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邁過留侯府門檻之前,賀退思心中已經做了準備,不過,還是被父親嚇唬住了。


    一貫嚴肅,一絲不苟的父親,這一次竟披頭散發,脫冠而待,周人脫冠,其意為罪大惡極,因此賀退思吃了一驚,他立刻搶上前幾步,筆直跪倒:“父親!”


    留侯伸掌道:“勿喚我為父!”


    賀退思被這一拒,險些跌倒在地:“父親您這是為何?”


    留侯痛心自悔,捶胸頓足。


    “我賀家與程家的婚事,本已經是雙方說定,程公再三拍著胸脯保證,他的女兒宜芳縣主對你心中有意,如今,程公突然來信,說宜芳縣主突然決意悔婚!定是你這逆子,因為絲菀,大費周章地尋她,將自己的名聲傳成了這樣!宜芳縣主聽去了,怎能不心生退意!”


    當年絲菀失蹤,此事始終是兩家心結。但人已經走丟了這麽久了,恐怕已經生了不測,再是不會回來了。自己這孽障,已過及冠之年,早該成家立業,卻為了絲菀孤身到今。


    若是一輩子孑然不娶,這怎麽能夠?難道賀退思要讓賀家絕後麽!


    再者說從前沒有出現過像宜芳縣主這樣出色,而且門當戶對的女孩兒,倒也罷了,如今好不容易程家對他這孽根禍胎也算十分滿意,千載難逢之機會,這逆子……氣煞為父!


    “宜芳縣主認為孩兒心有所屬,自願解除婚約,孩兒自認,並配不上她。”


    留侯叱道:“胡說八道!你定給了人家委屈受!是不是你親口在她的麵前說了什麽混賬話!”


    父親盛怒難遏,賀退思百般無奈,不知自己承認還在滿天下尋找表妹的話,是否算作混賬話。隻是當時,賀退思覺得,無論如何,不應該騙她。


    就算重來一遍,他還是會誠實承認。如果她不問,此次大獵,他自己也會找到機會親自與她說的。


    否則,心有所屬,又積極向她求婚,瞞她不說,與騙婚何異?


    留侯見他沉默不語,心道自己多半是猜中了,暗恨這逆子實在太不爭氣,他勃然大怒道:“你若是不去將宜芳縣主追回,自今以後,你也不要入我賀家大門了!”


    “父親?”


    賀退思愕然抬眸。


    “你去不去?”留侯言辭激烈,虎目炯炯,威逼迫他前去。


    賀退思堅持搖頭:“孩兒不願……”


    “你——好!好得很!”留侯早有準備,抄起一個木棍便重重抽在賀退思身上,啪地一聲巨響,賀退思後背中棍,瞬間矮倒下來,留侯並沒有憐惜獨子,直拿木棍又乒乒乓乓打了十數棍,賀退思前額、嘴角、頸部、後背、後腰,全部中棍,頓時青紫一片,口角出血。


    前前後後擊打了十幾棍,每一棍都伴隨著留侯嗬問:“你去不去?”


    賀退思起初聲音堅定,他不願意去,但十幾棍下來,人熬不住,聲音漸漸沒了中氣,到最後,隻成了咬牙死守,任憑留侯棍棒相加,他依然不肯鬆口。


    留侯知道他這倔驢脾氣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想他是真鐵了心了,抄著木棍的手漸感到無力,一想與程家婚事無望,而這倔驢蹄子將來恐怕真要孤寡到老死,留侯不禁一陣眼暈。


    木棍掉落在地,發出沉悶的響聲,賀退思聞聲回頭,老頭已仰頭就倒,賀退思嚇了一跳,父親年邁身體並不健朗,竟被他氣到這個地步!他箭步衝上去扶住留侯,“父親!”


    賀退思懊悔自責不已,“是孩兒有錯,孩兒不該忤逆父親!”


    “罷了罷了,”留侯拂手,氣息奄奄地歎道,“爹不逼你,就當我沒你這兒子,你走吧……”


    “父親,孩兒錯了!”


    留侯聽到他的認錯,卻是心中愈發感到煩躁,伸手將他推得一踉蹌,喝罵道:“滾!”


    出了這個門,永遠別當時一家人了!這孽障!


    賀退思閉了閉眼,唇肉幾乎嗑出了血,他慘淡地走到留侯跟前,跪倒,身影猶如一尊僵硬千年的石像,出聲,一字一字地說道:


    “孩兒錯了,父親再勿為孩兒動怒傷身,孩兒——去追求宜芳縣主。這就去。”


    留侯聽說這話,默默地睜了一隻眼,看了他一下,從鼻孔中發出一聲冷聲,不再理賀退思,像是以為他根本不會去做這件事也根本做不到,將雙手背後,轉身大步流星地朝後院去了。


    賀退思跪在冰冷的地麵,沉默良久,最終還是抬袖,擦去了嘴角的血跡,起身,讓左右備快馬,連夜趕赴孤山。


    孤山距長安,快馬來回不到半日,賀退思深夜出發,剛過子時正刻,便回到了大營。


    今日入營所見所聞,無不是衛兵在談論著今天在毬場上的精彩對決,天子獵鹿而歸的喜聞都沒能夠引起如此之大的轟動,想來是因為三位郡主一位縣主如今都是風華正茂的小娘子,家世煊赫,又球技高超,打得甚是精彩。


    無人留意到身被多創的留侯世子,孤魂野鬼一般地晃過了石橋,到女眷的營門那邊去了。


    剛過石橋,便有守夜的將其攔下。


    自燕攸寧走丟事件以後,天子在此地加派了人手,外男一律不準放過轅門。


    “站住!”


    一聲喝,賀退思停住了腳,緩慢轉過麵來,那人看清是賀世子,登時驚訝,放下手中的戈矛行禮,“世子,半夜您怎會在此,可是走錯了路?”


    說完,他又小心翼翼地偷窺了幾眼賀世子臉上花紅柳綠的傷,不禁暗暗地感到有幾分滑稽,不敢讓世子有所覺察,低了頭在底下肩膀發抖。


    都說留侯奉行棍棒教育,世子今天回長安,想必是又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竹筍炒肉。


    賀退思素以光風霽月示人,今天落得如此狼狽,被大家看猴戲似的圍堵發笑,也自感到有些惱羞慚愧,裝作溫文爾雅毫不在意的模樣,直言道:“煩你通傳,問……宜芳縣主,她可曾歇下。”


    那人領命,轉身去找程芳菱。但抑製不住,走出沒有多久,便開始與身旁同行的人竊竊私語,準是老留侯將這位世子爺打了一頓,交代了什麽,這位世子才大半夜地不睡覺從長安趕回來,一回來就要見宜芳縣主。


    正都在暗暗笑話他,冷不防,宜芳縣主的繡履出現了眼前,兩個人均駭然,隻見程芳菱一身紗衫,像是沐浴之後出來閑步的打扮,手中挑了一盞長燈,燈火幽幽,正照著她雪白似玉的麵頰,猶如憑空自生了層皎如皓月的光暈,看去十分清麗。


    “你們方才都在說什麽?”


    她問道。


    但還沒等他們兩人回答,一個男人已經走到了自己的麵前,喚她:“宜芳縣主,我……能否借一步說話?”


    是今天本來已經離開回了長安的賀退思。


    燈光朗照之下,清晰可見他掛了彩的臉,從額頭正中央一直到下頜骨,無處不是紫紅青黑,唇角破了露出肉質,翻出絲絲血痕,很是狼狽。她感到很詫異,在看清之時胸口急劇一跳。


    “賀世子,你和燕姊姊一樣,遇到歹人了嗎?”


    賀退思凝目半晌,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也不提借一步說話的事了,口中突然道:“不取消婚約好不好?”


    第52章 拒絕。


    程芳菱一愣, 不知道賀退思開口竟是這麽一句,而且當著其他人的麵。


    她想也沒想地回道:“不好。”


    賀退思苦笑起來,看眼左右, 衛兵都已經傻了眼, 怔怔地目光在賀世子與宜芳縣主見逡巡徘徊,賀退思吩咐他們下去, 這幾人才納悶地走了。


    畢竟程家與賀家的聯姻之事尚沒有拿到明麵上來說,他們並不知曉, 一時才感到無比震驚。


    待人走後, 賀退思又道:“能借一步說話嗎?”


    程芳菱再度抬眸看他, 不知怎的, 這一次,從他那張掛滿彩的顯得有點可憐兮兮的俊臉上, 看出了一點祈求之色。程芳菱是心軟之人,鬼使神差地應許了:“去哪兒?”


    賀退思微笑,道了一句“跟我來”, 便轉身而去,最後, 他將程芳菱帶到了上次碰麵說話的那片山崗。


    老柏樹橫生的枝丫蓊蓊鬱鬱的, 雖有山腳下營帳千座, 篝火萬點, 但這裏卻是黑魆魆一片, 若不是她手中拎著一盞燈籠, 她想她才不會跟著他這麽晚到這裏來。


    夜晚有霧, 周遭濕淋淋的,不消片刻,兩人的薄衣衫均被夜露打濕, 烏發柳鬢,也飽含了濕氣。


    賀退思轉過身來,向她陳情:“我此番來,是希望不要退婚。”


    不待她有所反應,賀退思便又道:“我知道,縣主所擔憂之事。”


    他緩慢地垂眸,似乎在做著某種掙紮。


    而程芳菱道:“不需要你為難,我也更不想被你可憐。”


    雖然這幾天她很傷心,很傷心,半夜睡不好覺,眼睛總是紅紅的,郡主老是笑話她,但,她感覺得到,雖然她很喜歡麵前的男人,可如果真要她舍去,她能舍去,就當生命中,從沒出現過這麽一人。


    她想,這一點她是可以做到的。


    可是今天晚上,他卻又過來,用這樣的臉,這樣的溫柔話語,再一次吹皺她的心頭春水。


    怎會有這樣壞的男人呢?


    程芳菱有些惱,不是已經說得好好的了嗎?


    她祝他幸福,是真心的。


    程芳菱拎著燈籠的小手攥緊了許多,她轉過身,想不聲不響地轉回去。


    “縣主,我向你承諾,他年,有朝一日,若我當真尋回表妹,我……”


    程芳菱轉身道:“你怎樣?”


    賀退思頓了頓,道:“我願意安頓表妹,但絕不會令你感到為難。”


    這話,說了,就像空話。


    程芳菱想起自己的爹爹,一開始對母親喜歡敬重有加,後來,家中就來了李姨娘,李姨娘剛來的時候,亦是盛寵不斷,爹爹發誓矢誌不渝,沒過三年,家中又來了蕭姨娘。


    “世子要如何令我感到不為難?”程芳菱輕飄飄地一句話,堵死了賀退思還沒說完的話,“我心知肚明,直到現在,你心中還是隻喜歡你的表妹,不喜歡我,娶我,隻是覺得時候到了,我是個合適之人。但是,不想成為別人退而求其次的那種合適的妻子,我想做我丈夫真心相待的唯一的妻子。所以,賀世子,對不起……”


    賀退思並不放棄:“我可以保證,隻有你一個妻子。”


    程芳菱搖頭,眸裏閃爍著細碎的光,“我不要聽你說這樣明知做不到的假話。多謝你今天抬舉我,還認為,我在你心中是個合適的人,但是,賀世子,你別讓我心裏的那個你變質。我會討厭你的!”


    賀退思一怔,想要辯解的話堵在了咽喉中,艱難得再也說不出。


    但看著她就這樣轉身離去,賀退思胸口陡然生出了一種衝動,想要衝上前去,將她攔住,拉下來,聽他好好說。


    承諾不動人,他可以寫下來,以後也可以做給她看。


    關於表妹絲菀,她其實不知,他用了多大的決心,才下意割舍。父命難違,他確實也對她很有好感,所以,他真心希望能夠與她試著去相處,他更會敬重她一生,絕不會給她委屈受。


    但也不知為何,他的腿就像灌進了二十斤生鐵,難動寸毫。


    最後,隻能眼睜睜看著她離去,挑著那盞在夜風中忽明忽暗,不斷飄搖的燈,隱隱約約地照著那隨風婆娑的紗衫,和如潑墨懸泉般的發。


    她已經遠遠地離開了。


    老柏樹底下的賀退思,雙手緊握成拳,胸口急促起伏之後,他終於還是落後她許多,暗中跟了上去。


    近來此處不太平,前有永寧郡主被劫,他向她借一步出來說話,有責任避免她被歹人盯上。


    一路暗中尾隨,護送她過石橋,過橋之後,她手裏的燈籠突然滅了,她在原地顯得有些慌亂地停了一下,然後有衛兵過來為她指路,她才低著腦袋,像是說了謝,便跟著人去了。


    她的身影徹底地消失在了麵前,而賀退思也終於轉身離開。


    燕攸寧睡得模模糊糊的,陡不妨醒了一下,瞥見身後似乎有個人影,猶如噩夢重臨,她嚇了一跳急忙坐起,隻見是程芳菱一聲不吭地坐在她身後,手裏挑著一支沒有火的燈籠,眼皮耷拉著,無聲清淚不斷地從她眼睛裏湧出,就那樣,悄沒聲地哭成了淚人。


    燕攸寧頓時生出了惻隱之心,“縣主,你怎麽了?”


    程芳菱搖搖頭,從眼底甩下幾顆淚珠子,把今晚賀退思盯著一張滿是傷的臉來找他的事說了一遍。


    還沒聽完,燕攸寧驀然道:“你答應了?”


    這傻姑娘不會真以為這種輕飄飄的承諾有什麽可信度吧?她可還記得,上輩子姓賀的一心追隨表妹,追她追到自己的夫人難產都不回來。想必之前騙程芳菱成婚的時候,也說盡了好話,承諾了一遍又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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