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是盼著我死的。


    如今我活不了了,你可還解恨?


    這時重華殿外忽然傳來了嘈亂的動靜,“叛賊霍西洲伏誅!還我李朝河山!”


    左仆射帶著南衙十六衛與霍西洲的長淵軍對峙起來,左仆射先時還窩窩囊囊,這會兒又支棱起來,在外頭口出狂言,痛斥霍西洲豎子小人,乃竊國之大奸。文人詞鋒激烈,罵得尤為難聽。


    再接著,便是破門而入的聲音。


    不知道是長淵軍還是左仆射帶來的南衙十六衛,但在他們破門的那一瞬間,燕攸寧看到霍西洲滴血的紅眸凝視著自己時,目光中那一閃而過的殺意。


    饒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霍西洲臨死前必不會放過自己,燕攸寧還是恐慌到了極點,下意識就要蹬開他,但霍西洲已是強弩之末,到了這個時候了竟還能令她毫無還手之力地一把扼住了她纖細的喉嚨。


    他的大掌粗糙有力,燕攸寧毫不懷疑他現在輕輕一捏就可以捏死她,就可以為自己報仇。


    燕攸寧掙紮了兩下,恍惚間,發現他竟低頭哭了起來。


    鉗製住她脖頸的手掌,也慢慢脫去了力道。


    他整個人都像是一片殘葉,徹底失去了力量,坍落了下來。


    “霍賊,受死吧!”帳外一人虎吼道。緊接著傳來連弩上箭的聲音。虎吼之人是左仆射,今日他的底氣極其充沛,比前日痛哭國運,哀求著她時何止是大相徑庭。


    霍西洲的手徹底鬆開了,明明燕攸寧能夠感知到,隻要他方才再動一絲殺心,稍稍用力,就可以掐死她,然而在最後一刻,他還是鬆開了。


    他整個人伏在她的肩頭,因為七竅流血,已經再也聽不見外界說了何話,燕攸寧感到自己的肩膀、頸窩,有無數的熱血噴灑出來,濡濕了她的吉服,近乎侵入她的體膚,那股濃重的血腥味刺鼻得令人難忍。


    在越來越急促和喪失了中氣的呼吸中,霍西洲鋼鐵一般的身體癱軟了下來,最後,猶如一灘爛泥,永遠岑寂地倒下了。


    燕攸寧怔住,手指顫顫巍巍舉起,試圖去探的鼻息,空空蕩蕩,已經……斷氣了。


    他還壓在她身上。


    聽說人的魂魄有重量,魂魄離體而去時,人的身體便會減輕。可她現在非凡沒有減輕那種喘不過氣的壓迫感,反而愈加窒息。


    她殺了人,她……第一次,手上沾了人血。


    是霍西洲的。


    左仆射在外邊叫罵多時,不聞帳中絲毫回音,死寂中,左仆射冷靜下來,揮手,令身後之人通通閉口,再小心謹慎地試探簾帳之內:“皇後娘娘?”


    簾帷內靜了少頃,傳來燕攸寧古井無波的聲音:“他死了。”


    南衙十六衛均感到輕鬆,軍心大振,而長淵軍驀然六神無主,此消彼長,雙方的交戰於長淵軍大勢不利。


    重華殿外短兵相接,殺氣騰騰。


    霍西洲今日迎親所帶不過兩百長淵軍,處於劣勢,但很快便迎來了駐軍支援,南衙十六衛亦慢慢變成了下風,交戰之際,不知道是誰,扯著破鑼大嗓嚎嚷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遂有幾名武士一頭紮進了簾中,燕攸寧嚇了一跳,隻見他們看到霍西洲的屍體,先是愣住,隨即陰惻惻地大笑,恍若得逞了一般,一人插起他的一條臂膀,將他拖了出去。


    燕攸寧急忙起身,也撥開簾櫳,隻見他們拖行著已經咽氣的霍西洲,在地麵拖出一條蜿蜒的血跡,接著便將他摜在左仆射麵前,“回左仆射,人已中毒而死。”


    重華殿外的長淵軍怨氣騰騰,高聲叫道:“殺了毒婦,為王爺報仇!”


    烏泱泱的長淵軍猶如螞蟻一般潮湧而來,直奔向重華殿,南衙十六衛還在奮力抵抗,隻聽見左仆射翹了翹嘴唇上風流別致的一撇小胡子,笑說道:“讓他們過來,你就說,誰要是敢闖進這重華殿,先卸了霍西洲一條胳膊,再砍斷他一條腿,挖了他的眼珠,斷了他的頭顱,長淵亂賊盡可以一試!”


    燕攸寧不知左仆射竟是如此毒辣之人,人都已死,還要對霍西洲的屍體做這樣的事,她不禁心生惡寒之意。


    左仆射吩咐道:“將霍賊屍首架起來。”


    “諾!”


    接著,燕攸寧的眼前出現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她定睛望去,隻見他正按著腰間佩刀,指揮若定,命人將霍西洲的屍體懸掛在重華殿上,她認了出來,這人正是光烈中郎將麾下右史!


    認出來的那一刻,燕攸寧大吃一驚。


    因為此前,他以為光烈中郎將右史早就在長安城坡之際投降了霍西洲。


    如今看來,絕不是如此。


    他是左仆射的人!


    到底是發生了何事,如左右仆射、光烈中郎將之流,他們所謀的,又是什麽?


    她快要糊塗了,這時,那右史清一清嗓,揚聲傳出去老遠,道:“叛賊霍西洲伏誅,爾等嘍囉,還不速速投降!”


    長淵軍同仇敵愾,殺聲震天,“為王爺複仇!”


    右史見他們不吃這一套,回眸看向左仆射示意,左仆射點了下頭,右史便氣定,伸手,拔刀出鞘,刷的一聲,隻見寒光如電閃掣,右史手起刀落,將霍西洲的一條右臂劈下。


    燕攸寧驚呆了,眼睜睜地看著那條斷臂豁開大片猩紅的血液。血,到處是血,他被吊在重華殿門口,渾身上下無處不是血,連她的身上,也全是他的血,那股味道,一直往鼻子裏鑽,六識裏鑽。


    一陣眩暈襲來,燕攸寧倒回了床褥中,陷入了一片黑甜,人事不知。


    第5章 夢醒,重生


    燕攸寧一覺醒來,身下鋪著蓬亂的稻草,紮得人皮膚刺痛,就算是在永巷裏時,燕攸寧也沒吃過這種苦頭,她微蒙著的眼倏然睜大,看向四周。


    這竟是一處三麵都是光滑石牆的牢獄,而她,竟然被下獄了。


    怎麽回事?


    她記得,自己鏟除了霍西洲,此刻的她應該是李朝的大功臣!


    牢門外的地道裏傳來清晰的腳步聲,燕攸寧的心提了起來,整個人挨著身後的石牆靠去,身子緊繃成了拉至滿月的弓。


    麵前漸漸亮了起來,兩盞輝煌的彩繪娟紗人勝宮燈照在黢黑的路麵,映出一層一層的台階,燕攸寧看到六破泥金織錦羅裙和豆綠宮絛就從這燈火下映出,由遠及近,羅裙上的團花蝠紋做工細膩,栩栩如生,再接著,她才看清來人的臉,在幾名宮人的簇擁之間,看得尤為清楚。


    “燕夜紫?”


    來人二十多年紀,麵貌與她五成相似,作少婦裝扮,明豔貴氣,比她刺客淪為階下囚的慘淡光景,自然可謂是雲泥之別。


    燕夜紫身旁提燈的宮女站得不遠也不近,堪堪照著她通身玉翠,將她襯托得恍若神女。她就這般,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俯瞰著燕攸寧。


    “姊姊,我說過,這局我不會輸的。”


    燕攸寧冷笑,偏過了視線。


    燕夜紫笑凝她側臉,“如今,我睡了你的男人,拿走了江山,曾屬於你的後冠,如今戴在我的頭上,如何,我算是贏了嗎?”


    燕攸寧道:“謝你舍身睡糞坑。”


    當年,夏國公還盛極一時,東淄太妃有意與夏國公府聯姻,看上的本是燕夜紫,不過,燕攸寧奪占了她的東淄王妃之位。沒過幾年,燕攸寧便自食惡果。起初李萇貪圖她的美色,新鮮感也尚在,對她還算是不錯,但她一直無所出,李萇後院的幾個妾接連為他生了一子三女,她的肚子也仍沒有任何動靜。


    東淄太妃請了最好的大夫來為她看診,大夫說燕攸寧應是早年虧了身子,診治過後,斷言她這輩子生育的希望不大。


    從那以後,她在東淄王府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丈夫的冷落讓她意冷心灰,她曾試圖挽留,但李萇翻臉無情,愈發露出了本相,接連納了十幾個妾室回來,燕攸寧也死了心,隻當守了活寡,沒再把這種事耿耿於懷。之後,他繼位為帝,成日裏不是嬉玩宮女,便是調戲臣妻,不知何時起,和輔國大將軍的繼室,也就是燕夜紫搞在了一起。聽說李萇極為後悔當年娶的人是她而非燕夜紫,兩人好上以後,合夥廢後,將她發落去了永巷。


    不過饒是如此,燕夜紫也沒答應進入李萇的後宮,看來是深諳這種妾不如偷的狗屁道理,恰恰好將李萇玩得死死的,也終於將他玩死了。


    燕攸寧早已不關心,李萇死的那一天,究竟是被哪個女人吸幹了精魄。


    應該也不必去猜了,就是麵前這位高冠巍峨的美婦人。


    燕夜紫微笑,“不過成王敗寇,曆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誰還在意勝利者是用什麽辦法取勝的?”


    燕攸寧也微笑,兩人太過熟稔,連微笑的弧度都幾乎一模一樣:“周驃滿足不了你?睡李萇睡得這麽熱切。他那人一身花柳病你不知道?”


    燕夜紫臉色微變,但,知己知彼,她很快明白過來,燕攸寧不過是虛晃一槍,燕夜紫不予她計較,踱步至前,玉手輕盈地揉搓:“你一定還在奇怪你昏睡的這幾日發生了什麽,也罷,我便告訴你。”


    “在你昏睡之後,由左右仆射率領的南衙十六衛擊退了長淵亂賊。”


    “當然,”她話鋒一轉,紅唇輕曳,“他們用的辦法有些下作,居然當眾,將霍西洲給分屍了,那些長淵軍沒見過他們戰無不勝的首領吃過虧,最後竟會以如此慘狀出現在他們麵前,那個下場,嘖嘖,得虧姊姊暈了過去,否則見了,以後隻怕夜裏也睡不著,因那霍西洲,可是好好兒地,死在姊姊你的床榻上。”


    燕攸寧還記得,霍西洲被光烈中郎將右史砍下一條右臂的情景,一時胸口中酸水翻湧,幾欲嘔吐。


    燕夜紫語氣輕佻,“霍西洲的屍體,被肢解成一塊一塊的,最後,教那狠心的左仆射拿去喂了狗。我可聽說,像這種死法的人,是不得進入往生的,萬一他冤魂不散,以後纏著姊姊可如何是好?”


    頓了一頓,她朝後頭黑暗處拍了下手,“不如,我來幫一把姊姊。”


    掌聲落地,從燕夜紫的身後緩步走出一素紗宮衣的女子出來,燕攸寧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便再也移不開,她驟然瞳孔緊縮:“秋雯?”


    秋雯的手裏捧著一隻漆繪紅木托盤,裏頭盛放著一把匕首,一條白綾,一瓶毒。她埋著頭,臉陷入烏漆的陰暗中,看不分明。


    跟了她十多年的心腹婢女,在永巷裏亦對她不離不棄的秋雯,今日,居然賣主求榮,站到了那邊!


    秋雯垂著麵,沒有去看燕攸寧,低低地說道:“大娘子,這皇後之位,本來就該屬於二娘子的,是您竊取了,娘子,您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是報應。”


    多行不義,必自斃?


    嗬,她這一生,唯一的不義之舉,就是殺害了霍西洲。


    現今報應果真來了。


    燕夜紫掩唇失笑,“不如我再告訴姊姊的,就在姊姊答應與霍西洲成婚以前,我派秋雯過去找霍西洲,送去了很多你在永巷時的舊物什,東拚西湊,湊了一堆聊表相思的物件,騙他說你在宮裏過得很苦,早就後悔嫁給李萇了,你思念著他,盼望著還能做他的女人。我猜他是信了,不然怎能教姊姊你得手?哈哈,我道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人傑梟雄,沒想到,竟是這般的個癡情種子!好教姊姊得知,李萇曾經告訴我,他曾將霍西洲推下山崖,想害他性命!所以這個不中用的,得知霍西洲攻破了長安,他自己便把自己嚇死了!姊姊,你這一生確實比我聰明,想要的你都能得到,可惜你看男人的眼光實在是太差了,少不得讓妹妹唏噓!”


    燕攸寧錯愕地抬眸,她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成婚的那天,霍西洲是真的懷著一顆心來的,他以為她身陷囹圄,被廢後之後在永巷吃盡了種種苦頭,他為解救她而來,對她全然不設防備,信了她的鬼話巧語,竟毫不推辭,將那盞毒酒仰頭喝盡!


    是她負了霍西洲,竟是她殺死了這世上最後一個還以真心來待她的人!


    而燕夜紫背後的輔國大將軍周驃為首,集齊左右仆射及北衙六軍南衙十六衛,合起夥來,做了一個請君入甕的局!


    所有的人,都隻下了一個賭注,那個籌碼就押在她一個人身上,他們賭她能殺死他們誰也奈何不了的霍西洲!


    燕夜紫見她眼波流轉,一時驚駭,一時發抖,一時仿佛大徹大悟,便知道她想明白了,燕夜紫紅唇翕動,輕笑:“可惜晚了姊姊。念你誅殺霍賊有功,我為你挑了幾種還算體麵的死法,姊姊,你過來選一個吧。”


    她目光示意秋雯過去,將托盤裏的白綾劇毒和匕首麵呈燕攸寧,讓她自己來做選擇。


    燕攸寧扶著牆根,艱難地爬起身,朝著牢門而去。


    到了近前,她停了一下,因為頭腦恍惚體力不支,身體晃了晃險些又摔倒。不過是選個死法而已,燕攸寧沒有任何猶豫便地挑了那瓶劇毒。


    她將瓷瓶握在手中,偏目看向燕夜紫:“你說李萇曾經將霍西洲推下山崖,是怎麽回事?”


    人之將死而已,說這些也沒什麽,燕夜紫淡淡地道:“七年前,霍西洲與李萇爭奪你的玉佩那場賽事,本已將是霍西洲獲勝,李萇自己本事不濟,險些被西夷兵暗中加害,霍西洲救了他一命,事後反被他推下了萬丈深淵,李萇奪了玉佩回禦前複命,說是自己險勝。你應還記得,當時李萇大大地出了一把風頭,露了一次臉,滅了西夷的威風,要不是那一次,去年遴選新帝之時,又怎會輪到李萇那麽個荒淫的草包。”


    原來如此,燕攸寧想起來了。


    那次比賽之後,霍西洲便下落不明,不知所蹤,當時隻是一個區區揚武校尉的霍西洲的失蹤,在大勝西夷揚我國威的歡騰之下,無人在意。


    直至他兵起長雲,自封長淵王,席卷西夷三十六城,踏平南蠻七十二郡,威加海內,震懾四合。


    如此之人,固一世之雄也,卻始終孤孑不娶,她可否認為,這其中有一分的原因,是在於她?


    終究是她負了他,若不是她,霍西洲他現在應該也得償心願了吧,得了這個天下,坐上那個帝位,將現在她麵前的這些奸賊一個一個鏟除。


    “若有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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