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西洲如實回話。


    天子但笑:“原來我大周, 霍姓之人不在少。”


    這意味不明的一句話, 沒有人能夠聽出隱含之意。


    饒是揣摩聖意多年, 自以為深諳於此道的燕昇,也不免會猜不透,陛下話中之意於霍西洲究竟是賞是罰。


    天子道:“你身手不凡。朕以胡人為心腹之患, 可惜時常自苦無可用之將。縱容林侯驍勇,卻終有廉頗老矣時,在年輕兒郎之中,已經少有如你這樣的少年英才了。”


    林侯起身,道:“臣營下還有一人,或可與霍西洲一戰。”


    天子笑:“林卿家果然解朕心意,朕今日確實意猶未盡,你說之人是誰?令他上前。”


    林侯道:“此人名喚周驃。”


    在遠遠地聽到林侯那句中氣十足的“周驃”時,燕攸寧的心再度提了起來,咯噔一下。


    周驃,是上輩子燕夜紫後來的男人,也是貧門出身,後來官拜輔國大將軍,在林侯之後,算是軍中職權第一人,軍魂一般的存在。


    但,他也是霍西洲死敵。


    長淵軍所向披靡,克關拔寨,所遇阻力皆來自於周驃。


    最後霍西洲勝了。


    他隻是勝了整個大周,卻唯獨敗在了她一個人手上。


    這兩人單獨遇見,以武力相爭,卻不知鹿死誰手了。


    燕攸寧對霍西洲充分信任,但,周驃之流陰險狡詐,善用毒計,保不齊出手暗算。燕攸寧心裏頓感緊張,眼神專注得離不開霍西洲。


    她應該上廟裏求一個平安符的,雖是求於鬼神,但也好過現在坐立不安。


    崔寶璣涼涼地道:“你對你的男人沒有信心嗎?”


    不待她回話,崔寶璣又道:“我看姓霍的馬奴倒像是個可造之材,原來是小看他了。周驃我也見識過,武藝隻能說還行吧,但應該不是你男人的對手。”


    她崔寶璣可不輕易誇人,燕攸寧這些總該放心了,誰知她竟好像完全都沒有聽到一樣,雙眸隻盯著上場的周驃,像是要用眼神將他戳出幾個窟窿來,好讓她男人不戰而勝。崔寶璣也自感很沒趣,歎了一聲,不說話了。


    周驃與霍西洲見禮,雙方執武禮。


    燕攸寧也是第一次意識到,一直以來,她將他當作一個馬奴,覺得他出身貧賤什麽都不懂,其實他身上,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像是一種很純粹,很真實的君子氣,沒有一點市儈狡猾,沒有一點被雕琢、汙染的痕跡。


    她的魂魄曾經去過長雲,但老實說她依然沒有懂,長雲的百姓為何那般敬仰、信任霍西洲。


    因為她的魂魄多數時候好像並不由自己支配,但十年間,她卻仿佛在某種安排之下,走過了霍西洲生前曾待過的每一個地方。


    從十七歲以後,他待過的每一個地方,都留下了關於燕攸寧的痕跡。


    她終於漸漸地懂得,霍西洲究竟有多愛她,將她放在他生命中的什麽位置。


    也是在一日更勝一日地尋找中,她遇到了很多像段琅母子那樣的人,聽她們口述、回憶著,猶如讀著一本書,慢慢了解到了霍西洲的為人,也越來越震驚和為他折服。


    他是個真真正正的君子,雖然他的野心終究會令他在史書上由人詆毀與詬病,但這大周已失其鹿,天下本就能者居之燕攸寧不認為這有錯,私德上他真的很好很好,好到她自慚形穢,不明白他當初是怎麽喜歡是自己的。對於他,可能僅僅是救命之恩,算是她對他好的地方。


    可是,直到今天燕攸寧才終於明白。


    就算有做鬼的十年,她都還沒了解到一個真正的霍西洲。


    他身上,依舊有數不清的謎團。


    這身看起來有章有法的武藝,不像是自己在不斷的搏命中悟出的求生技能,更像是接受過宗師級別的高手悉心的教授。


    所以霍西洲,究竟是什麽人?她其實不知道。


    周驃與霍西洲已經有來有往地打了有上十個回合了,燕攸寧作為外行,其實看不出誰占上風,隻是見到拳風如虎,周驃一拳打在旗杆上,霍然旗杆從中斷裂,筆直倒地,燕攸寧駭然,周驃竟似有力可扛鼎的能耐。害怕霍西洲會有不敵,她的雙手絞在了一起,背後的紗衣已讓冷汗濡濕。


    崔寶璣凝視觀著精彩的對決,本來騰不出空理會燕攸寧,無意間發覺身前的食案竟然在顫抖,崔寶璣才順藤摸瓜地找到了燕攸寧藏在桌子底下的發抖的手。


    她呼了口氣,白了燕攸寧一眼:“沒出息,還怕他掛點彩麽?你男人馬上就贏了。”


    是這樣?


    燕攸寧看不懂戰局,她求證似的看向崔寶璣,得到的是崔寶璣不耐煩當然肯定的回答。這一段時間相處下來,她發現清河郡主其實是個麵冷心熱的人,她這樣說就必不會是在騙自己,至少她心裏肯定是這麽判斷的。而崔寶璣習過武,燕攸寧選擇相信她。


    果然,周驃已經力有不支,再與霍西洲一次對掌之後,他下盤不穩,倒退了三步。


    而霍西洲並不會鬆懈,放過這個好機會。


    他將身如鷹隼騰空一撲,雙拳猶如呼嘯而至的疾風驟雨,周驃根本防不勝防也無從招架,被快如無影的四拳打得橫飛了出去,跌墜下台,口中吐出了一口血沫。


    左右立刻將他攙扶而起,周驃表現得像個漢子,一掌推開一人,鷹目灼灼,盯住台上的霍西洲。


    自入營以來,周驃從無敗績,儼如軍中之神,身邊之人都對他稱讚禮敬有加。其實周驃私心當中認為,畢竟拳怕少壯,估計如今的林侯,也絕非是他的敵手。


    萬沒有想到今日橫空殺出個黑麵奴霍西洲,周驃咬牙暗恨。


    這姓霍的不知道什麽來路,拳法剛猛有力,但又不是亂拳,他竟找不出可以進攻的破綻,而自己的力量也遠遜於他,遊鬥不過上十招,自己已經沒有了力氣,而這姓霍的,身上的力量卻不知從何而來,可說是源源不斷,這便讓人很懊火,他抱拳對林侯稟退之後,扯起地上掉落的沾了泥灰的破爛外衫大步離去。


    這時衛兵們,尤其是方才還與霍西洲比肩而立的九個人才意識到,就連周驃都不是霍西洲的對手,看來是自己今日運氣好沒在半路遇到這尊煞神,否則焉有我等立足之地。


    天子撫掌大笑:“甚善。今日之戰,令朕亦有耳目一新之感,原來我堂堂大周並不是空無人才,而是臥虎藏龍!”


    林侯起身再拜:“恭喜陛下。”


    不少人見風使舵,一道起身,山呼“恭喜陛下,得此良才”。就連燕昇,都幾乎已經坐不住,他是棄武而從文的,此時不站起來也沒事。但霍西洲今日的表現,卻不能不令他驚訝。


    天子為之褒獎,如果他繼續下去,假以時日,說不準真能飛黃騰達。但阿胭是自己的嫡女,東淄王殿下將來會是正統,他豈能將阿胭許配給一個草莽粗漢。


    “看賞!”


    天子嗓音洪亮,順風傳出百步,在場每個人都聽見了。


    燕攸寧更是激動難抑,他終於被人看到了,被認可了,有種揣著的寶藏被大家發現的感覺,既驕傲,又想將它重新藏起來。


    但她看向霍西洲,在眾人矚目之間,身姿立得筆挺如箭,分明是耀眼的明星一般,可她卻似乎能感覺到,他並不高興。


    對天子的賞賜,他沒有半點興致。


    燕攸寧激動振奮的心,也頓時低落了下去。柳眉輕輕攢了起來。


    他此時此刻在想什麽呢?


    她真的想要知道。


    眾人不知道天子賞賜為何物,隻是心髒都有些噗通亂跳。這後生的確不是池中之物,要是將來混到了實權,那一定是令他們趨之若鶩的拉攏對象。


    “陛下要賞賜霍西洲什麽?”林侯低聲恭順地詢問。


    天子笑:“就賞絲帛百匹,黃金百兩。”


    此言一出,眾皆愕然。


    天子方才還說一將難求,話裏話外都透著求賢若渴,對霍西洲非常滿意,怎麽如今看賞,賞的不是官職和實權,而是一些身外之財?


    雖然天子的想法不可捉摸,畢竟聖心難測,但底下譏笑霍西洲的聲音已經竊竊地響起。


    唯一不改顏色的,隻有霍西洲,猶如寵辱不驚,他隻是向帝王謝恩。


    看著那道筆挺的身影跪下來,燕攸寧忽然感到心裏無比難受。


    霍西洲,他想要的,不是成為大周的將。


    他抗拒從軍,他……一切都是為了她。


    燕攸寧的眼眶湧出了一股潮熱,她低頭,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以袖掩麵,隱藏了臉上的自責和滿滿心疼。


    第44章 奪嬌嬌


    天子拂掌, 令禮官宣布下一節田獵事宜。


    而獲得了恩賞的霍西洲,也沉默無言地退了回去,一直退出燕昇略顯幽深的視線, 在一眾驚豔和輕蔑交雜的目光中, 回到了原地。


    他的神色終於開始有點懊惱,因為他白白地錯過了大好的機會, 他幾乎不敢去看娘子的目光,但當他鼓起勇氣終於敢去看娘子之時, 卻發現她在女眷堆中坐著, 恬靜地也凝著他, 沒有一點不高興, 甚至,朝他點了下頭, 大概是覺得他可能看不清,又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朝他晃了晃。


    霍西洲頓感心安, 他長呼出一口氣。


    參與田獵的都是貴族子弟,這與霍西洲無關, 因此日暮黃昏後, 他獨自一人回到了帳篷中。


    今日雖然勝得精彩, 但也不是毫發無損, 周驃的一拳擦過他的胳膊, 當時撞得略疼。雖然霍西洲很快將他打敗, 事後議不感到身體有何異樣, 但當晚歸營以後,大概是漏斷人靜時分,才感到有幾分癢麻, 挑開長袖,發覺胳膊青了一塊。


    周驃的實力不容小覷,難怪,林侯對他們如此器重。


    他手上還有一些傷藥可用,是從葛蘭苑拿出來的,霍西洲在裏邊找了找,瓶瓶罐罐撞得清脆作響。


    “別用那個了,”燕攸寧忽然掀簾而入,手中端著一盤傷藥,“說不準是什麽時候的,還能不能用了。”


    與上一次來不同,她這次沒有喬裝改扮,就是大大方方地來這兒的。


    霍西洲目光看直了,覺得娘子今天的素衣在蜜色的光暈裏起伏搖曳宛如春水波濤,身姿分外翩躚。娘子的臉頰也像鋪了一層粉般細膩白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看。


    燕攸寧蹲在他腳邊,取了自己帶來的一管傷藥,低聲道:“我問郡主要的,求了好半天她才答應給我,治傷最好了,剛才我見你捂著胳膊,是不是受傷了?給我看看。”


    霍西洲薄唇輕斂,“我沒有事。隻是一點磕碰。”


    他不喜歡,娘子為了他而求人。


    燕攸寧堅持要看,伸手欲掀他袖管,霍西洲捂著就是不讓,燕攸寧板起了臉:“拿開。”


    他隻得聽話乖乖拿開。


    燕攸寧看他這傷,確實隻是輕輕磕碰了一下所致,像她,腦袋隨便在地上磕一下都青得比他嚴重。不過也不能這麽比,霍西洲長得比她黑許多,或許就是要青腫得很厲害才能從表麵看出端倪。


    她挑出藥膏為他上藥,燈下,唇色如朱,小心體貼地吹他的傷處,弱弱的風猶如細流般徐徐而來,霍西洲卻覺得手臂上的根根汗毛都豎起來了。


    他歉然地道:“娘子,我今日,沒能得到天子許官,是不是讓你失望?”


    燕攸寧看著他的傷,給他將袖管慢慢地卷好,“許官哪裏是你想的那麽容易的事,打幾場架就行了?那大家還不都一窩蜂到天子麵前表演,那他才是看都看不過來呢。你已經很好了,打得很好,贏得很漂亮,讓他們都啞口無言,尤其是那個周驃。”


    霍西洲露出疑惑之色。


    燕攸寧哼了一聲,接著道:“我看他不順眼,很久了。”


    霍西洲有個幹兒子,前世就是他幹兒子給他報的仇,燕攸寧沒有親眼看到那解氣的一幕,一直引以為遺憾。今天目睹霍西洲將他打吐血,她才感到真正的暢快。


    “娘子以前怎會認識周驃?”


    燕攸寧一愣,“你是不是醋壇子又翻了?”她狐疑地盯著霍西洲,看得他臉色極不自然,她幽幽地道,“我不認識他。”


    霍西洲神色尷尬:“嗯,很多事都很難說清楚,就像,我與東淄王殿下素昧平生,但依然不喜歡他那樣。”


    臭啞巴有時候還挺聰明的。燕攸寧有點心驚肉跳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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