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母親不是別人,正是死於貴妃毒手之下的,那位傳說當中的雪美人。實不相瞞,這兩年,我一直在尋找流落人間的七皇子,我的表兄,我始終堅信他未死,直到我來長安遇見你以後,我心中便感到一種莫名熟悉之感。”


    這種熟悉的感覺,並不來自於前世賀退思對他的施恩相救,當時也不過是一麵之緣而已。


    真正讓霍西洲起疑的,卻是高黎王子的一番話。


    高黎王子曾經笑話他是雪美人與他人私通所生。


    這幅畫原本押在長雲項昀的密室當中,父親一生手稿無數,唯獨這幅畫被珍重地收藏起來,可見它的意義。霍西洲極少去碰這幅畫,也因此時常想不起來,自己竟將它隨身帶著。


    而高黎王子的一句話點醒了霍西洲,他驀然想道這幅畫上美人的美貌,高鼻雪膚,容色綺麗,在他相識的男人當中,僅有一個人有這樣白皙的皮膚,那就是賀退思。起了疑心之後,霍西洲便不自覺地在心中比較著賀退思與畫中之人的容貌,越看越覺得相像。


    “容諒,我查了你的生辰八字與留侯的過往,得出的結論是,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當年留侯夫人出逃以前,曾為留侯生過孩子,留侯一生專情,即便在如今也沒有第二個婦人,你更不可能是他與外室所生。賀兄,若你還心存疑義,不妨去向留侯求證。”


    賀退思的目光凝在畫上,被奪了魂魄一般,許久,才艱難地抬起頭,喉音艱澀無比。


    “你是說,我是那個下落不明的七皇子?”


    霍西洲頷首:“我有九成的把握。”


    賀退思艱難地道:“七皇子的母妃雪美人,是西聖國上一任的公主。”


    霍西洲道:“她們是逃婚而出,已經脫離了王室。”


    “逃婚?”賀退思愕然。既然是逃婚,而雪美人最終仍回了宮廷,在一個根本不愛她的男人身邊為妾,落得如此淒慘下場。是為什麽?


    霍西洲提起此事,亦是汗顏,不願多言。


    他將另一件信物交到賀退思的手中,這是一枚係有杏黃色流蘇的翡翠玉墜子,翡翠雕刻成一朵雪花的形狀,上麵刻有雪美人的名阿依狄麗。


    賀退思將其接過,良久良久,薄唇微微上揚,蒼白著臉,道:“我會去向父侯求證。但願你所言是假。”


    嘴上如此說,其實霍西洲知道,對於這件事賀退思心中已經相信了,七皇子流落在外,這麽多年杳然無信,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經死了。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也許七皇子隻是換了一個身份,用另外一個身份、一個名字明目張膽地活在天子眼皮底下,對此,無人曾起疑心。


    賀退思猶如失魂落魄一般走出停雁山莊,因他從孤山回來以後久不入城,程芳菱待不住了,得知他一人前來停雁山莊,便驅使馬車前來接他。


    沒想到活蹦亂跳的夫君沒有接到,從山莊出來之後,他變得如此頹喪,程芳菱不禁抬起手背碰他額頭:“夫君,你是怎麽了?”


    他恍然回過神,朝他虛弱一笑:“無事,無事。你怎麽來了?”


    程芳菱誠實地道:“擔心你,所以過來看看。”


    見他這般淒慘,稍稍呼了口氣,對霍西洲暗暗感到埋怨,不知道長淵王做了什麽,將她的人弄成了這樣,隻心疼地說道:“夫君,我看你這樣,也不能騎馬了,我扶你上車。”


    賀退思緩緩點頭,待要邁步,忽然膝蓋一軟,差點跌倒跪地,程芳菱從小打馬球,才有那個臂力托住他,口氣急了許多:“你還說沒事,可是長淵王欺負你了?”


    賀退思本來精神不濟,卻被她弄得失笑捧腹:“他怎會欺負我?莫多想了,乖,放開我,我能走。”


    程芳菱將信將疑,稍稍鬆開他些。賀退思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鬆,自己定神,拖著僵硬如鐵的四肢朝馬車走去。


    好不容易上了車,車駕駛起來,他的臉色還是白得像紙一樣,程芳菱怎可能放心,悄悄問他:“難道是有什麽秘密,是我不可以知道的嘛?”


    賀退思扭頭,對她溫柔笑了笑,伸臂將她緊緊納入懷中,一頭霧水的程芳菱隻感到丈夫朝自己擠了過來,將她的臉埋在了自己頸後,麵頰微微戰栗。如他這樣的人,想必是隱忍到了極致才會這樣,情緒隻怕已經瀕臨爆發。她既惶恐又震驚,可是她也能感覺到,對於這件事,賀退思暫不想多說。


    她於是乖巧不問。


    賀退思抱著她,摸摸小妻子圓滾滾的後腦勺,五指從濃密的青絲間暢通無阻地穿梭而過,掌心一片滑膩,他揚唇,寵溺地道:“我無妨。不會有事瞞著你的。”


    ……


    霍西洲將暗匣子收拾妥當,畫也放回原處。


    走出翠微軒,孫倬突然來報,說是宮裏陛下身邊的近侍來了。


    霍西洲正要去寢房,聞言,眉擰成了結:“他可曾說來是因為何事?”


    孫倬道:“他帶來了陛下的聖旨。”


    既是聖旨,便不可能不接了。


    霍西洲道:“帶路。”


    至正院,見近侍官已經笑眯眯地在等候,手裏恭恭敬敬揣著聖旨,臂彎裏靠著白色的拂塵。


    一見麵,他就要當場宣讀聖旨,孫倬一掌揮出:“打住,你先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壞事就不要念了,我們自己會看!”


    近侍官道:“小人也不知道,就對於長淵王究竟算是好事還是壞事,但這旨意,是王妃特意向陛下求來的,王妃不是就能代表王爺麽,既如此,那應當是好事吧。”


    孫倬大喜過望:“哦?是王妃求來的什麽?”


    霍西洲神色穆然,雙手負於身後,一動不動。


    近侍將聖旨展開:“朕膺昊天之眷命,詔曰……”


    這竟是一道放霍西洲出京回長雲的聖旨。


    還沒有聽完,在場的諸如孫倬,李圖南等人,均麵露錯愕。


    王妃為何向天子求來這樣一個恩典?


    長雲雖然是長淵軍的大本營,但窮山惡水,地處偏僻,王爺接受了招安,是正正經經的長淵王,早就可以與那些貴族出身的權貴同進同出,甚至還能隱隱高他們一頭,那左仆射不正是喜好隔三差五地巴結上來麽?王妃為何要讓他們回長雲?


    “臣接旨。”霍西洲沉聲道。


    接了就沒有反悔的餘地了。


    雖然也不大可能不接。


    但孫倬等人還是眼睜睜看著,王爺收好了這道聖旨,客氣地向近侍道:“天恩浩蕩,霍西洲深銘五內。”


    近侍笑眯眯地道:“王爺,何時啟程,知會一聲,陛下親自送王爺出京。”


    霍西洲頷首:“擇日動身。”


    近侍與之客套一二,便回宮複命去了。


    霍西洲留於原地,皺眉看了眼掌中的聖旨,李圖南等人一哄而上,將霍西洲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剛剛那個老閹豎說了,這聖旨是王妃向皇帝求來的。


    李圖南道:“王爺,現在不是回長雲的好時機。”


    他已經與高黎王子達成了結盟,高黎王子摸清了長安的底細,回西夷之後,定然舉兵來犯,朝廷不會拿遠水解近火,如果霍西洲身在長雲,朝廷能調動的兵力有限,隻會調長淵軍抵擋西夷。而長淵軍並不想摻和大周的恩怨是非,隻想韜光養晦,置身事外。


    李圖南凝視著霍西洲繃得越來越緊的眉,幹幹地道:“王爺,也許王妃隻是不知道,您和高黎王子已經有約在先……”


    第92章 你喜歡的從來不是我。……


    霍西洲“啪”一聲合起了聖旨, 隨手塞入李圖南懷裏。


    莫名其妙的李圖南接受了這燙手的聖旨,沒反應過來,王爺的身影消失在了回廊轉角, 往寢房而去。


    燕攸寧正沐浴而出, 穿了一身褻衣在鏡下梳妝,這是第一次拆開了藥帶之後眼前霧蒙蒙的, 雖然依舊什麽也看不見,但相比之前的黑暗已經明顯能感覺到有所好轉了。


    鏡中映照出一道窈窕妍麗的身影, 發如青藻, 眉銜遠山, 眼眸宛如四月的清溪, 秀美絕俗。隻她一個人在此,四美婢都不在身旁伺候。霍西洲來的時候, 見到的就是他獨自一人於此梳妝的場景。


    在門外站定,看了她片刻。


    此刻,就算是至親如夫妻, 他也不明白她為何要如此做。而她卻還能如眼下一樣平靜地在鏡台前,用象牙篦子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梳理著自己的長發, 渾然不覺現在長淵軍中已經猜測紛紜, 亂了套了。


    但她的嗅覺和聽覺依然非常靈敏。霍西洲無意隱藏他的腳步聲, 早在他走上台階的時候, 她就聽出了他的腳步聲, 兩輩子了, 從沒認錯過。而且他身上的白檀冷香, 隔了這麽老遠,她依舊聞得清清楚楚。


    可是誰也沒有出聲打破這種相對而立的尷尬氣氛,她在門內, 他在門外,彼此對峙,無人開口。


    直到,不知道過了多久,燕攸寧終於無法再裝作無事發生,手裏的象牙篦子也不能再這樣繼續梳下去了,她的手腕開始酸疼。依然沒有動靜,他應該還沒有走,燕攸寧吐了口氣,將篦子緩慢地撂下來,擱在了身前的妝鏡台前。咚的一聲,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一聲過後,窗外的人也響起了腳步聲。卻不是由遠及近,而是由近及遠,少頃,便已經徹底遠去無聞了。


    他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天色向晚,終於徹底黑了下來,燕攸寧眼前那片霧蒙蒙的感覺也變得漆黑一片,屋內沒有掌燈,她側臥著歇下來。


    迷迷糊糊不知是什麽時辰了,她有了睡意。


    這時身後再一次有了動靜,燕攸寧還沒醒過來,雙踝便被一雙手捉住了,接下來就是她沒法抗拒的事情。


    這一夜他要得很是瘋狂。


    她隻有配合。


    事盡以後,燕攸寧幾乎斷了氣,隻剩下出氣聲,進氣聲兒都幾乎聽不見了,嗓子也哼啞了,宛如一灘爛泥,再也動彈不得。


    身旁傳來霍西洲沉悶滯重的呼吸聲,他將氣息喘勻,俯瞰下來,黑眸猶如深夜中閃著幽光的狼目。


    “阿胭。告訴我為什麽。”


    那把聲音,極低,低到快要沉入深淵裏去了,極啞,猶如風中斷翅的寒鴉,發出最後一道垂死掙紮的嗚咽。


    燕攸寧的胸口被跳動不停的心撞得疼痛不已。


    她苦澀一笑:“你是知道了我向陛下求了什麽東西吧。其實我這樣做,也有我的原因。長安不安,對你來說這是很明顯的事情。現在還沒有到舊勢力山窮水盡的時候,權貴們連成一氣,你們林侯和林墨池,依然處處針對你,長淵軍是孤掌難鳴,回長雲難道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霍西洲停了停,冷然道:“可是你知道麽,我向來不喜歡他人替我做選擇。”


    “其實你待我一直是如此。我之生死、榮辱,你都替我做了決定,如今我的去留,你依然不問一句,就要趕我回長雲?”


    身下這個女人或許還不知道,他這一生,究竟曾有多恨她。


    有多愛,就有多恨。


    他最厭惡這種被人安排好一切操縱在鼓掌間的感覺,尤其是在他的心中高高在上的心上人。他做了這麽多,將自己改變成如今的霍西洲,就是想讓她明白一點,他們之間,他最不需要她的施舍與控製。可他還是一敗塗地了是嗎?


    燕攸寧吃驚:“你怎麽能這樣想呢?我絕對沒有這個念頭!我當然不是要趕你回長雲!隻是現在真的不是好時機,你忘了嗎,前世你還要等幾年收拾西夷,然後控製西北的外族……”


    霍西洲猶如不聞,再一次打斷了她的話:“夠了燕攸寧。”


    她收緊了嘴巴,吃驚地麵對著他,雖然什麽也看不到,但她能感覺得到,感覺到他此刻隱忍到極致的怒氣,已經一發不可控製。


    “洲郎……”她愣住了,口中喃喃地喚出了一個徘徊在嘴邊多日,卻始終不敢當著他麵喚出來的稱謂。連她自己都忘了,自己究竟是為什麽不敢當著他麵這麽喚他。


    可這個稱呼換來的卻是他嘲弄的笑。


    “‘洲郎’這兩個字可真是好聽,”食指緩慢地撥開貼著她臉頰的被汗水浸潮的發,他揚起唇,微微笑著,眼中卻蘊出濛濛的水光,“可你喚的人是我麽?”


    “我……”燕攸寧呆住了。


    “讓我說。”霍西洲按住了她將要抬起來的臂膀,將她的手腕壓回枕上,固定不動。


    燕攸寧從失明以後,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感受到如此的心慌無助,一下亂了方寸,她隻知道男人生氣了,很生氣很生氣,而且還不隻是為了今天這樁,還另外有一件事。


    他讓她不要開口,她也就真的閉了嘴巴。


    至於很久之後,燕攸寧都一直在懊悔,當初自己怎麽就真的聽了他的話把嘴閉上了,任由他說了那些話然後掉頭離去,也沒抱住他,哄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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