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商朔看向時拂曉,威嚴的麵孔上,流露出絲絲慈愛,與他那二十出頭的外表甚是不符。商朔放緩了語調,含笑對時拂曉道:


    “十八年未見,不成想,你竟以這種方式回來。既已回來,我即刻便命人重啟先掌門在雲生結海樓的仙府。有什麽需要,托人來跟我說便是。”


    時拂曉行禮謝過商朔,起身掃了一眼廳中眾仙,問道:“不知……哪位是掌命長老?”


    商朔笑笑道:“是了,從前的事你都忘了。掌命源於女媧一脈,整個仙界隻有一位掌命長老,當年花蓉仙尊乃五大仙尊之首,故掌命長老萬年來一直居我流芳派。掌命是仙界唯一能與天神溝通的人,負責輔佐五大流派的氣運,但門派內的瑣事,掌命長老從不參與。你要找他,待兀凝解了禁足後,讓她帶你去吧。”


    還要等一個月才能見到掌命長老嗎?但很多困惑,縈繞在時拂曉心頭已久,她實在不想再等到一個月後,便問商朔:


    “您是掌門,想來掌命長老知道的,您也知道。您可否告訴我,我為何會去人間,又為何會被抹去從前的記憶?”


    商朔搖搖頭,歎道:“這些都是掌命的主意。掌命聽命於天神,不受仙界俗務管轄,所以,我也不甚清楚。”


    哎……時拂曉歎氣,看來還真就得再好奇一個月。


    時拂曉隻得按捺住心頭的好奇,行禮道謝。


    商朔轉身,對折允道:“你是春在溟濛樓首席弟子,神木娶親一事要緊非常。便由你負責,送神木夫婦回雲生結海樓,本該屬於神木之妻的嫁妝,清點妥當,一應送去。”


    折允的眼睛一直看著時拂曉,眼裏滿是無法消解的痛,他喉結微動,收回目光,行禮應下。


    商朔衝時拂曉點頭,微微笑笑,而後便率眾朝廳外走去。廳內眾仙,跟隨其後,一同離開了春在溟濛樓正廳。


    折允依著規矩,向時拂曉行禮道:“迎請神木夫婦歸府,入洞房。”這一句話說的,頗有即將赴死的沉重之感,仿佛嫁木頭的是他一般。


    時拂曉見此不由翻了個白眼,找誰不好,偏偏找他?得,等下回去,恐怕又要聽好一番嘮叨。


    情義,委實感動,麵對,也委實尷尬。


    更何況她現在心裏,惦記著更重要的事,實在不想回去後還要被折允耽誤時間。


    第11章 咋?還是個二婚?……


    可還能怎麽辦,她又不認路,掌門偏偏派了他,隻得暫且先敷衍著了。


    時拂曉含笑回禮,客氣道:“那就有勞了。”


    折允看看她,沒有說話,命身旁幾位同修,複又將花蓉的仙身抬上了轎輦。


    一路隨折允從春在溟濛樓出來,時拂曉又上了那鹿蜀所拉的車。與方才不同的是,那塊木頭也被抬上了婚車,直挺挺得站在車上。


    神木剛上車,便聽那鹿蜀一聲嘶鳴,聲線宛如人間戲子吊嗓般婉轉動聽。隨即,又歡快地蹦躂起來,連帶著婚車也有些顛簸。


    時拂曉生怕這神木一個跟頭栽下去,忙伸手握住了神木的手臂,她可不想剛成親,“夫君”就被摔斷頭。


    鹿蜀在折允的驅使下,一躍而起,拉著婚車騰空而去,高高地飛在了白玉京上空。嚇得時拂曉忙抓緊扶手坐穩,另一手將神木的手臂捏的更緊了些。


    花蓉見了一笑,這是怕他摔下車嗎?


    雖化不了人形,但他聲、香、色、味、觸五感已醒,自然能感覺到少女柔軟,且略帶冰涼的手指捏著自己手臂的感覺。


    說實在的,除了他的坐騎,他還從未與什麽人肢體觸碰過。這感覺……格外新奇,有些不適應,卻又想再多感受一些。


    想著,花蓉控製仙身,向前傾倒而去。時拂曉見此大驚,忙起身一把抱住了神木,將他穩在了婚車上。


    此番驚得時拂曉心砰砰直跳,我的親娘,飛這麽高,這神木若是掉下去,豈不摔得七零八落?


    成親當天就把流放派的天道大運摔成渣渣,那她往後三十一年還要不要在流芳派混了?


    時拂曉不敢撒手,便一直緊緊抱著神木的腰。


    花蓉見小丫頭嚇得花容失色,心下更是開心。開心的同時,他又有些新奇,這便是七情中的喜,對嗎?從前隻說七情苦,如今看來,感覺還不錯。


    這蘇醒後短短片刻,他便體會了哀與喜,雖然都很輕微,卻已足夠讓花蓉感到格外新奇。既已有了三魂,想來七魄齊全,也要不了多久了。


    那麽從今往後,他是不是也可以像人那樣,去感受這個世間?


    鹿蜀馳天而行,很快,便到了雲生結海樓。雲生結海樓主樓,同春在溟濛樓主樓格局相差不大。


    鹿蜀越過主樓,往主樓後方而去。但見不遠處最高的山崖上,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如頂如蓋。山崖寬闊而平坦,梧桐樹下,便是一座獨立的白玉仙府,是宛如人間王府般四進四出的大院落。


    此時日漸西沉,山崖之後便是萬丈雲海,夕陽染紅了那片雲海,也染紅了梧桐樹下的仙府。梧桐樹背倚著斜陽,好似墨筆勾勒的樹影,意境絕然。


    眼前的景色之美,仿佛頃刻間便能撐破時拂曉的眼睛。


    花蓉看著眼前那棵梧桐,一時心生感慨。這棵梧桐樹,當年還是他親手種下的,那時不過是一棵連他膝蓋都不到的小樹苗。滄海桑田,當初的小樹苗,都長成了參天大樹。


    折允看著時拂曉這般驚歎的目光,禦雲靠近婚車,微微笑笑,對她說道:“那便是你從前的仙府。那棵梧桐樹,我曾與你坐在樹杈上,看過無數次夕陽。”


    時拂曉嘴角流出一絲尷尬的笑意,敷衍道:“方才一過主樓我便被那處景色所吸引。原來我曾經就住在那裏,當真是極好的地方。”若論美,前幾日商兀凝的仙府,不及此處百分之一。


    折允心下卻沒來由有些難過,趁機說道:“拂曉……縱然我無緣與你結為仙侶,可神木無知無覺,你我日後還是可以像從前一樣,互訴衷腸,讓我來照顧你餘下的日子,可好?”


    花蓉:???


    什麽叫神木無知無覺?什麽叫還像從前一樣?這是……小娘子剛成親就被別人惦記上了?


    花蓉神魂離體,繞著折允飛了兩圈,細細一番打量。折允忽覺有些奇怪,明明設了結界,剛才為什麽感覺還有風?


    時拂曉目不斜視,對折允道:“今日祥瑞現世,師兄你也看到了,我如今孤身一人,實在不敢造次。我餘下的日子不多了,既然過去的事我已經忘記,那便當前塵往事吧。還望師兄同我一樣,前塵往事莫再追憶。兀凝……算了。”


    時拂曉本想說,兀凝是個好姑娘,那麽喜歡你,你多多注意她。可轉念一想,感情永遠是兩個人的事。


    就好比,她愛某個人入骨,可那個人若是不愛她,旁人也不能按頭叫人家來喜歡她,來對她好。


    他們倆的感情,就讓他們倆自己去溝通相處吧,她隻需要守好對朋友的承諾就行。


    折允聽罷,隻覺心頭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堵的難受。他沉吟片刻,再次看向時拂曉時,眼裏潛藏著絲絲堅定,對她道:


    “拂曉仙子既說前塵往事不必追憶,那我便答應,從此不再與你言說往事。但是拂曉,沒有過去,還有未來,遲早有一天,我會讓你重新認可我。”


    時拂曉聽了歎氣,何必呢?也罷,日後能避則避吧。


    花蓉在一旁聽著蹙眉。


    聽來聽去,也就是說,他這小娘子失去了從前的記憶。而這小子的意思是,小娘子沒失去記憶前,和他曾有過一段感情。然後呢,這小子完全當他不存在,以後還想和他的小娘子再續前緣?


    縱然他現在還沒體會到情為何物,但他堂堂五大仙尊之首,怎能允許旁人惦記他的小娘子?


    折允是吧?他記下了。


    花蓉看著時拂曉,不知為何,也有點點氣。要不是知道時拂曉沒了記憶,當真想問問她,過去是不是和那什麽折允有點什麽?


    很快,鹿蜀所拉的婚車便在山崖上那處仙府前停下。


    時拂曉走下婚車,但見那仙府門前匾額上書四個大字——暮染拂曉。


    折允解釋道:“這座仙府,地處白玉京最東處。又因山崖地形特殊,東西兩麵皆為雲海。此處景色,以拂曉和夕陽最美,故時掌門便題了這四個字,既符合這仙府的景色,又暗含你的名字。”


    時拂曉了然,隨即,折允手結劍指,默默念了什麽口訣。不多時,隻見一張半人高的符顯現在仙府大門上,隨即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不見。


    折允說道:“仙府封印已除,你可以進去了。”


    說罷,同行的幾名男修,便開門先將神木搬了進去。雖說是時拂曉從前住的地方,但她還沒折允和這幾個男修熟。


    隨他們一路入內,一直走到最裏麵的一處小院裏,方才見他們推開門,將神木搬了進去。


    時拂曉也緊隨其後進了房間,跟著上了閣樓,才發現是臥室的布置。神木便被安置在塌邊,隨即,不知折允施了什麽術法,桌子上頃刻間擺滿了菜品,還有喝合巹酒用的酒具。


    折允對同來的幾名男修說道:“拂曉不會仙術,如今仙府裏隻有她一人,搬運不便。勞煩諸位師弟將嫁妝直接送去庫房,將禮單留下即可。”


    時拂曉謝過後,幾位男修行禮而去。


    折允看看時拂曉,對她溫柔的笑笑,說道:“早些休息吧。”折允放了一張符在桌子上,說道:“若是有什麽事找我,撕破這張符即可。”


    花蓉見那符微微挑眉,流芳派的傳訊符,一般隻在試煉或者戰爭中使用,此符消耗靈力較大。像折允……花蓉方才探知,不過才是三重天境界的修為,畫這符給時拂曉,也算下了血本。


    說罷,折允衝時拂曉笑笑,轉身離去。


    折允走後,時拂曉長長籲了一口氣,端了一整日端莊終於端不住了,忙走到梳妝台前,將頭上重重的鳳冠摘下,好好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折騰了一整日,她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做到桌邊,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


    花蓉神魂離體,飄到時拂曉身邊,看著自己的小娘子,吃相宛如狼吞虎咽。這是得多餓啊。


    時拂曉連吃好些,隻覺噎得慌,拿起旁邊的酒杯就為自己斟上了一杯。


    花蓉見此,忙想阻止。她不會仙術,這仙界的酒,她怎能喝得?


    可他就一絲神魂,根本沒法兒阻止,眼睜睜的看著時拂曉將那一杯酒一飲而盡。


    時拂曉酒剛落肚,隻覺全身立時像火燒一般灼熱了起來,眼前的美味佳肴也變得像幻影一樣格外的不真切。


    還殘留的一絲意識告訴她,這酒,怕是她喝不得。


    完了完了,她還想吃飽後,好好看看這府邸呢,想找找父親的遺物,看看有沒有補全她命格方法的線索,可眼下這樣,怎麽找啊?


    不行不行,頭好暈,得躺著,得躺著……


    想著,時拂曉晃晃悠悠的起身,往塌邊而去。可沒走幾步,卻看見塌邊還站著一個人,還穿著婚服。


    時拂曉盡力甩了甩頭,記憶忽然和人間成親的那天重疊。想起喬贇,一時隻覺來氣,伸手指著那人道:“喬大公子!你不是嫌我醜嘛?成親兩年來你不是恨不得我死嗎?你跑我房裏來做什麽?”


    花蓉:???還是個二婚???


    時拂曉頭暈的厲害,這仙界的酒,上頭怎麽這麽快?看著眼前的“人”,也不知是酒勁還是什麽緣故,這麽多年來,心裏的委屈,竟一時之間全部湧上了心頭。


    指著那身著婚服的人就罵:“我可告訴你!我從前長得醜那是因為被封印了樣貌!我可是天上的仙女,我是仙女下凡!”


    說著,時拂曉更加惱火,雖語氣中氣勢不減,但眼中還是蒙上了一層氤氳的水汽:


    “所以你別想殺我行不行?我保證不煩你,保證什麽也不求。我是仙女我死不了,可是火燒真的疼,從懸崖上摔下去也疼,被一劍穿心也好疼。還有鬥獸場,那麽多野獸,它們把我都全身上下的肉都咬遍了,真的好疼好疼……”


    第12章 就這麽扒木頭衣服?拿木……


    縱然時拂曉說的東拉一句,西扯一句,可花蓉還是聽明白了。


    她過去的十八年,一直在人間,還被封印了真實容貌,長得奇醜無比。她人間的夫君嫌棄她,不僅如此,還厭惡她,想要殺了她。


    花蓉如何不知,作為有仙骨的仙子,凡俗的方式怎麽可能殺得了她?隻需稍稍一串聯,便知她次次沒死成,她那人間的夫君,必定沒少想法子折磨她。


    哎……花蓉看著眼前明明難過還強撐著的小姑娘,天生仁厚的他,心裏委實心疼。


    隻聽她說的,又是火燒,又是墜崖,又是百獸啃噬的,稍加想象便知當初她經曆時有多痛苦。


    不僅心疼,與此同時,花蓉還體會到一種他從未體會過的情緒——憤怒。


    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縱然不喜,放在家裏不理會便是,又何必如此次次傷人害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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