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西洲出了這口惡氣,終於將她放開。


    燕攸寧雙腿發軟,無力地倚靠在梁柱上,身子直往下滑,幸而從身後扶住了羊圈的欄杆。


    眼波漩濛,猶如煙水迷離,紅唇泥濘,仿似驟雨肆意踐踏過殘紅。


    花房點酥,嬌喘細細。


    這些,是因為自己。


    作為男人,沒有人能拒絕讓傾慕的女人在自己的麵前露出這樣的媚意情態。他是個馬奴,但也是個男人。


    “娘子,你來找我嗎?”


    燕攸寧氣息不定,伸出腳,在他那雙布滿了粒粒馬場春泥的黑布鞋麵碾了好幾腳,尤不解恨:“道貌岸然,霍西洲,我今天才發現你竟然這麽壞……你欺負我!”


    霍西洲愣了愣,被燕攸寧這麽控訴,他卻居然感到有點想笑。


    “是我的錯。”


    見她似乎要抬起頭,他急忙恢複嚴肅,低眉誠懇認錯。


    燕攸寧將方才掉落在地的食盒拎了起來,一手握著,提到霍西洲麵前,撞到他胸口上:“呶,別說我沒想著你,我親手做的。”


    臨走之前淳哥兒那個小鬼偷摸爬到她鬥春院的灶台上,將她給霍西洲做的銀絲雪魚包偷吃了一隻。原本取的六六大順之意,無端少了個包子。


    她為了趕來見他,匆匆忙忙就出來了,但也不能久待,一會兒就得回去。


    她催促道:“你快點吃吧。”


    聽出她口中趕時辰的意思,霍西洲立刻不動了,她疑惑萬分:“又怎了?”


    “娘子,下一次我們何時能見麵?”他的語調緩慢,口吻鄭重。


    明明這一次還沒有分別,霍西洲已經在考慮下一次的見麵是什麽時候了。


    他感覺,自己像是娘子見不得光的情人。


    雖然這樣他也不會排斥,但他得寸進尺,迫切想知道,老天給的這樣大的眷顧,會不會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往後很多次。


    燕攸寧也沒想到霍西洲所想的是這件事,但她一時還真的沒法回答她,含含糊糊地哼了哼:“我抽空出來吧,最近有大事要發生,馬場可能一時還……顧不上。”


    霍西洲不說話了。


    他沉默地垂麵,隻是緩緩接過燕攸寧遞過的食盒,一隻手扒開蓋,裏邊的包子一路送來已經涼了,雪白的肚皮上個個泛著層剔透的油光,魚香鮮美,肉香濃鬱。


    好不容易掙來的相見的機會,霍西洲不願浪費在吃包子上,因此他隻是看了一眼,又緩緩將食盒蓋上了。


    燕攸寧桃花眸子圓滾滾的:“霍西洲!這可是我忙活了一早上的,你就賞臉都不給!”


    她做的東西又不是毒!


    而且,淳哥兒哭著鬧著要吃,她都護食沒給,差點兒惹惱了不省心的弟弟,讓他回去告了自己的狀,真要那樣,怕是又有平白的麻煩尋上門。為了哄淳哥兒,她連大後日的食譜都做好了。


    “娘子!”身後驀然傳來一聲呼喚。


    燕攸寧擰過眉頭,隻見是羅子過來了。


    她蹙了蹙柳眉,看羅子滿臉焦急,停在自己和霍西洲中間,又看霍西洲,意識到自己不在的這段時日,馬場這邊應該是出了什麽事。


    哪裏知道,她還沒問,霍西洲沉默漆黑的臉上竟泛出了羞愧的紅暈,他轉身走開了,向著露台那邊而去。


    燕攸寧問羅子發生了何事。


    羅子回頭看了眼遠處默然走開的霍西洲,衝燕攸寧回道:“就前兩天,霍西洲將朱八打了,鼻梁骨都打斷了。”


    燕攸寧心神一跳,雖然她撕毀了霍西洲的賣身文書,但本質上他還是奴,朱八在馬場這邊算是有著點地位,他平白無故地打朱八作甚?


    “朱八怎麽惹了他了?”


    羅子又看了眼霍西洲消失的方向,聲音更壓低了些,將朱八罵霍西洲的那些話一五一十全說了。娘子一個月沒回過馬場,朱八以為霍西洲在娘子這邊失了勢,所以想把先前讓出自己床榻的仇報回來,誰知道又被霍西洲胖揍一頓,到現在還沒起來。他本來是想找霍西洲要湯藥費的,可惜這馬奴窮得一個子兒都沒有,隻好算了。


    霍西洲在露台邊停住了腳,被她方才踩過的腳趾還殘存著些微感覺,也不疼,隻是就揮之不散。


    霍西洲隨手扯了根長草握在手心,挼搓幾下,編織成了一道指環,拿在手中摩挲著,俊麵陰沉,心事重重的模樣。


    身後傳來娘子的腳步聲,他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娘子……是來怪罪自己,不安分守己,爭強好鬥的嗎?他的心跳加快。


    扭過頭,隻見燕攸寧負著雙手站在自己麵前,柳眉倒豎。


    “霍西洲。”


    她麵罩薄怒,妙目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才不是什麽下賤東西。誰敢這麽說,就打他!”


    霍西洲心念一動,臉龐頓時浮現出異樣的神采,像是受到鼓舞的光芒。


    “而且,”燕攸寧口吻執拗,“我在意你啊。”


    第32章 滾草地


    芭蕉濃陰蓋到了亭廊下來, 其葉厚如蓋,宛若綠雲,肥碩的葉尖垂著雨露, 點點滴滴。


    老芭蕉底下淳哥兒還在想著二姊姊已經安排到大後天的美食, 先生教的什麽一概沒聽進去,咂摸嘴巴細細品味著今天偷吃的那隻包子的好味道。


    遠遠地燕夜紫就看到用心不專的弟弟, 她對身旁的綠筍問道:“淳兒最近功課怎樣?”


    她母親國公夫人對淳哥兒的課業偶爾有照顧不到的地方,便派燕夜紫盯梢看著。燕夜紫是聽說近日裏東淄王將要赴京的消息, 知曉她是為婚事而來, 心情幾番起伏, 夜裏也睡不安穩, 才一時沒顧上淳哥兒。今日一看,方知問題很大了。他居然在先生的課上流哈喇子, 不知道在想什麽!


    礙於有外男在,燕夜紫不便過去,因此問向貼身婢女。


    綠筍道:“奴婢看見, 淳哥兒近日裏好像沒少往鬥春院跑。”


    一聽燕夜紫當下就寒了臉色,鬥春院住的何人?燕攸寧。一個妓子所出的庶女, 淳哥兒居然去同她親近, 怪不得近來不到自己這邊來晃了。


    綠筍偷覷自家娘子臉色, 覺得這話說出來娘子興許更生氣, 但她瞞不得:“從二娘子回來以後, 鬥春院那邊炊煙不斷。二娘子自己推辭身份低微不便入家宴, 日日將自己鎖入後院中不出來, 聽雲栽說,這二娘子自己會燒飯。”


    “胡扯,”燕夜紫柳葉眉凝然, “她燕攸寧被貶到馬場以前怎麽說也是正經八百的國公府娘子,走路都有人扶著,也算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隻會肖想榮華富貴的廢物,她幾時能進庖廚了。”


    不是燕夜紫貶低看不起庶妹,她還記得,燕攸寧那個不知死活的從前為了討好爹爹,貌似是想鼓搗個什麽美食出來,險些點著了房子的糗事。她怎麽會是那塊材料!


    綠筍冒著開罪於娘子的風險也必須要說明:“娘子還不知,淳哥兒就是喜歡二娘子的手藝,好幾次從鬥春院出來,嘴巴上都粘著糕點屑……”


    燕夜紫當下勃然變色:“你居然不早說!”


    回自己閨房後她這顆心還定不下來,燕夜紫等淳哥兒下了學將他揪到自己跟前來逼問了幾遍,起初他還強嘴不肯說,禁不住燕夜紫再三審視逼迫,終於承認了,鬥春院那個姊姊對他很好,而且還會做很多好吃的點心給他。但是那個姊姊說了,不讓他告訴別人,不然他以後可能就沒得吃了。


    “吃!吃死你這蠢貨算了!”燕夜紫一臂將淳哥兒摟到跟前來,開始不遺餘力地灌輸燕攸寧比自己等人低賤的觀點,“她的母親是那等出身,要不是爹爹從前一時糊塗,這世上就不應該有燕攸寧這麽個人。她自己還從小就不認命,貪圖我的東西,拿一模一樣的華服害我出醜,就是個賤人,你是我的弟弟,不向著自己的親姊姊,居然去對那個賤人扮乖賣好,你、你簡直讓我失望!”


    淳哥兒受訓,耷拉下了腦袋,不言不語,燕夜紫令他發誓,以後不允許貪嘴纏著燕攸寧。淳哥兒本來不願,但迫於親姊的淫威,他還是屈服了。他潛意識裏覺得,如果自己不按照姊姊說的辦,姊姊告訴了母親之後,他會更加不好過。


    到最後強不過,他隻好委委屈屈地立了誓。


    燕夜紫這才放心滿意,拍了拍他的腦袋,順手從食案上摸了塊綠豆糕塞他嘴裏。


    綠豆糕到了嘴裏,淡而無味,食難下咽。淳哥兒感到這裏的綠豆糕別說是比燕攸寧那裏的雞鴨魚肉了,就連她隨手做的杏仁酥都遠不比上。他很頹喪。


    但頹喪過後,淳哥兒意識到自己恐怕是再也吃不上燕攸寧那裏的美食了,那麽,答應替她保管的秘密,也沒必要再隱瞞,省得姊姊以後知道了又要罰自己。


    他挺起了胸膛,囁嚅小聲道:“姊姊,她今天出門去了。”


    燕夜紫視線凝定:“出去了?去了哪?”


    淳哥兒說起來,理直氣壯:“馬場!她說有隻小羊要回去看!我本來也想去,她不肯讓,哼,其實隻是一隻羊,為什麽捂著不讓我看!”


    童言無忌,聽者有心。


    確實,這太不尋常了。燕攸寧好不容易才脫離馬場回來,她回去馬場看一隻羊,卻瞞著其他人鬼鬼祟祟的不知幹什麽勾當。


    她思量片刻,一個念頭驟然闖入了腦海。


    她依稀記得,當時自己去馬場時,聽說了她和那隻馬奴近來交往頗為密切的事。


    一念生,猶如萬丈波瀾陡然而起。


    燕攸寧自回來以後,始終韜光養晦,目不窺園,家宴亦是能避則避,平日裏一身無花無綴的素衣,上次去宮中像秦太妃還禮,她也連一身像樣的錦衣都尋不出來。她倒敝帚自珍,在太妃麵前也不怕失了禮數,坦然至極。


    當時燕夜紫就留意到,已經不是一個人在說,這個國公府家心比天高的二娘子,是真的轉了性子。


    燕夜紫譏誚地冷笑了聲,立刻喚來紅櫻綠筍,命她們暗中去向馬場打聽一番。


    ……


    晴空底下,奔跑著兩匹神駿的快馬,猶如離弦之箭在曠野上恣肆。


    馬蹄踐踏過淺水窪,濺起朵朵白梅般的水花,在陽光底下泛著五彩剔透的瑩光。


    累極時,他們在最僻靜的溪水邊停下,清澈的溪流照應出岸邊交頸飲水嬉戲的高挑紅馬,一男一女兩道身影停在坡上,枝頭槐花如雪,被風簌簌吹落,拂了一身還滿。


    燕攸寧扭臉看著坐在她近旁的男人,他的臉龐在夕陽餘暉殘照當中泛著奇異般的金黃色,炫目無比。本是過了午就決意回去了的,大概是鬼使神差,她沒有走,而是留了下來,留下來在馬場牽了一匹馬,陪著他這樣縱情馳騁了一回。


    她以前從沒這麽和誰痛快地騎過馬,記得以前學騎馬的時候,摔了無數跟頭,教她的先生一點也不知道心疼她,致使她後來每次上馬心中都始終緊張,不敢有絲毫地放鬆警惕,也就是霍西洲縱馬跟在她身後時,她可以肆意囂張一點,不必顧慮受傷。


    因為她知道,身後的男人會保護她的。而且他很可靠。


    “霍西洲,天色晚了,我們回吧。”


    她從波光粼粼流瀉著十裏金色的河麵上收回目光,將衣衫上的草灰撣落,向他說道。


    其實今日這一天霍西洲隻有在與燕攸寧騎馬的時候,才是真正痛快的,因他無時無刻不在感覺,娘子急著撇開他回府。


    雖然這樣做並沒有錯。


    但他還是會感到有點不舒服。他心裏很清楚,這是人的劣根性作祟。


    燕攸寧凝視著他的麵孔,不知道這個馬奴在想什麽,覺他最近心思頗深,不像是以往那麽一目了然了。


    她起身要回,驀然被一隻手拉了下來,燕攸寧驚呼一聲,柔軟的嬌軀跌進了霍西洲臂彎之中,他的雙臂穩穩將她接住,放在草地上滾了半圈,將燕攸寧牢牢禁錮在了身下。他的一掌護住她的後腦,一掌握住她的纖腰,俯身親吻了下來。


    薄而幹裂的唇肉粗糲,摩擦得她有些難受,但霍西洲這個涉世不深的愣頭青,察覺不出她的不舒服,隻顧埋頭親吻她。到了後來,她也頭暈暈地覺得,其實被他這麽親咬滋味也還不錯。


    她隻是沒有去回應霍西洲的吻。


    過了片刻,霍西洲應該是自己也感到有點兒沒趣,神色懊惱地停了下來,隻是仍舊不鬆開她,臉近在咫尺地停在她上方,低聲地告訴她:“娘子很甜。”


    “……”


    燕攸寧出師不利,臉色爆如紅漿。這臭啞巴說什麽?


    他幾時學會說這種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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