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抬頭,眼淚一顆一顆地落在被子上,最後,我深呼吸了口氣,抬頭看著睦兒,點點頭:“好,娘都告訴你。”


    我毫不保留地將當年先帝賜婚、家敗入獄,麗華被毒殺,而我被從獄中“救走”的事告訴兒子。


    我又把李昭跪求張致庸,後被那個老東西殘忍拒絕說給兒子;


    我更把自己最不堪的記憶--被張家那兩個惡奴羞辱,路上被押送官銀的官差羞辱告訴兒子;


    我將如何遇到梅濂,如何和他過了艱難十二年講述給兒子;


    我更把如何接近李昭,如何有你和你兩個弟弟,你小時候如何被毒害,還有勤政殿廢後前因後果全都說給兒子。


    原本我以為,兒子會憤怒,或者會有什麽大的反應,可從頭到尾,他都很安靜地聽,沒有打斷我。


    我發現,兒子的目光越來越堅毅,越來越狠,人也越來越冷靜。


    說完後,我沉默,他也不語。


    末了,我苦笑了聲,幾乎泣不成聲:“孩子,你,會不會以有這樣的娘親而感到羞恥?”


    睦兒起身,往後退了幾步,噗通一聲跪到地上,頭咚地一聲磕在地上,身子劇烈顫抖,他忽然直起身子,朝我跪著爬過來,抱住我的雙腿,望著我,大哭:“兒隻恨晚生了十幾年,未、未能親手解救出娘,娘,你受苦了。”


    我不安的心總算落下,兒子並未以我為恥。


    我摩挲著兒子的微濕的黑發,安撫著他。


    正在此時,不遠處忽然傳來陣指結叩窗聲,緊接著,胡馬沉厚的聲音響起:


    “娘娘,老奴的幹兒子胡寂遞來消息,宮裏仿佛不太平。”


    第186章 手諭   手諭


    宮裏不太平?


    我一聽見這話, 仿佛迎頭被人來了一悶棍,立馬坐直了身子,衝窗子那邊揚聲道:“進來說話。”


    沒一會兒, 胡馬就和杜朝義、秦嬤嬤等人進來了, 後頭還跟著個十七八歲的小太監,正是胡馬的幹兒子胡寂。


    這小太監生的瘦高白淨, 濃眉大眼,看著很機靈, 進來後守著規矩沒敢抬頭直視我, 跪到大屏風前頭, 他渾身濕透, 雨水從黑發裏往下淌,匯聚成一條小水流, 沿著側臉滴滴掉落。


    “怎麽回事,快說。”


    我手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口,忙問。


    這個叫胡寂的小太監身子直打哆嗦, 用肩膀蹭了下臉上的雨水,望了眼身邊立著的幹爺胡馬, 驚慌道:“回娘娘, 奴婢在司禮監當差, 今兒和小全子跟著幹爺出宮伺候王爺, 傍晚的時候, 幹爺命我倆先回宮, 奴婢忽然內急, 想著進宮後要侍奉陛下,好幾個時辰不能隨意走動,便讓小全子先走一步, 約定在永安門會和。”


    胡寂咽了口唾沫,略喘著粗氣,接著道:“等奴婢拾掇完,帶著底下人奔赴永安門時,遠遠地瞧見幾個衛軍蠻橫地將小全子等四人扣下,為了不讓他們叫喊,直接上了棍棒,打暈後全都扔進馬車,拉進宮裏,動作太快了,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我心一驚。


    胡寂、小全子這些人全都是司禮監的,乃胡馬的心腹,平日裏便是朝臣都要禮讓一兩分,這些衛軍居然敢動這些有品階的宦官,看來真是出事了。


    “然後呢?”


    我身子往前傾,緊著問:“宮裏怎麽了?陛下呢?”


    胡寂跪著前行了兩步,急道:“奴婢一開始隻當守門衛軍看不慣我們兄弟平素裏的言行,刻意報複,後來越想越不對勁兒,沒敢上前去,忙脫去內官衣帽,趁著夜色模糊,又繞道其他幾個門看了圈,果然是出事了,原本最近當值的衛軍是撫鸞司,可今晚全都換成了北鎮撫司沈無汪的人,所有的門緊鎖,進不來也出不去。”


    沈無汪?


    我記起之前張韻微招供後,李昭狠狠地責罵了沈無汪,把他從禦前調離,讓他全力去徹查張達齊的行蹤。


    按理來說,處置問話鎮國公用不了這麽久,李昭應該早都回府了,怎地這麽久沒消息。


    這大半夜的人事調動,很不尋常哪。


    這時,胡馬上前一步,躬身對我道:“娘娘,老奴得趕緊回宮一趟了,您千萬別出……”


    胡馬的話還未說完,外頭就傳來陣雜亂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響起雲雀等宮人喝罵的聲:


    “蔡公公你好大的膽子,未經通傳竟敢隨意驚擾皇後娘娘!”


    蔡居囂張的聲音傳來:“咱家是拿了陛下的手諭來的,便是外頭看門的路大人都不敢攔,各位姑姑還是站遠些。”


    我登時怔住,李昭的諭旨?


    我立馬看向底下的胡馬,胡馬這會兒眉頭深鎖,對我道:“老奴先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何事。”


    說罷這話,胡馬迅速在他幹兒子胡寂耳邊低語了幾句,手緊緊攥住拂塵,從內間走了出去。


    我這會兒也顧不上臥床養胎,一把掀開被子,踩著繡鞋疾步行到小門跟前,透過雕花木牆的縫隙往外看。


    此時外間站滿了人。


    有我府上的宮人,門外站著劍拔弩張的大福子等衛軍,他是外官,沒敢帶人進來,可手已經握住了繡春刀,而門口則站了七八個內官,為首的那個就是蔡居。


    蔡居一手拿著拂塵,另一手高舉起封折好的絹帛,他全然沒有往日做小伏低的謙恭樣兒,站得筆直挺拔,高昂起下巴,將拂塵扔給隨行來的內官,眼珠轉動,打量了圈四周,倨傲地盯著胡馬,冷笑數聲,直接往前衝,問:


    “娘娘和瑞王呢?怎麽不出來接陛下的手諭?”


    胡馬上前一步,擋住蔡居的去路,用拂塵抽了下蔡居,冷聲喝道:“好大的膽子,竟敢直闖皇後的內室!”


    “是,是奴婢冒失了。”


    蔡居笑得曖昧,躬身往後退了幾步,可麵對胡馬的時候,又是一副傲慢,他上下打量胡馬,當著胡馬的麵兒打開手諭,冷聲道:“胡公公,還不跪下接旨?”


    胡馬眯眼,仔細端量手諭上的字跡和璽印,臉色大變,立馬跪倒在地。


    蔡居勾唇獰笑,盯著胡馬,口述手諭:“胡馬以權謀私,現革除其掌印一職,交由北鎮撫司徹查。”


    我登時驚住。


    胡馬這些年一直小心謹慎,惟李昭馬首是瞻,避著後宮和權閹勾結的忌諱,知道雲雀是我的心腹侍女,哪怕再喜歡,多年來也都不敢隨意親近,便是睦兒送他一隻普通玉馬,他都不敢接,千裏迢迢讓人送回洛陽,自行罰跪勤政殿外,說胡馬以權謀私,我是萬萬不信的。


    果然,胡馬也是愣神了,他立即要站起斥罵蔡居,可顧忌著那張手諭,已經起來的一條腿立馬跪下,細思片刻,衝宮廷的方向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老淚縱橫:“老奴伺候陛下三十餘年,從未越矩半步!老奴不敢對陛下有任何怨言,可北鎮撫司是個能把白打成黑的地方,老奴若是到不了陛下跟前陳情,願跪死在此處,以報君恩。”


    蔡居一愣,眼裏轉了幾個來回,冷笑道:“陛下知道你這刁奴會狡言拒旨,行了,也別說兒子不念往日的情分,胡大伴既覺得自己冤枉,那便隨咱家進宮麵聖罷。”


    胡馬拳頭攥起,掙紮著站起領旨,忽然,他指向蔡居跟前站著的一個內官,厲聲喝道:“孫瀟!你們幾個素來跟著蔡居上躥下跳,是不是你們在陛下跟前進讒言,汙蔑咱家!”


    那個叫孫瀟的太監身子一震,尖著嗓子斥道:“胡大伴攀扯誰呢,你覺得自己無辜?哼,當年謀害聖躬和小王爺的梁元是誰提拔到勤政殿的?梁元跟誰學的下毒?今兒杜仲那老不死的妄圖毒害陛下,已經交代……”


    話還未說話,蔡居反手就給了那姓孫的太監一耳光:“閉嘴,同他說那麽多作甚!”


    蔡居轉動著小指上的金戒指,斜眼瞟向胡馬,陰森森笑道:“請吧胡大伴,有什麽冤屈盡管到陛下跟前說去。”


    我心裏的不安越發重了,杜仲跟了李昭這麽多年,怎麽會毒害李昭?!


    而就在此時,杜朝義站不出了,老人急得六神無主,重重地拍了下大腿,立馬就要出去問清楚此事。


    還是睦兒手疾眼快,一把捂住杜朝義的嘴,不讓他動彈。


    我們裏麵的動靜吸引住了外頭的人。


    蔡居再次麵向內間,躬身見禮,揚聲笑道:“陛下龍體欠安,宣娘娘進宮侍疾。”


    事來的太突然,我還沒有理順思路,可下意識告訴我,不能進宮!


    往前看去,蔡居將手諭交給底下人,立馬要往裏走。


    而此時,大福子次郎一聲拔.出繡春刀,睦兒這邊也丟開杜老,掀開珠簾,大步走了出去。


    蔡居一看見睦兒,立馬行禮,諂媚笑道:“原來王爺也在哪,是這樣……”


    “我娘身子不適,今晚不進宮了。”


    睦兒出言,打斷蔡居的話頭。


    蔡居忙笑道:“這……陛下想見娘娘,興許……要同娘娘說些話呢,奴婢隻是來宣口諭,誰、誰敢違逆陛下呢。”


    啪!


    睦兒直接揚手扇了蔡居一耳刮子,他登時怒了,兩指指著蔡居的門麵,喝罵:“聽不懂人話?本王說了,娘娘鳳體不適,無法進宮!”


    說到這兒,睦兒一把揪住蔡居頭頂的發包,恨道:“你算什麽東西,哪怕是奉命給胡大伴傳手諭,也能踏入皇後寢室?有沒有規矩!本王今兒就算宰了你,看看陛下會說本王什麽不!”


    蔡居眼裏明顯閃過抹驚懼之色,皮笑肉不笑道:“這、這……王爺莫生氣,奴婢也隻是傳陛下手諭而已。”


    “王爺。”


    胡馬忙走上前來,抓住睦兒的胳膊,勸睦兒鬆手,微微搖了下頭,皺眉道:“不可違抗陛下諭旨,陛下素來疼愛娘娘,想來會通情達理,體諒娘娘身子不適的,今夜便由老奴一人入宮麵聖陳情,出得來是老奴的造化,出不來,便是老奴報天恩了。”


    “大伴!”


    睦兒反握住胡馬的手,顯然不願胡馬被帶走。


    “沒事兒。”


    胡馬莞爾,衝睦兒笑道,可眼珠轉動,朝我這邊望來:“梁元之死早有定論,此人就是張氏暗中安插在勤政殿的,老奴識人不清,看他會兩手按摩功夫,便把他抬舉到勤政殿伺候陛下,沒想到竟引狼入室。老奴一生坦坦蕩蕩,相信陛下絕不會聽信小人讒言。”


    胡馬反複摩挲睦兒的手,笑道:“好王爺,快放開,仔細伺候皇後娘娘要緊。”


    睦兒再三不舍,最後還是鬆手了。


    沒一會兒,胡馬就被蔡居等人帶走了。


    室內外再次回複安靜,可不安卻縈繞在我心頭,腳底一踉蹌,差點摔倒,得虧有秦嬤嬤扶住。


    杜老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個勁兒地重複:“這不胡說八道麽,我兒杜仲這輩子老實穩重,怎麽敢毒害陛下?平素他給陛下開方子,都得拿了脈案問我,數位太醫商議妥當了,才敢給陛下用,他他他,杜家百十口子人,他全然不顧嘛,怎麽會這樣。”


    這時,一直跪著的杜寂爬上前來,哭道:“娘娘,您要救幹爺哪,蔡居那王八蛋早都想取幹爺而代之,在陛下跟前抓尖賣乖,對了,自打上回他私自換孫少爺的玉璧討好王爺開始,幹爺就容不下他,命奴婢們暗中去查此人。”


    “查到什麽了?”


    我忙問。


    胡寂手豎起指天,做出發誓之樣:“奴婢們查到,蔡居似乎是鎮國公外室蘇薇的堂兄,如今正在查他和鎮國公勾結的證據,沒想到陛下竟把幹爺給……”


    蘇薇?


    我腦袋嗡一聲炸開,猶記得當年廢後過去,我還懷著暘暘、朏朏,當時蔡居送我回府,路上略聊了幾句。


    蔡居說他堂妹叫蔡薇,對他很好,後頭被父親賣去蘇侯爺府上為奴,蘇侯爺犯事抄家後,府中女眷有部分被充入宮中為奴,其中就有堂妹,後頭說堂妹被先帝爺的一個妃子打死扔井裏了。


    我當時看蔡居侍奉妥帖,還賞了他一些銀子,讓他好好安葬堂妹。


    蔡薇、蘇薇……若進了蘇侯府為奴,隨主姓也可能。


    那這麽說,蔡居早在數年前就效忠李璋?


    我現在簡直心如亂麻,隨意扯了件披風穿上,走到外室,看著守在門外的大福子,問:“陛下可有調動你們南鎮撫司的諭旨?”


    大福子忙躬身道:“暫時沒有,陛下今兒晌午隻是命微臣守護好娘娘,其餘的沒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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