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攸寧含笑,正對著菱花鏡,盡管她什麽都看不到:“你們把我打扮得美嗎?”


    司棋掩唇:“王妃是大美人,布衣荊釵都不掩國色,何況是今天,放心,王妃美得教王爺必定挪不開腳!”


    燕攸寧垂落花麵,步搖相擊,發出玉石碰撞的璁鳴。


    “盡會取笑!”


    司棋這時發現了搭在鏡台旁的並蒂蓮暗紋紅絲錦紗,疑惑地道:“噫,要不要蓋頭?”


    抱琴道:“聽王妃的。”


    燕攸寧用了一晚上聽人說長雲的種種規矩,得知了長雲的婚典上新娘不必遮麵,大大方方地由夫君牽手向眾人宣告,心生向往,何況是她眼睛不便,自然不喜歡繁文縟節,輕輕地推了一下手:“不要了吧。”


    就這樣挺好。雖然她看不見。


    四美婢齊刷刷點頭,攙扶燕攸寧起身,這時屋外已經鼓瑟吹笙,熱鬧喧闐,孫倬帶著人迎親而來,“好了不曾!王爺來接新嫁娘啦!”


    “好了好了!”抱琴匆匆朝外急不可耐的男人應了一聲,與侍書一道攙扶燕攸寧而出,蘊畫於前麵引路,司棋在後為燕攸寧牽裙。


    僅僅一天,長淵王府的請柬甚至都還沒有廣撒出去,但慕名而來者無數,上至宰輔,下至馬場的管事,一個一個全來與霍西洲攀交情。


    陳瑛自不必說,在霍西洲的記憶裏,正是這個人昔年向留侯世子求救,挽救自己於危難之中,待他絕對不薄,因此被奉為上賓。但朱八之流,也投機想要獲得長淵王府的禮遇,那卻是異想天開,隻不過大喜之日,沒人與他這般嘍囉計較而已,頂多再加一雙筷子的事情。


    但李圖南察覺到一點,那就是王爺,極其厭惡兩個人。一個是東淄王李萇,另一個,就是現在的左仆射。偏偏這兩人今日一同造訪,這大喜之日,是避不開的。


    正當李圖南以為王爺不得不出去迎接這二位身份顯要的貴賓之際,霍西洲已經帶著人與車從東門出發,徑直去迎王妃了。他倒是理也沒理這滿堂賓客一下,隻留下李圖南跟在後邊不斷擦屁股,以他身份,自是逢誰都笑臉相迎,實則暗中已在罵娘。


    東淄王李萇最為貴重,李圖南不得不多點兒耐心。


    “王爺人何在?”東淄王殿下與他身旁的側妃徐步而至抱廈下,側妃臉色紅潤有光,但神情極其冷漠。


    李圖南理清了夏國公府這複雜的彎彎繞繞之後,也漸漸明白了幾分,這東淄王想吃天鵝肉,得隴望蜀,惦記他家的王妃。難怪王爺看人不爽,李圖南稍一盤算,便微笑道:“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家王爺於長安初來乍到,實在沒想到今日來賓如此之多,他已先行一步,至西院接王妃上車了,想必一會兒回來,王爺如不嫌棄,不如在喜宴上用些薄酒?”


    東淄王臉色不愉,“我聽聞,長淵王是親自帶著長淵軍,以勢壓人,不放永寧郡主歸府,便將他拐來了這裏?”


    李圖南叉手,笑道:“殿下謬矣,我家王爺於王妃乃是天作之合,依照長雲規矩而結合,並無不妥,王妃更是心甘情願跟隨王爺來府上,這山莊的‘停雁’兩字,就是昨日王妃親筆所書。再有喜堂上供奉有陛下聖旨,王爺王妃乃是奉旨成婚,何來以勢壓人?”


    聞言,李萇“嗬”了一聲,不再言語。


    霍西洲停在了西院之外,等著自己的新婚王妃,從拱門而出,花團錦簇之間,仍然一眼便望到了她的倩影,如火一般熱烈而瑰麗,鳳冠巍峨,霞帔錦繡,足下躡絲履,耳著明月璫,纖纖微步,嬌體帶香。


    自長雲而來的赳赳武夫,大多沒領略過這般的美人絕色,不禁都看直了眼睛,若這不是王妃,他們必定全都熱情追求去也!


    霍西洲揚起的馬鞭,緩慢地放下來了。


    居然又是不同的風韻。他的冷眸中似有冰雪,為這身燙金線吉服的火紅而緩慢地融化。


    上輩子她嫁給他時,他是三十而立,她有二十多歲,為人婦亦有多年,身上多的是飽經世事的熟韻風霜,而現在,十七歲的燕攸寧還是少女娉婷的體態,雖然皮相之下的靈魂已不知曆過多少歲月,但這張臉依舊一團圓潤透出些許稚氣。這種輕盈曼妙的美,一下令霍西洲的思緒回歸十多年前,那個天高雲淡、風暖鳶飛的上巳日,踏花遊春,極目騁懷,卑微的少年沉默地追逐著少女,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不知不覺,霍西洲的呼吸已有些微灼熱。


    他的眼神始終停在她的身上,一刻也不能挪動。


    直至孫倬那廝大煞風景地提醒了他一句:“王爺,別忘了帶新嫁娘回去拜堂,小心誤了時辰!這貽誤吉時可比錯失戰機還要可怕!”


    身後隨同前來的,都捧腹大笑。


    霍西洲猶如不聞,今日許他們笑,他想。旋即,他快步走到了王妃的麵前,將她身子打橫一把抱了起來,朝花車走去。燕攸寧亦伸出小手緊緊摟住了他的脖頸,麵頰溫柔無比地倚入他胸懷,百依百順,宛如兔子般小小軟軟的一隻,除了依賴他,做不了別的。


    試想一個這樣的大美人對男人百般信賴溫存,那是何等享受?孫倬等人甚至都開始做夢了。王爺畢竟也是個正常男人,難過美人關實屬正常。


    看看王爺現在已經淩亂了腳步,就知道這人麵不與心同,隻怕那張森鬱冷臉下心已經亂成一團棉線了。


    霍西洲抱他上了車,將她親手放置在柔軟的車中虎皮軟靠上,燕攸寧還不肯放手,一直摟住他後頸不放,霍西洲的心已經很不淡定,但依然淡淡地道:“怎麽了?”


    燕攸寧的櫻唇微彎,黑眸漆黑無光,也正因如此,她的情緒實在很難教人窺見破綻,霍西洲聽見她嘟囔著撒嬌:“怕放手,你就消失了。”


    霍西洲的心跳動得極快,幾乎要從咽喉蹦出,他勉強定了定神,呼出一口氣:“不會。”


    燕攸寧“嗯”了一聲,帶著無盡留戀不舍,慢慢地將自己的臂膀抽離而去,在他將要下車之時,朱唇輕啟:“王爺,或許在你心裏我這個女人貪得無厭,或許我也確實是這樣,以前我貪的很多很多,但是從兩年前你戰死沙場的那一刻開始,餘生我所貪戀的,就隻有你一個人。”


    她說話的聲音不輕不重,剛好夠每一個人都聽到。


    孫倬的臉色變幻莫名,幾番轉色之後,他幾乎在心底裏咆哮了:王爺,這都不抱著親一頓還是個男人嘛!你上啊!


    讓他大失所望了,霍西洲沒有大庭廣眾之下抱住他嬌滴滴軟綿綿的王妃猛親,他甚至連個回應也沒有,道了句“坐好”,便轉身從寬敞得本來足以容納兩人並肩而坐的花車上下來了,走向他那匹跟隨他出生入死此刻在脖子上係了個討喜的紅頭花的漢血馬。


    當他經過孫倬身旁的時候,孫倬的神色明顯是在嫌棄他不解美人恩。


    好在他們王妃似乎並不感到失望,她悄悄理了番衣冠,待四名婢女都上車之後,由霍西洲發號施令,迎親的隊伍穿過楊柳飛煙的堤壩,朝停雁山莊的東門而去。


    第71章 人家王妃可急著拜堂呢!……


    停雁山莊的賓客比霍西洲前去迎接王妃之前又增長了一倍, 待到東苑,他率先下馬,將車中的燕攸寧抱下, 甫入門庭, 便有烏泱泱大幫人蜂擁而出,為首的霍西洲一眼認出, 是馬場朱八。


    長安城中的達官顯貴當然不會如朱八一樣舔著臉諂媚相迎,隻差跪地磕頭, 以祈原諒。還道自己從前有眼不識泰山, 恭賀王爺王妃大喜。


    霍西洲猶如不見。


    朱八想要更近前說話, 但被孫倬一劍隔開, 孫倬虎目瞪過去,朱八嚇得屁股尿流, 哪裏敢再造次,一晃眼,霍西洲與燕攸寧已經邁過了火盆, 正是進入了喜堂中院。


    左仆射為首前來道賀,並獻上賀禮, 霍西洲與之客套了兩句, 便也如麵對朱八一樣, 神情冷漠地轉向喜堂, 但步上台階, 身後又傳來擾人的一道聲音:“霍西洲!”


    霍西洲便為此停頓, 他感覺到掌心中的小手因為這個聲音顫抖了一下。


    “東淄王有何指教?待霍某拜堂禮成之後, 再來接受東淄王指點。”


    李萇身側伴著燕夜紫,他一步跨了出來,微微咬牙, 盯著霍西洲身旁嫁衣如火的女子,見她膚白若雪,唇紅若榴,端的是傾國傾城貌,嫉妒燒得如火如荼。明明早前,他看上的就是燕攸寧,而不是樣樣不如燕攸寧的燕夜紫,將燕夜紫娶回家中兩年,才知這女人不僅才貌比不上燕攸寧,生育都不行,他不得不緊跟著納妾、收外室,可這些女子,也沒有一個比得過心上的燕攸寧。


    一股火在她心頭憋悶了兩年之久。


    她對自己素來冷漠,不假辭色,從無好臉,李萇本來隻想勸服自己認了,但此刻卻發現她在霍西洲身旁完全不是那個樣子,她的精神注意力隻會發在霍西洲一個人身上,從前,隻要他靠近了她必定能認出,今日當她從他身旁經過,也完全沒有留意到自己。


    “長淵王北平胡虜,戰功顯赫,亦是天下廣為頌揚的武勇悍將,”李萇越眾而出,將滿臉驚愕與隱怒的燕夜紫拋在腦後,“我手下有三個不成器的家奴,一直妄圖請長淵王指教,可惜本王難得在長安有這個機會,不如就今日,還望長淵王出手教訓他們一下,斷了他們的癡心妄想。”


    李萇折扇一搖,收緊,旋即拍手,三聲過後,喜庭之間猶如被一劍辟出一條闊道來,三名袒胸露乳、壯達數百斤的勇士走出。


    人皆怪異,但抱著看戲的心理,各人臉上都極其微妙。這連襟之間,看似有仇,東淄王殿下有意在今日下霍西洲的顏麵,這是他們二人之間的爭鬥,而自身人微言輕,開罪了誰都吃不消,還是作壁上觀,明哲保身最為緊要。


    當下,眾人暗議紛紜,均在討論著這幾個壯漢是西域而來的馴馬的奴隸,東淄王刻意借此來提醒霍西洲,他那段奴隸出身的不光彩的經曆。就是不知,長淵王霍西洲是否應戰了。


    他若不應戰,便是畏懼,若應戰而又輸了,則是跌麵。至於若要贏……隻怕很難。


    三個西域馬奴重打千斤,一拳下去隻怕骨肉離體,當場血濺五步而亡。


    燕攸寧雖然看不見場上的情況,但耳中卻隱隱飄來一些竊竊私語聲,在加上這幾個大漢腳步沉重,弓馬步一拉開,頓時連腳下石磚都碾成了碎片。她有些擔憂霍西洲,覺得他不應該受李萇的激將法,一步跨上擋在了霍西洲的跟前,朗聲道:“我欲與夫君拜堂,誰也別想誤我的吉時,東淄王殿下,毀壞的地磚你要賠付。”


    “哈哈哈哈!”


    人群中登時爆發出一陣大笑聲。


    “我看就算了吧,殿下,就算長淵王不急,人家王妃可急著拜堂呢,你就算是要指教,也得等到人家拜完堂再說!”


    孫倬聽到一人調侃,也幫著搭腔道:“我看也是,一會兒東淄王殿下記得賠錢!”


    到底是有了女主人了,這家裏不一樣了,王妃說得對,這東西壞了,一定要索賠!千萬不能吃啞巴虧!要不是有王妃在場,這茬兒隻怕他們男人想不到,事後人煙散盡,才會對著破裂的地磚悔不當初。


    事實上這種虧他們已經吃了不止一回了,還學不乖,也非得要王妃這樣剔透的人物,才能打理得來。


    跟隨霍西洲日久的長淵軍,都不會質疑王爺力能扛鼎、萬人莫敵的能力,項家之後從無孬種,要不是為了成婚,今日打也就打了,但李圖南分外不爽有人攪局,心頭並不大願意王爺答應下場與這個馬夫比試。


    在眾目睽睽之下,霍西洲坦然地迎接了四方打量的目光,將擋在自己身前的王妃一臂握住細腰,帶到自己身後,示意她不必站出來為自己出頭。


    燕攸寧吃了一驚,略有些不甘心,想要拉他的衣裳,但伸出手,恍惚又想到自己恐怕並沒有那個資格幹涉現在的霍西洲做事。伸出去的五指,緩慢而僵硬地蜷曲,收了回來。


    “點到為止?”大庭廣眾下,隻聽見霍西洲如此問道。


    李萇還道霍西洲無必勝的把握,輸了畢竟不光彩,微微一笑:“對。點到為止,長淵王還需全須全尾地與王妃拜堂成親。”


    眾人暗中搖搖頭,隻怕一旦交鋒,雙方鬥到狠處,殺得紅了眼,那就是輕易不能停下的了。


    霍西洲頷首,“那便,一起指教吧。”


    說完,他看向左仆射,“煩請左仆射大人以沙漏計時,隻要是我沒能在吉時之前贏,便算我輸。”


    左仆射垂拱含笑:“敬諾。”


    霍西洲伸手脫去伸手累贅的廣袖吉服外袍,轉身,交托到燕攸寧麵前:“請王妃替我保管,稍後霍西洲便歸。”


    燕攸寧咬唇,知曉他心意已決,但暗中盼著他是真有十全的把握,珍重地將他的吉服接過手中,輕輕點頭:“嗯,我等你。”


    霍西洲迎向李萇,舉步邁下台階,紅衣獵獵。


    他這一下來,李萇便往後退,直至退到了三名武夫身後,霍西洲麵對著三堵人形厚障壁,微笑道:“若一會閣下贏,長淵王府必出喜錢犒賞各位,若僥幸霍某贏——”


    霍西洲如有實質的目光刺破人形牆直刺在李萇身上,李萇感到渾身不對勁,隻聽霍西洲說道:“聽聞東淄王殿下墨寶難求,如霍某贏下,還要求東淄王以‘佳偶天成’的喜聯相贈,均為賭彩,殿下意下如何?”


    李萇被反將一軍,氣得幾乎要嘔出血,誰肯給他們倆寫佳偶天成,給他霍西洲一個人寫幅挽聯差不多!


    “動手。”


    李萇發號施令,三名壯漢目標一致地朝霍西洲一擁而上,比沙包還大的拳頭直取霍西洲要害,齊攻快打,看似粗壯笨重,但每一拳揮出不但力含千鈞之勢,更快如電掣,令人辨不清虛實。


    這幾個人一出手,李圖南孫倬等人就敏銳地察覺到,壞了,今日這事有些棘手。


    別說王爺能不能贏,王爺天生體力變態,挨打抗揍能力舉世無雙,這幾個大胖墩一看就體力不行,挨到最後鐵釘是王爺勝出,但隻要中間稍不留神被這拳風刮到一下,隻怕五髒六腑都要移位。李萇說的點到為止,怕是為了取王爺性命而來的。


    麵對敵人強悍迅猛的攻勢,霍西洲選擇暫避鋒芒,以身遊走於三道拳法罡風之間。


    這三人的拳雖然力量大,而且出拳的速度也驚人,但同時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此三人都沒有接觸過正統的武學,揮拳亂,缺乏配合。


    霍西洲隻需稍加引導,借力打力,便可使一人的拳撞上另一人的胸脯。


    拳中肉,被擊打的大漢胸脯上的白花花的巨肉彈出,人跌出老遠,摔在地上。賓客驚呼一聲,唯恐數百斤的胖漢壓到自己身上,紛紛地退避三舍。


    李萇的臉色已經極其難看,而霍西洲又如法炮製,令另兩個壯漢互相出拳,雙雙到底。


    等到霍西洲罷鬥之時,三個百斤壯漢倒在地上軟若爛泥,而霍西洲連額間汗都還未出。


    “……”


    場麵一時死寂。


    左仆射從沙漏上收回目光,頓了頓,道:“還沒到吉時,長淵王獲勝。”


    “……”李萇的臉白裏透著青,被人如此盯著,實在是顏麵盡失,不得已道,“請筆墨紙硯。”


    霍西洲對孫倬示意。


    孫倬大笑,勾住李圖南肩膀,兩人風風火火去拿紙筆。


    最終李萇不情不願地在紙上提筆寫下一幅“佳偶天成”的喜聯。東淄王筆走龍蛇,墨寶確實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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