表情略鬆,但依然怒氣勃發,“劉老三!你又亂跑!”少年回過身來,麵上立刻掛上了微笑,他笑容中有幾分歉意和調皮,看起來活潑極啦。對幾個小夥伴比了一個噤聲的姿勢後,他又比了比呂安進去的那扇大門。幾人這才注意到他站在哪兒,當下背後的汗毛都嚇得炸了起來,他們快步靠近猛一拍少年的肩膀,悶聲吼道:“你不要命啦!這可是秦國郡守府,你站在這兒盯著人家看難道就不怕被抓進去?”“沒事的啦!”少年人又看了眼太守府,笑道,“這秦國太守看著還挺講道理的。”“個屁!”他另一個同伴頓時罵罵咧咧道,“秦人哪有什麽好東西,他們最狡猾了。現在你來看完了,我們該回去了吧?你這小子之前鬧著想要來看看秦太守,不讓你來你還偷偷來了,你可真是好膽量,也不怕被人抓回去當了奴隸。”他碎碎念了半天,小夥伴卻一聲不吭,不光被他指著罵的劉三兒不吭聲,以往別的會跟著一起罵的小夥伴也都不發一言。幹,幹嘛?這種突如其來的寂靜讓這年輕人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抬起頭來,便見自己的同伴們都在盯著太守府門口的一塊成人高、兩臂寬的木板看,上頭貼著一張白色的絹布,咦,這好像也不是什麽絹布,不過年輕人沒有在意這個,他的注意力被上頭的文字吸引過去了。大字是秦字,每個秦字下頭都用稍小一些的魏國文字書寫。他們這些人都不是魏國人,但他們為了來魏國求學之前都預先學了魏國文字。但現在他們感覺好像學了和沒學一樣。這上頭是……是他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還是同字異意?秦國,秦國打算在東郡擇才推到鹹陽去做官?隻要通過秦國設立的筆試麵試並且在東郡太守府實習半年,年底時候表現優異者便可被推薦進入鹹陽學宮進行培訓,培訓合格者就可以成為秦國的官員……縣令起步。縣!令!起!歩!在這一刻所有人都忽略了前麵的一係列先決條件,甚至忽略了後頭的一句補充說明赴任地點要服從安排不接受調劑,入眼的便隻有“縣令”二字。縣令便為一地執掌,和明清時候的九品芝麻官不同,按照秦國現在的行政規劃和現代換算的話,縣令差不多就是一地的市長。而且先秦時期軍政一體,縣衙可不單單是行政機構,應該說算是軍政機構來著,郡下頭就是縣。秦國居然願意讓魏人當秦國的縣令?就不怕人造反嗎?心未免也太大了吧!然而等他們一打聽就得知,秦國遠比他們想象中還要心大,因為現在東郡的二十二個縣的縣令……全都是衛國以及魏國人。能夠直接任用被征服國的民眾擔任當地的執印,此舉已經不是“心大”兩個字可以解釋的了,尤其是這些執印當中還有庶民出生的。一時之間,這些對秦國本身抱有敵意的少年人也生出了幾分好奇。夜裏,在大通鋪上,原本此起彼伏的鼾聲並未響起,取而代之的是翻來覆去的動靜,但偏偏沒有一個人開口,大家都沉默著不說話。就在這時,有一個人打破了這片勉力維持的平靜,正是劉老三。和別的心神不寧的小夥伴不同,他從頭到尾就仰躺在席子上沒有動作,現在開口說出的話更是極其堅定,“我要留在東郡。”“你瘋啦?!”睡在他邊上的年輕人翻身而起,他雙目圓瞪,在隱隱月色之下顯得極其可怖,“當初是你說你仰慕信陵君之才學和為人,我才陪你來魏國的!”“可信陵君已經故去了。”劉老三平靜答道,“我此來本就是想要跟著信陵君學習,信陵君龍陽君先後過世,魏國剩下的那些名士或是有才無謀,或是有謀無勇,我不想向他們學習。”“那你就向秦人學?”之前罵過秦國人的年輕人憤憤不平道,“說得好聽,我看你才不是為了學習,你就是為了當這個官。劉老三,莫要忘了,你可不是魏國人!”“我要的不是當這個官。”劉三兒坐了起來認真道,“秦國現有開堂教授秦字,你我不如打一賭如何?”“如何打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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