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與懊悔一齊湧上了心頭,燕攸寧隻能試圖去安慰他,但他依然固執地圈住她的胳膊,令她不得動彈。燕攸寧無奈地呼了口氣,心疼不已,“夫君,其實兩年前我就怕你想起來,想起來就不原諒我了,我同你要一個承諾,將來就算是很生氣,都給我為自己辯解的機會,你答應了。”


    她自嘲地笑起來,不單是對著中毒的霍西洲,沒什麽好解釋的,就算解釋,他那時的痛可會消弭半分?


    一隻手已經摸到了天下至高無上的那把交椅,因為一個紅顏禍水而功敗垂成,在當年的史書裏,無不在嘲笑他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可也正是因為這樣,那個被眷顧的女人,她無法再不識好歹,深深地愛上了他。


    霍西洲一動不動地伏在她身上,對她的話,像是沒有聽到,直到過了許久,從前院傳回消息,抱琴在外叩門,問王爺王妃好了不曾,燕攸寧被壓得有氣無力,扯長了嗓問抱琴。


    “發生了何事?”


    抱琴將從前院打聽回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燕攸寧,道今日國公府上下的人都嚇壞了,“大夫來了之後,給他們解了毒。現在夏國公、國公夫人和東淄王側妃全一溜煙鑽進了自己寢屋閉門不出,連被嚇哭了一路嚎啕到現在的淳哥兒都顧不上!”


    抱琴隔了一扇門,卻用模仿來的語調,將前院的光景描摹得繪聲繪色,尤其素以賢淑聞名的國公夫人,教人瞠目結舌,而燕夜紫的惡毒,更是讓人今日有所領教。


    “還是王妃英明,一盤小小蘑菇,竟能起到這樣的奇效。”


    是啊,竟能起到這樣的奇效。燕攸寧無聲地感受著賴在自己身上狗熊蹭樹似的夫君,想道。


    就是沒能見到那群魔亂舞的情景,頗有些遺憾呢。


    抱琴又問:“王妃,國公府上出了這麽大的事兒,咱們要不要先回去?”


    燕攸寧試圖動一下胳膊,發現很難,隻怕今日霍西洲是走不了了,便道:“你和司棋弄些熱水來,給王爺擦臉,他有些中毒。”


    話音落地,便被霍西洲啞聲打斷:“原來中毒的人,很清楚自己是中毒出現了幻覺。”


    燕攸寧的胸口砰砰亂跳,接著身上的重量便是驟然一輕,已經蘇醒的男人,他朝她身旁翻了下去,“你、你醒了嗎?”


    霍西洲剛醒,聲音有些含糊,“嗯。”


    他的體質比較特殊,一般的傷與毒,隻要不致命,恢複得都奇快,因此隻是發作得晚了一些,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幻覺就已經徹底散去。


    隻是,這是他而已。


    霍西洲的黑眸若有所思地盯著燕攸寧,一語不發。


    過了不知多久,燕攸寧感到有些恐慌,不知怎的又沒了聲音,哆嗦著嗓子道:“夫君,你怎麽不說話?”


    霍西洲突然問道:“阿胭,你實話告訴我。”頓了一下,接下去道,“當初在青霞山時,你就知道,出現在你麵前的不是幻覺,而是本真的我?”


    燕攸寧一滯,她知道他遲早有一天會發現端倪,卻不曾想,這麽快,就讓他從她的演技中發現了破綻,燕攸寧暗中猶豫盤算,不知道是裝傻充楞假裝聽不懂好,還是隨便找個理由騙他好,猶豫再三,霍西洲的聲音更往下沉了沉:“說實話!”


    “……”燕攸寧被嚇了一跳,心虛地立刻供認不諱,“是,我知道!”


    霍西洲接著審:“何時知道的?”


    燕攸寧咬住了粉嫩的唇,往外擠著字:“從你第一次出現在我麵前,我就知道了。我雖看不見,但我能感覺到。”


    “嗯?”


    “……你,我幻覺中的你,一直是兩年前的你。兩年前的霍西洲,身上沒有那麽幹淨的白檀香氣,身上最好的衣服,是我送給他的棉服,但我第一次見你,我就摸到了你身上的衣服,是上好的貢緞,這樣的衣服,絕對不是那個霍西洲能夠穿戴得起的。”


    霍西洲反問:“那麽,你從那時起,就知道我回來了,而且極有可能今時不同往日,已經不再是兩年前的那個馬奴了?”


    燕攸寧隻好點頭,“是的。但我還是沒想到,你已經是長淵王,因為這和前世不太一樣。”


    等她知道這一點的時候,伴隨而來的就是燕攸寧已經可以肯定,霍西洲獲得了前世的記憶。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霍西洲再度啟唇:“所以,你定是知道了,那蘑菇毒性輕微吃不死人,知道我在竹屋外看你,便故意演我一場,教我對你可憐,起意帶你回停雁山莊?”


    一切水落石出。


    倒是好一出苦肉計。


    霍西洲眼眸微暗地想道。


    她知道這出計謀好用,用得得心應手,而他也根本沒有思量,出於對她的心疼立刻頭腦發熱地請了聖旨,將她從青霞山上接了回來。


    燕攸寧對自己做的事全部都承認:“是的,我故意演的,我吃毒蘑菇的時候知道你在外麵,我故意吃了一半。我那時候已經習慣吃毒蘑菇了,知道吃下之後出現的事情都是幻覺,我刻意對幻覺說那些話,其實是給屋外的你聽的……”


    說到後來,燕攸寧的軟嗓徹底發抖,沒了聲音。


    在又是好長一陣令人忐忑、膽戰心驚的靜謐無聲之中,燕攸寧忍不住試圖去抱男人的腰,“夫君,你可以不怪我麽?”


    她撒嬌求抱,卻被男人拒絕,燕攸寧的臂膀僵在半空中,瞬間情緒崩潰,痛苦地捂住了臉,從手掌下溢出滿滿淚水,哭腔時斷時續,哭得男人心腸碎成了幾段,霍西洲呼了口氣,將她的小手拿下來,“阿胭,我不怪你。以前的事,什麽也不怪,就讓它過去。”


    他伸出手,將她拽入懷中,燕攸寧哭到難以自製,單薄的身子始終在發抖,霍西洲溫柔撫住她的香肩美背,大掌一下沒一下地摩挲來安撫她。


    她對他用些無關緊要的小心機,無妨。


    終歸,就算她不那樣做,最多挨過十天半月,他還是會忍不住請旨來娶她。


    他現在知道自己的意誌力在麵對這個叫燕攸寧的女子時究竟有多麽薄弱了,他幽幽地歎了一聲。


    燕攸寧卻立刻抬起頭來,淚眼汪汪地道:“真的可以一筆勾銷麽?那麽深的仇,是我給你的合巹酒下了毒……”


    說著說著,聲音又弱化了下去。


    霍西洲覺得她可憐巴巴的,既好欺又好笑,便促狹地彎了眉宇,將唇湊到她的耳旁:“可以,豈不聞牡丹花下死——”


    燕攸寧被他這下流話弄得震驚不已,臊得臉蛋通紅,精準地堵住了他的嘴唇,“不要再說啦!”


    霍西洲將她的小手拿開,執意將話說完,“我是牡丹花下死,來世得風流。”


    最後一個字吞了半截音,因為他的唇已經堵住了燕攸寧的嘴唇,低頭品嚐起了她的甜美。


    燕攸寧暈暈乎乎地抓住了床帳,渾身如爛泥般軟弱,任由他欺身而來,對他予取予求。


    抱琴不知道,她端著熱水回來一連在問王爺王妃好了沒有,而寢屋內這才剛剛開始。


    第78章 埋下疑雲


    抱琴聽到一聲不同尋常的響動, 類似於王妃受到折磨,哭哭啼啼地說著“不要”,那聲音一出, 抱琴和司棋再沒有不明白的, 心道房間裏這還沒完,決不能此時進去幹擾了王爺與王妃的好事, 於是各自散去,等王爺再度傳水, 她們再過來。


    長安聖手名醫謝春紅為燕昇及盧氏、燕夜紫解毒之後, 查看了明錦堂剩餘的菜肴, 一看之下, 謝春紅臉色變白,斷定:“這種蘑菇……隻怕暗藏有毒性。”


    謝春紅行醫十數年, 從前尋訪名山大川,拜謁諸杏林長者,積累了無數經驗, 更增廣了見識,這種蘑菇長在山中, 與尋常山菇幾乎並無不同, 若是不熟悉它的人, 隻怕會將它當作尋常的蘑菇食用。但這種蘑菇卻是有毒的, 毒性雖然不高, 卻有致幻的功效。從前有一個村子就不幸誤采毒蘑菇, 使用之後, 半個村子的人都中了毒,猶如百鬼夜行,群魔亂出。這件事後來亦被記載在關於這種白蕈菌的《本草經》裏。


    了解到這種有毒的蘑菇之後, 燕昇與盧氏立刻反應過來那蘑菇從何而來,正是燕攸寧從青霞山帶回來,今日她親手炒的那一盤!


    盧氏的第一反應是,幸好當時那盤毒蘑菇離她的淳哥兒相去甚遠,淳哥兒又不大愛吃蘑菇,所以一口都沒嚐。


    關了門,燕昇暴跳如雷:“我們將這麽個東西拉扯養大,她竟絲毫不知感恩,用這種方式手段暗算於他的生身父母!忒也枉自為人!”


    盧氏勸說丈夫消氣,她自己心中也不可能毫無怨懟,隻是,萬一女兒也不知道蘑菇有毒呢?萬一是冤枉了阿胭呢?


    “夫君你先不要一口咬定,我看霍西洲也吃了,他同阿胭一起做的菜,要是阿胭知道有毒,他不可能不知道。”


    燕昇冷然道:“我怎知道這對賊心爛肺的夫婦胸中打何種主意!夫人,你切莫再天真了,燕攸寧與我們不是一條心!早在青霞山我派蔡抒去接應她的時候,她就已經胳膊肘外拐選擇了霍西洲!”


    “原本我還在想,東淄王殿下至今尚沒有被冊立儲君,擔憂這中間橫生枝節突發變故,試圖拉攏霍西洲,借用他手裏的兵權,但這不孝女的一番作為,卻是讓我徹底地斷了念想。”燕昇失望至極,“今後,咱們家就當死了這個女兒,沒了她!”


    盧氏暗暗想道,雖然你有心拉霍西洲入東淄王的陣營,可有兩件事你卻沒考慮到,一是當初不少人私下傳話,道東淄王心中所慕乃是阿胭,並非阿墨,如果霍西洲知道了這一點,他怎可能與東淄王為友,再就是,當初霍西洲隨軍南下征討南蠻,乃是為國立功的天大功績,夫君你卻在日日盤算對霍西洲暗下毒手,雖然毒計不成,還沒來得及實施便已被打斷,但這件事若是讓霍西洲知曉了,隻怕也決計不能善罷甘休。


    事到如今,霍西洲是長淵王,他有頭銜,亦有兵權,振臂一呼,十萬之眾贏糧而影從,豈是韜光養晦多年的燕昇所能匹敵。就算戰功赫赫如林侯,現在也不敢對霍西洲拔劍怒目。


    女兒阿胭好歹是他的王妃,親如一家,總比翁婿刀兵相見要好得多。多一個朋友,就少一個敵人。


    盧氏想不通丈夫為何在此事上如此偏激。那霍西洲,雖然說出身不高,但他也憑借自己的雙手爬到了如今這個位置上,不過二十出頭,放眼大周,可還有比這更出色的年輕人麽!


    多半,就是丈夫從前看不起霍西洲,今天表麵上和和氣氣恭恭敬敬的,內心裏依然看不起他,更恨阿胭辱沒了門風,這種固執的門第之見,是深入燕昇的骨髓的。


    燕昇口頭出了惡氣,問盧氏霍西洲與燕攸寧是否仍在,盧氏道並不清楚,她也才解毒,才醒過來。


    彼時夫婦兩人都感到極其的麵目無光,不敢見人。因為一盤毒蘑菇,他們把內心最深處的陰私剖出來給眾人觀瞻,讓他們虛榮被一揭而破,被無數人知悉。盧氏光是想想,都恨不能連夜撤換府上的所有下人,但又怕這些人放出去之後將事情傳揚得更遠。


    燕昇叫來最為信任的蔡抒,“你去,探看霍西洲與燕攸寧的情況,若是他們沒中毒,將他們找來!”


    蔡抒領命而去。


    直至蔡抒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外,燕昇在門合上的當口瞥見了庭院中除塵的婢女,心頭猛地彈起來,“夫人,我們必須立刻堵死府上所有人的口,今日的事絕對不能泄露!”


    盧氏唉聲歎氣,“隻怕沒有用的,即便能封口,今日霍西洲帶了這麽多人來,就守在國公府外,他們的口怕是很難堵住。”


    燕昇一聽登時絕望。姓霍的滿肚子壞水,寧可自己中毒也要騙他們吃毒蘑菇,必然不肯替國公府遮掩。燕昇頹然地倒回了椅中。


    盧氏惙惙道:“而且今日人多嘴雜,隻怕現在就已經走漏了事情,我們怎能顧得過來?”


    燕昇痛苦難當地捂住了頭,右手成拳在腦門上重擊了三下。這幾下動靜不輕,直把盧氏也嚇壞了,怕燕昇將自己打出個好歹來,連忙搶握住燕昇的手,水眸含淚望向他,燕昇也抬起頭,扭過麵來,與盧氏四目相對。


    “夫人,你也中了毒,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燕昇輕聲,如墮夢中,向她問道。


    盧氏被丈夫問住了,盡管她心裏知道,當時不少人都將她的瘋癲樣子看去了,隻要燕昇去問,一定能從下人的口中問得到,但盧氏惶惶不安的,是丈夫一旦得知了她所曆幻象的始末,隻怕由此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形象也就隨之破碎了。一個破碎了的不再溫柔賢淑的夫人,燕昇還真的回禮敬她麽。


    “夫人?”燕昇的話語打斷了盧氏思緒,他為了給予她心安,稍微用力,握住了盧氏的手掌,“你我夫婦多年,親如一體,難道夫人會不信任為夫麽?”


    盧氏眸光哆嗦著看向燕昇,“夫君……”


    她不敢說,她看到了衛氏來朝她索命,要帶走燕夜紫,她在震驚、憤恨之中一句話劈裂了臉頰上所有溫情假象。隻怕當時不少人都聽見了,不可能藏得住。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親口告訴她的丈夫,不能。那樣會讓她的形象碎裂得更徹底些。


    在燕昇的目光注視之下,盧氏不好抵觸地說一句她不願說,停頓片刻,摸出一條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路子來,雙眸濛濛,反問燕昇:“夫君方才似乎受驚,可也是看到了什麽幻象?”


    一句話,燕昇徹底地閉了口,身體也朝後退了回去。


    燕昇的臉色躊躇,略顯失望,但盧氏卻有所感覺,丈夫應該是不會再拿這件事來迫自己了,也稍鬆了口氣。


    俄而,燕昇望向她,再度握住了她的素手,“夫人,那麽這件事,你我就心照不宣,再不必多問。”


    每個人心中都有瘡痛,即便是夫妻也不必事事坦誠相待,適當地保留秘密,更利於情感的維係。燕昇說了這樣的話,盧氏的心中也是這樣想的。


    她用力反握住丈夫的手腕,頷首,重新笑容滿麵:“夫君,你說得對,咱們誰也不問,阿墨那邊也不問。”


    如此算是最好,燕昇稍稍放鬆。


    蔡抒從鬥春院請人,回來了,在屋外叩門,燕昇此刻的心情已經不如先前頹鬱沮喪,口吻平和地問道:“人呢?”


    蔡抒道:“長淵王中了毒,娘子正陪他在屋內……”


    燕昇好奇反問:“果真中毒?”


    蔡抒答道:“小人並沒有能夠進入娘子的房間,隻是在屋外等候了片刻,長淵王出來之際,神誌早已恢複,因此,小人並不能肯定,他道叨擾許久,正要與王妃回去。”


    燕昇一聽拉長了臉,沉聲道:“毒蘑菇是他帶進來的,現在他一句話也不交代下來,撂下手就要走?豈有此理!”


    蔡抒連忙稱是。


    燕昇道:“剩下的毒蘑菇拿來,我要親自會一會長淵王!”


    本想留下順道過夜,誰料半路殺出個霍西洲攪局,燕攸寧本來沒打算就地抄了蘑菇給燕昇享福,可惜燕夜紫咄咄相逼。現如今倒是被絆住了腳,還沒有出府門,燕愁的長劍就懸在了胸前。


    霍西洲深眸如淵:“本王攜王妃回府,何須你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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