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張韻微承認。


    我心裏一咯噔,果然。“他現在在哪兒?”


    “不知道。”


    張韻微神色複雜,搖頭。


    許是見我麵上浮現出厭煩表情,韻微急道:“我是真不知道!真的!我隻知他回長安已有六七年,且早都娶妻生女。”


    我皺眉:“他是在澄心觀和大皇子見麵的?這些年陛下的密探從未在道觀附近發現過貌似張達齊的男人,他改頭換麵了?”


    “……”


    張韻微猶豫了,最終重重地點了下頭。


    “他…他故意燒毀自己半張臉,餓得隻剩皮包骨,他大隱隱於市,以倒夜香為生,因為隻有夜香郎才能光明正大地走街串巷,接觸上三流下九流的人。”


    夜香?


    我腦袋嗡地一聲炸開,猛地記起在一月底的時候,我得知公主和小張氏去了麗人行,匆匆前往的路上,就遇到一個倒夜香的粗野漢子撒潑,當時我為了息事寧人,順手賞了那臭漢枚金戒指。


    難不成,那人就是張達齊?


    我頓感一陣惡心,頭皮陣陣發麻。


    此時,雲雀仿佛也想起來了,急忙蹲到我跟前,急得搖我的腿,咿咿呀呀地叫,眼裏盡是驚恐。


    “沒事沒事。”


    我輕撫著雲雀的頭,安撫她。


    隨後,我輕咬了下舌尖,讓自己鎮靜下來,凝神看著張韻微:“張達齊既化作夜香郎,方便到各高門貴戶走動,倒也不必親自見要緊人物,澄心觀的密道是開平十年建成的,從這時候起,他就開始親自會見臨川王了麽?”


    “是。”


    張韻微承認。


    “這事蘿茵和梅鑒容知道麽?”


    我不禁攥緊拳頭:“梅鑒容是不是受人指使,故意接近的蘿茵,後以私會為由,攛掇著蘿茵修密室和密道?”


    “這倒不是。”


    張韻微否認,許是精神不濟,她幾近暈倒。


    我忙讓秦嬤嬤去把杜太醫喚進來,給她紮了針,連灌了數口湯藥,這才把她弄醒。


    張韻微手按住心口,疲累地喘著氣:“當、當年,我爺爺拚著性命為蘿茵爭取到袁家的親事,為的是誰,咱、咱們其實都清楚。首輔在朝中的地位舉足輕重,李璋小兒巴結都來不及,怎、怎會為了修密室,就授意蘿茵和容郎私通。”


    說到這兒,張韻微麵帶羞慚之色,欲言又止,耳朵都紅了,低頭咬牙道:“我、我妒忌蘿茵,也、也曾和容郎偷偷在一起過,拐彎抹角地問過他,有沒有見過李璋?容郎說,若是能巴結到王爺,誰還願意當麵首,伺候幹澀無趣的蠢貨?我猜想,他多半是為了報複他老子毀了他仕途,這才千方百計地勾引蘿茵。”


    我對這話半信半疑,身子略微往前探了些許,緊著問:“容郎可知本宮?”


    張韻微搖搖頭:“未曾聽他提起過。”


    我起身,在原地擰了幾個來回,徑直走到牢籠前,問:“你知道張達齊和臨川王說什麽了?”


    “不知。”


    張韻微真誠地望著我,定定道:“他們每回在密室說話,都不叫我聽,讓我放風,做出行房事的動靜和聲音。”


    韻微獰笑了聲,眉一挑:“不、不過也能想來,不就是謀奪儲君那回事麽。對了,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兩年前他們見過麵後,李璋口裏喃喃念叨著一個叫常煨的人,後來我問蘿茵,認不認識這人,蘿茵說是個帶兵的將軍。”


    我轉身,望向胡馬和秦嬤嬤等人,對上了,這兩年李璋明著修《大藏經》,實則是為了討好拉攏常煨,加上年初淩霜那事,李璋前前後後有步驟地哭訴、攛掇朝臣為他說話,暗中糾集中下層官員和文生攻訐睦兒,果然是有人在背後教。


    越想越起火,得虧李昭看重偏心睦兒,處處限製著李璋,否則照著這甥舅倆一套套的把戲,早都把我們母子生吞活剝了。


    我恨得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冷聲問:“還知道什麽?”


    “再不知道了。”


    張韻微顯然被我的怒氣嚇著了,身子猛地一顫。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黃梅大步走上前來。


    黃梅給我行了一禮,將我扶到椅子上坐好,隨後“次郎”一聲拔.出繡春刀,她咬緊牙關,麵頰的肉猛跳了幾下,手上用力,生生將繡春刀插.入地上的石縫兒中。


    “張姑娘,本官希望你能老實交代知道的一切!”


    黃梅眼神犀利,冷聲道:“不怕告訴你,陛下之前怕你在招供前被人暗害,特意叮囑過本官,你的一餐一食必須驗過,確認無毒後才能給你端去,饒是撫鸞司嚴防死守,還是查出三次水飯裏有相生相克的毒物,如今娘娘開恩,給你一條活路,本官希望你別犯傻。”


    “真的就這些了。”


    張韻微雙手成禱告狀,麵帶急色,忽然噗嗤一笑,眼淚奪眶而出,對我苦笑:“姑姑,十年前我是棋子,如今是,將來也是,您想想,我爹他已經生了新的女兒,我這種名聲、身子都毀了的孩子還重要麽?”


    說到這兒,張韻微絕望地看著我,卻強撐著在笑:“姑姑,我的人生一眼望到頭了啊,我坐了十年牢,十年啊,女人有多少個十年!”


    我心裏一陣酸疼。


    過去我總是自怨自艾,怨恨被張素卿羞辱,悔恨跟了梅濂的那十二年。


    可兩相比較,我竟不知如意和韻微到底誰更可憐。


    這個小姑娘前十五年知道自己會是表弟的妻子,在我和睦兒沒出現前,她的前程就是準太子妃--準皇後,便是連李昭都曾心疼地感慨了句,張家這個大家閨秀忒辛苦,練琴練到十個指頭流血發膿都不停。


    後十年,她人和心都被困在了澄心觀,不論將來李璋和睦兒誰當皇帝,她的結果都不會好,確實,一眼就望到了頭。


    有時候我發現,不知是不是和這些年夫寵子孝、日子美滿有關,曾經渾身是刺、冷血心狠甚至有些市儈精明的我漸漸變了,內心平和了很多,寬容了很多,甚至還生出了對人對事的憐憫。


    “好,我相信你把知道的全說了。”


    我看向韻微,柔聲道:“當年你姑媽將我裝進麻袋裏,我靠自己走了出來,丫頭,姑姑希望你也能走出來。”


    末了,我問她:“長安你不能待,我可以把你送去象州,你去尋你哥哥罷。”


    “不。”


    張韻微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身子直往後縮:“我、我不去,我不想再接觸張家男人。”


    正在此時,隻聽甬道傳來陣細碎匆忙的腳步聲。


    沒一會兒,從遠處走來五六個太監,為首的宦官三十出頭,貌相文秀,身穿玄色圓領補服,頭戴紗帽,是秉筆太監蔡居。


    蔡居疾步行到我跟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頭行禮,他掃了眼牢裏身著嫁衣的張韻微,一怔,並沒有再表現出多少驚異,眉眼皆笑:“奴婢給娘娘請安。”


    “嗯。”


    我淡淡地應了聲:“你來做甚?”


    蔡居彎著腰起身,他手一揮,立馬有個小太監端著個漆盤上前來,盤中赫然擺著一條折疊好的白綾。


    “回娘娘的話,那會兒公主又鬧了回自盡,陛下生了好大的氣,說不用等到小皇孫周歲宴結束,讓老奴現就送小張氏上路。”


    “知道了,你把東西放下罷。”


    我給秦嬤嬤使了個眼色,讓她去接漆盤,誰知蔡居並未交出。


    “蔡公公這是什麽意思?”


    我有些生氣。


    瞧見我神色有異,蔡居腰彎得更深了,諂媚笑道:“娘娘,陛下諭旨,讓奴婢了結了小張氏,如今各位宗親皆已入宮,陛下特將羊家的小姐也宣了來,說讓您帶羊小姐去選套首飾,嘿嘿,陛下愛寵您,也讓人將您八弟、四姐接入宮,各位主子正在翊坤宮等著您呢,煩勞嬤嬤和姐姐伺候娘娘回宮更衣……”


    就在此時,胡馬上前一步,揚手扇了蔡居一耳光,聲音太響,在這漆黑空曠的地牢顯得尤為刺耳。


    胡馬大口朝蔡居的臉吐了口唾沫,斥罵:“什麽東西,竟敢衝撞娘娘,做起了娘娘的主!”


    蔡居先是大怒,可在我跟前到底不敢發出來,立馬跪倒在地,爬到我跟前,此時,他白膩的側臉浮現出清晰可見的指印,眼裏含著淚,慌道:“求娘娘明鑒,老奴萬萬不敢衝撞您,是、是陛下讓老奴縊死小張氏的。”


    “呦。”我懶懶地歪在椅子裏,陰陽怪氣地冷笑:“蔡公公如今當了秉筆,真真是好大的官威哪,拿陛下嚇唬本宮?這麽著吧,待會兒本宮就帶著這條白綾回宮,親去找陛下聊聊蔡公公的忠心。”


    蔡居聞言,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連連以頭砸地,額頭很快就見了血。


    這回倒不用胡馬掌摑,他自己左右開弓,用力扇自己耳光,涕泗橫流:“娘娘恕罪,求娘娘恕罪,老奴並非成心冒犯您的。”


    我剜了眼他,接過秦嬤嬤遞來的香露,抿了口,順便掃了眼眾人。


    胡馬高昂著下巴,冷眼看著蔡居,而張韻微仿佛被嚇到了,雙臂抱住腿,蜷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其實我心裏清楚,太監是皇帝親近之人,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因著保張韻微,我其實犯不上同蔡居計較,太掉價。


    隻是我猛地想起方才來撫鸞司的路上,胡馬同我講過這閹貨為討好奉承睦兒,偷摸掉包禮哥兒玉璧一事,加上懷孕情緒不穩,實在是生氣得不行。


    “去!”


    我冷冷喝了聲:“給本宮跪到撫鸞司正衙門口,好好地反思一下什麽是謹言慎行,什麽是侍奉主子的分寸!”


    蔡居聽見這話,下意識扭頭看向胡馬,他忙爬到我腳邊,哭著磕頭:“奴婢有罪,多謝娘娘開恩,老奴這就去領罰。”


    說罷這話,蔡居跪著往後撤,給我磕了個頭後,忙退了出去。


    不多時,地牢又恢複了安靜,可我的心卻有些亂。


    我用手指揉了下發痛的太陽穴,搖頭一笑,看向驚魂未定的張韻微,歎道:


    “丫頭,你也瞧見了,姑姑今兒能保你一次,可不能總逆反陛下,望你日後真能忘了長安的一切,安分守己地過日子。”


    張韻微用袖子抹去眼淚,掙紮著跪好,給我磕了個頭:“小女萬死難報姑姑大恩。”


    “嗯。”我點點頭,柔聲問:“你有沒有想過去哪兒?”


    張韻微低下頭,哽咽道:“天下之大,無小女容身之處,也無真正關愛小女之人。不過小女幼時有幸,得朱九齡先生指點過兩年書法,他與我父……”


    張韻微立馬改了口:“朱先生與張達齊早年交好,是個豁達心善之人,想必敢收留我。”


    “謔。”


    我掩唇輕笑:“你倒連去處都想好了,也罷,本宮會安排人暗中送你去江州。隻是丫頭,姑姑還是怕你心生怨懟,回長安做糊塗事,為保險起見,姑姑會派個婢女去貼身伺候你,人呢,一年一換,隨時給姑姑上報你的近況行蹤,你能接受麽?”


    張韻微聽到這兒,激動得大口呼吸,胸脯劇烈地起伏,頭如蒜搗地給我磕頭:“多謝姑姑、多謝您!小女來世結草攜環,也要報答您活命之恩。”


    我莞爾,扶著秦嬤嬤的胳膊起身,抬步往外走。


    誰知沒走幾步,身後忽然傳來張韻微喊我的聲音。


    “姑姑。”


    “嗯?”我停住腳步,問:“還有事?”


    “那個……”


    張韻微猶豫了片刻,哽咽不已:“之前小女糊塗,攛掇著蘿茵去洛陽暗害瑞王,對、對不起。”


    我笑了笑,並沒有言語,徑直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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