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燕昇也沒從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當中緩過神來,虎目露出靡敗之色,他一動不動地垂袖而立,“是,臣今日方知道……”


    原來阿墨不是夫人所出。


    阿胭……才是他嫡生的女兒!


    燕昇的嘴唇發白,他落寞而驚怔地穿過幾道人影步到夫人身後,伸臂攬住她的胳膊,將她接入懷中。盧氏猶如無根之萍,無力地倚靠住丈夫肩膀,嗬氣如蘭,“夫君,我們的女兒……是阿胭,原來竟是阿胭……”


    燕昇麵露苦澀地點頭:“是,我也是今日方知。”


    如此一想,燕昇便深感懊悔。


    阿胭從前,就是想要一身與阿墨一樣的衣裳,都被他們嗬斥、責罵,為了件衣服,他們將她趕到馬場去,在那個醃臢地方一待兩年。阿胭吃了這麽多苦頭,為生活所迫,一雙手遍布傷痕,甚至,還被府上的刁奴欺負克扣月例,差一點兒就病死在馬場……


    他的女兒!


    盧氏再看衛采蘋,知道此刻還要維持涵養禮儀,不敢放肆痛哭,隻噙著淚水痛訴:“衛氏,你當真好險惡的用心!”


    衛采蘋伏在地上不動,猶若死去。


    春風曼卷枝頭白花,瓣瓣飄零,薈華園外似乎隱隱有管弦絲竹的聲音,細若遊絲地傳送進來,落在人的耳鼓中,卻是聲聲淒哀如哭。


    及笄禮中人無不在底下竊竊私語,滿含驚異地談論著這場精彩的懸念迭起的風波。


    這些討論的聲音,都傳入了霍西洲的耳中。


    好在現在的論點都是對娘子有利的,錯在衛氏,在顧氏,在燕夜紫,甚至在替人養女薄待親女的盧氏,隻唯獨不在娘子身上。


    他知道場上發生的一切今日娘子未必清清白白。但是,她今天必是高興的。


    他的娘子,他的寧寧。


    她終於將要擁有她自己的身份,國公府的嫡娘子,她終於將要做回她自己,得到本來應該屬於她的,一切一切。


    他隻好就這麽看著,看著她用一點不會傷天害理的小小心計,巧妙地扭轉局勢。就像是一個冷眼旁觀的操縱者,在這暗中布下了看不見的無形羅網,每一步都環環相扣。甚至,好像包括了他這個局外之人的出現。


    秦太妃身邊的婆婦與二位千金歸來,彼時二人都已經更換了一身素服,脫去了烏發中繁麗的珠釵。


    如此又是一番景象,先前燕夜紫錦衣華服以勢壓人,倒還可以說能獨占春色,兩人都更換了素衣以後,眾人驚覺,還是燕攸寧眉眼清麗、舉止風流,更似國公夫人。


    他們再不疑有他,這國公府的嫡庶千金,定是十幾年都弄錯了無疑。目前所需要的調查的,不過是這衛姨娘是否清白,對此真不知情。不過,這也已經昭然若揭了。


    那婆婦領燕夜紫與燕攸寧二人歸來,李萇已朝裏走去,站得近了不少,清楚地看見此刻大娘子臉色頹敗,好似一隻鬥敗公雞般喪氣,至於那位小娘子麽……去時什麽樣,回來時還是什麽樣,不知道是寵辱不驚大智若愚,還是真憨的。


    婆婦停在秦太妃跟前,躬身施禮:“回太妃話,確實二娘子背部,有一朵花形胎記,足半掌大小,奴婢所知不詳,還要問夫人,對此可還有印象。”


    盧氏看向滿臉溫柔鼓勵的丈夫,他雖還沒完全恢複,但已經在給予她力量,盧氏凝望著丈夫眼角已經爬了幾道皺紋的臉,低聲地道:“我好像是還記得,阿胭出生之時,背部有一塊紅色的印記,但我當時一直以為自己看錯了……”


    燕昇緊握住夫人的皓月雪白的細腕,歎了口氣:“夫人,那看來確實,阿胭才是我們的孩兒。”


    說罷,他朝著燕攸寧伸臂,“阿胭,你過來。”


    燕攸寧停在遠處,收攏衣袖,低垂潔麵,微風輕纏著她纖塵不染的衣擺,像尊玉人般,不動。


    倒是燕夜紫,跌倒在地,跪行著朝盧明嵐而去,伸出雙手用力握住盧氏的手掌,哀哀泣道:“娘,阿墨是娘生的,是娘的女兒啊,阿墨自幼養在娘膝下,是娘親生的,娘怎麽會不知道呢……娘親,爹爹,你們不要阿墨了嗎?”


    燕昇再歎氣,“阿墨,你永遠是我們的女兒,這點無法改變,不論如何,你都是我夏國公府的嫡娘子,是我與夫人的女兒,至於阿胭——”


    他看向燕攸寧,想道一句“我們須認回她”,但話才出口,燕攸寧這時,終於動了。


    燕攸寧腳步輕移到他二人麵前,與燕夜紫的可憐委屈,動之以情不同,她從從容容地,臉上也沒看出什麽表情,隻是跪了下來,朝著燕昇與盧明嵐三拜。


    場麵一時寂靜至極。


    眾人麵麵相覷,詫異,莫名所以。


    霍西洲握劍的手掌緊了少許,薄唇輕斂。


    他知道她想以退為進。


    但如果她賭輸了,退,則是真的退。娘子想清楚了麽。


    三拜過後,在滿座死寂中,燕攸寧抬起麵來,一時已是雙眸含淚,仿似春梨含雨,清光點點。


    “姊姊與爹爹、與夫人,是十多年的父女之情,豈能輕易割舍?自今以後,姊姊自然應當還是嫡娘子,還要請姊姊孝順雙親,日後多償深恩。”


    她又是一個頭磕下去,額角磕得發青了,觸目駭然。


    起身,她的嗓音卻依然溫溫柔柔、清脆無比。


    “阿胭是福薄不祥之人,既令生母大慟,又令養母受難,罪過不能饒恕,阿胭怎還敢大逆不道、心懷妄想。”


    “你……”燕昇大驚,不知燕攸寧怎會懷了這樣的心思,但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出口製止。


    “阿胭已經決意搬離公府,盼得爹爹與夫人成全,如我這般不孝福薄之人,如我這般不孝福薄之人……”


    暮春的林木蔚然的綠陰罩著少女清薄如紙的身影,燕攸寧伏在地上,哽咽失聲,再也不能言語。


    第38章 一流的表演


    多年前, 那個十五歲的燕攸寧,在這個巨大消息的轟炸下,在自己及笄禮上人已經像是塊木胎泥塑的玩偶似的, 早已說不出話來。


    她隻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在飛速的旋轉, 快如奔馬閃電,小時候受的委屈、白眼, 燕夜紫那總是高高在上的鄙夷的嘴臉,一幕幕從麵前閃過。不甘、失望、埋怨、痛恨, 萬種情緒奔湧心頭。


    她十五歲的靈魂, 哪裏能一下受住如此強烈的衝擊, 早已僵在當場。


    事後回憶起來, 當時她傻在那兒,燕夜紫可是跪著爬過去, 拉住雙親哀求哭告,稟明心意,不管怎樣, 她永遠是燕昇與盧明嵐的女兒。泣淚俱下,感人肺腑, 說得二位老淚縱橫, 意存憐惜, 拉著她起身, 儼然一家親抱成一團。


    如此以後, 燕攸寧雖然得回了自己的身份, 但燕夜紫名義上也還是盧氏的女兒, 她照例還是將燕夜紫當成親生的女兒一樣疼愛。


    燕攸寧依然地位尷尬,依然被眾所忽視。


    那樣的身份,對她而言, 又何足取。


    因此這一次她要占得先機,走燕夜紫的路,讓她無路好走。


    燕攸寧起身,已是青絲糊麵,盧氏還好,燕昇卻心疼難言,愕然道:“阿胭,你不原諒我們?你一個人,又能往哪裏去?”


    燕攸寧臉色發白:“爹爹,罪在阿胭,我怎敢怪罪爹和夫人!”


    說罷,她自嘲一般地苦笑了下:“清河郡主,說她在長安缺個伴,令阿胭過去為郡主伴讀,阿胭本來不願意離開爹爹夫人,和母親,但是現在看來,阿胭還是離開為好……”


    盧氏聽不得燕攸寧還喚著衛采蘋那賤人為母,既心痛又懊惱,啞聲道:“阿胭,你是我的女兒,你不叫我一聲‘娘親’麽?”


    燕攸寧哽著嗓:“……阿胭不敢。”


    “傻孩子,我確實是你的親娘啊!”盧氏也忍不住了,她撇開了正緊張而忐忑地抱著她的燕夜紫,箭步上前,一把將燕攸寧抱在了懷中,飲泣不住。


    燕夜紫在盧明嵐身後,驚呆地看著沒抓沒落的臂膀,哭到沒了聲音。


    “國公。”


    在場的女眷無不哭成了淚人,眼見場麵即將失控,還是秦太妃出聲提醒。


    燕昇心神一凜,立刻插手回話道:“請太妃示下。”


    秦太妃道:“此為你夏國公府的家務事,哀家今日是為了二位娘子及笄而來,既出了此事,倒教哀家難做。你說說,要如何處置衛氏?”


    衛采蘋一聽話題落到了自己頭上,嚎啕哭聲頓了一瞬,她支起淚光朦朧的眼瞼,看了眼跪在身旁的女兒,但燕夜紫一眼都沒有分給她。


    她扒著盧明嵐磕頭,求著喚著“娘”。


    衛氏心涼半截,隻能求助於燕昇,盼著多年侍奉的一點情誼,沒有實證在,夫君能為自己留一點顏麵。


    燕昇停頓少焉,直立起身,聲音朗朗地道:“衛氏混淆我燕家嫡庶之血脈,欺我妻女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請願,押送衛氏至昭獄,徹查審理此案。”


    衛氏雙眸瞪如銅鈴:“夫君,夫君!你當真如此狠心!”


    她歇斯底裏地朝著燕昇爬過去,然而燕昇置之不理恍若不見,慢步走向盧明嵐,衛氏終於心如死灰,雙臂無力地垂下,她頹然坐倒了回去。


    燕愁帶著幾名家將把衛氏拖了下去,臨去時她的十根手指還緊緊插進了地麵,將草葉都擰出了汁液。


    燕攸寧愣愣地張望著,一瞬不瞬地看著衛采蘋被拉下去,神色慌張而懇切,似乎想說什麽,但又不敢說出來,憋得眼眶漲紅了,委屈難過之情溢於言表。


    將一切看在眼底的燕昇暗忖道:阿胭從小受盡苦難,經曆了種種的不平之事,皆是敗這個賤人所賜,阿胭在馬場那兩年,這賤人是一次也沒去看望過她,反而從小便對她種種苛待,動輒打罵教育。就算是家裏豢養的貓狗豬羊,日子久了終會生出感情,而衛氏卻冷心絕情至此,簡直不配為人。饒是如此,阿胭心中,卻還是記著她這個人的。


    阿胭不知道是教衛氏怎樣養大的,心地這般良善。


    燕昇呼了口氣,朝著兀自跪立於地的燕攸寧靠近兩步,蹲身下來,武將出身的夏國公手掌自帶點粗糙之感,是無論如何保養都無法保養得肉嫩平滑的,他伸出雙臂搭住燕攸寧窄窄的一道肩膀,眸光溫柔而歉疚:“從前都是爹錯了好不好?你便認了你娘,從今以後,咱們都是一家人,再無衛氏幹擾,無嫡庶之分。”


    前世,好像就在前一刻,十五歲的燕攸寧,那個心裏還沒有什麽城府的傻子已經傻乎乎地朝盧明嵐喊了一聲“娘親”,果然得來容易的就輕賤,自那以後,盧氏激動的心緒平複下來,對她就再也沒有最初認回她時的那種關懷疼愛。她最心疼的依然是燕夜紫,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


    燕攸寧內心薄涼哂笑,麵上卻望著盧氏,瞬也不瞬,眸中毫不掩飾委屈、謹慎,想認不敢認。


    盧氏也心疼,夫婦倆一同蹲在她的麵前,盧氏更是伸手,將她輕輕抱入懷中,口中溫溫柔柔地催促著她喚自己母親。


    燕攸寧依然沒有張口。


    這時,身後的燕夜紫溢著哭腔,喃喃道:“我知道了。”


    燕昇與盧明嵐一道回眸,燕夜紫跪在就近之處,麵上掛著淒慘的笑容,白得嚇人,她緩緩地輕聲道:“我知道了,妹妹定是見我多餘了,想我走,如此,”她頓了頓,咬住嘴唇,從牙縫中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我也就……”


    “不!”燕攸寧忽然劇烈搖頭,她被盧氏搭住的肩膀也立刻釋開了盧氏了手,驚惶萬分,“阿胭絕無此念!阿胭豈敢有那個福分,爹,夫人,阿胭生來便懷著罪,今日令夫人如此難過,因此,不敢妄想當國公府的嫡娘子,我這便離去。”


    話音一落,從這滿座寂然中驀然插進了一道放肆潑辣的太妃:“太妃娘娘,寶璣今日來得湊巧了!”


    眾人朝聲源所在的方向追尋而去。


    隻見不遠處那片佳木繁花幽深的所在,一個少女,麵上掛著盈盈笑容分花拂柳而來,腰白玉之環,簪玳瑁之飾,別是明豔精致,大氣颯爽。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清河郡主崔寶璣。


    人人盡知這位脾氣暴躁的郡主正是兩宮太妃跟前的大紅人,也隻有這位郡主,敢在太妃也在的場合裏如此大膽了。


    秦太妃笑她貧。


    等崔寶璣過來挽住自己的胳膊,秦太妃細長的眉毛彎了一下,露出慈愛的笑容:“你這潑猴兒,又打著什麽壞主意呢。”


    燕昇與盧氏均感詫異,紛紛起身。


    這位清河郡主眉目間透著狡黠,伸指朝跪在地上的燕攸寧一指,“她的馬球打得真不錯,我要她來給我伴讀。”


    秦太妃微露訝色,繼而她笑道:“你說她馬球打得好,又要她來為你伴讀,你心裏是存了讀書的意思麽?”


    這心思真是昭然若揭。


    崔寶璣赧然含笑,低著頭道:“太妃,您何必拆穿……”


    秦太妃亦看了一眼燕攸寧,笑意不減:“非是哀家不肯幫你,隻是今非昔比了,原來這位二娘子,是國公府的嫡出大娘子,隻是身份與姊妹互換,今日出了這麽一場鬧劇。既是國公府的嫡女,與你當伴讀,是有點逾越了。”


    崔寶璣一愣,她沉眉看向燕攸寧,“燕攸寧,我就問你,可不管你是不是什麽嫡娘子,你不肯給我當伴讀?”


    燕攸寧叉手垂眸,斂容而跪,“阿胭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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