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黃梅,見過元妃娘娘,娘娘萬安。”


    我正要虛扶起黃梅,忽然被她手裏的繡春刀吸引住。


    刀柄係著隻舊平安結,上頭有一顆龍眼般大小的明珠,這正是當年我和李昭賜給大福子的,怎會在黃梅的刀上?


    正在我出神的時候,胡馬忙上前來,笑著提醒我:“娘娘,黃大人在給您行禮呢。”


    “啊。”我虛扶了把黃梅,柔聲問:“今兒本宮來此處,沒打擾黃大人辦差罷。”


    黃梅起身後,恭順地跟在我後頭,笑道:“娘娘來撫鸞司,便是臣最大的差事,怕驚擾了您,臣已經讓下屬將牢裏犯婦一並轉移到北鎮撫司,單放張氏一人在此處,所留的女衛軍,皆是臣的心腹,口風嚴謹,絕不會往外傳半個字。”


    “你辦事,本宮向來放心。”


    我微笑著點點頭。


    正往前走著,忽然瞧見樹坑裏有什麽反光,定情一看,是截白花花的東西,掩埋在泥土裏,若不細看,壓根察覺不出。


    好奇之下,我走過去看了眼,駭然發現竟是隻婦人的手指,指上戴著隻銀戒指,已經開始腐爛,螞蟻在淡黃的油脂上爬來爬去,指骨已清晰可見。


    黃梅眼疾手快,立馬將那根斷指挖出來,揣進懷裏,她扭頭瞪向身邊的年輕女衛軍,一個大耳刮子就扇過去,當即就將那女衛軍的鼻血打出來了。


    黃梅厲聲喝罵道:“不長眼的東西,連地都清掃不幹淨,竟讓娘娘看見這汙穢玩意兒!去,自領五十鞭子!”


    “無礙無礙。”


    我忙擺擺手,強笑道:“撫鸞司乃刑牢之地,想來這種東西常能見到。隻是陛下乃寬仁之主,黃大人也需謹記慎刑之理。”


    “臣謹遵娘娘訓導。”黃梅忙躬身行禮。


    就在此時,我感到胃裏一陣翻滾,惡心直往上衝,到底沒忍住,手扶住槐樹,彎腰嘔吐了起來,驚得秦嬤嬤和雲雀等人趕緊過來侍奉,更有宮人急忙呼喊隨行的杜仲院判。


    “無事。”


    我擺擺手,讓他們別大驚小怪,誰知鼻子忽然感覺發癢,一摸,竟流了血,我忙捏住鼻梁,頭仰起,從嬤嬤手裏接過帕子,按住鼻子擦拭,弄了好一會兒,總算才把血給止住了。


    “娘娘,您怎樣了?”胡馬手裏捧著一壺漱口香露,躬身立在我身側,擔憂道:“要不……算去了罷,撫鸞司刑獄乃極陰損之地,老奴實在擔心您的身子。”


    “沒事兒的。”


    我衝胡馬搖頭笑笑,接過香露漱了下口,稍稍整理了下妝容,抬步往撫鸞司走去,手附上小腹,無奈道:“不過是舊日裏的積攢下的宿疾罷了,不妨事的。”


    “呦,那娘娘可得好生將養哪。”


    胡馬用拂塵憑空掃了下地麵,仿佛要清除去什麽陰邪穢物,沉聲道:“老奴鬥膽問娘娘,陛下可知您鳳體不適麽?”


    “他還不曉得。”


    我抿唇一笑:“他這幾日被蘿茵的事兒弄得不高興,沒事兒,我先找杜太醫瞧瞧,過後尋個合適的時機再同他講,公公先別告訴他,省得他擔憂。”


    其實我並沒有得什麽病。


    今早小腹刺痛,我便宣太醫院院判杜仲過來診脈,身上有了,還不到兩個月。之前懷了兩個,李昭高興得跟什麽似的,又是大赦天下,又是夜宴群臣,興衝衝地準備了一堆小孩兒衣物首飾,誰知都掉了。


    這回我悄悄的,並且囑咐太醫和身邊伺候的秦嬤嬤、雲雀等心腹,都別往外提一個字,好歹等胎穩了再說,旁人問起,就說是我舊病複發,略感不適。


    我見胡馬麵上凝著擔憂,便岔開這個話頭,笑道:“對了,昨兒洛陽那邊來信,說小木頭已經收拾行囊,不日便動身,估摸這個月底就能回來了,這混小子性子野,到處亂跑,怕都快曬成了黑猴兒了。”


    胡馬眼裏的思念和慈愛遮掩不住,低聲笑道:“隻要平安就好。”


    此時,胡馬眼角紅了,指頭揩去淚,笑道:“三月三是他的十三歲生辰,往年都是老奴給他做長壽麵,今年他在外頭過,也不知跟前侍奉的人有沒有給他做,他如今正是長個子的時候,也不知有沒有按時吃骨頭湯。”


    “沒有大伴在他跟前催促,不用問,肯定是忘了。”


    我搖頭笑笑,忽記起一事,扭頭輕聲問胡馬:“對了,近日我聽說,你和蔡居仿佛發生了爭執,他不是你幹兒子麽?瞧著最恭順不過了,怎會頂撞你?”


    胡馬冷笑,湊近,壓低了聲音:“他隻比老奴小幾歲,奴婢可萬萬當不起此人的幹爺。倒不是老奴在娘娘跟前搬弄是非,如今這蔡居是秉筆太監,深得陛下寵愛,與朝臣走得頗近,這倒罷了,若他真敢弄權,老奴定會查證上報給陛下,隻是老奴實在看不慣他削尖了腦袋奉承主子。去年咱小木頭不過閑話一句,說學禮表哥家傳的那塊玉璧通透好看,蔡居聽到耳朵裏了,托人從孫學禮那裏將玉璧借來,說畫個樣子,給瑞王去尋一塊去。”


    胡馬臉色越發不好,啐了口:“孫家家傳的祖玉,豈是那麽輕易尋到一模一樣的?這蔡居命能工巧匠趕製出一塊幾能亂真的假玉璧,送還給孫學禮,將真的給睦兒奉上。


    後頭孫學禮私下找到老奴,將假玉拿給老奴看,憂心忡忡地提起此事,真是個明事理的好爺們,說睦兒斷不會奪人之美,更不會做出私下替換的醜事,這裏邊定是有人在偷龍轉鳳。不過一塊玉璧,便是送給睦兒也沒什麽的,要緊的是提防睦兒身邊的奸邪。”


    說到這兒,胡馬氣得甩了下袖子,接著道:“禮哥兒同老奴說,如今蔡居的權勢和老奴分庭抗禮,若是將此事告給陛下,蔡居大可把事推給底下承辦的人,咱根本落不到什麽好兒,還望老奴能盯緊蔡居,約束好門戶。”


    我吃了一驚:“竟有這樣的事?”


    胡馬點點頭:“至此之後,老奴就開始提防,絕不讓蔡居和他的人近睦兒分毫。”


    我眉頭不禁皺起。


    蔡居這些年對我和李昭可謂盡心侍奉,是個頂貼心的奴婢,隻是沒想到會做出這樣的齷齪事。


    人和人到底不一樣,還記得之前睦兒派人給我和他父親、兄弟送回來禮物,其中也有大伴胡馬的一份,是隻巴掌大小的玉馬。


    其實玉馬並不值什麽銀子,可胡馬卻沒敢接,他在勤政殿外跪了一晚來自罰,給李昭請罪,過後讓人將玉馬給睦兒送到了洛陽,另附信一封,說他不過是個低賤的奴婢,不敢仗著伺候了王爺幾日,就貪圖什麽功勞,求王爺收回玉馬。


    我長歎了口氣,衝胡馬點頭致禮,揮揮手,讓跟著的宮人和黃梅走遠些,由衷道:“大伴真是掏心掏肺地為睦兒好,雖說尊卑有別,可本宮母子絕不會忘了公公的恩情。”


    “娘娘折煞老奴了。”


    胡馬眼睛紅了,拳頭攥住,定定道:“老奴心裏時時刻刻牽念著小木頭,此生最大的願望便是看著他登上……”


    他沒有將後半句話說出,躬身笑道:“蔡居一味的鑽營奉承,便失了做奴婢的分寸,娘娘放心,老奴絕不會讓奸邪靠近小王爺的。”


    第176章 微落   如題


    撫鸞司成立了有十餘年了, 前身是追隨鄭貴妃北伐的女侍衛,後來李昭疑心鄭貴妃別有用心,解散後重組, 名義上受北鎮撫司轄製, 其實受李昭直接掌控。


    主要經辦犯官族中女眷、京中婦人盜、竊、奸.淫和殺人等案,還有一些無法提到明麵上的秘事, 譬如培養細作、組織暗殺。


    官差雖都是女子,可都是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狠角兒, 多次立功, 受李昭嘉獎, 便是羽林衛的前輩長官沈無汪都要敬其三分。


    我們一行人隨著黃梅往裏走,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正堂衙門,跨過第一道門是演武場, 院中梅花樁、刀槍棍棒琳琅滿目,第二道門裏則是存放秘檔文書之處,派了重兵把守。


    最後一道門裏, 就是撫鸞司內獄。


    內獄並不在地麵上,而且掘地三尺, 修在了地底下。


    四壁是整塊大石, 石頭縫裏澆築了鐵水, 壁上每隔一段距離掛著盞油燈, 石地上似乎是用清水洗了好幾遍, 凹槽裏汪著淺淺一層薄水, 而且牢中仿佛還焚過香。


    越往裏走就越陰寒可怖, 我不由得搓了搓發涼的胳膊,立馬就有隨行的宮人往裏端燃得正旺的炭盆。


    兩側牢房皆用藍布遮擋住,最前邊領頭的女衛軍不住地揮舞軟鞭, 用力打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啪.啪聲,仿佛在驅趕不吉利的邪祟。


    內獄盡頭,是一間不大不小的牢房,沒有床,隻在地上鋪了塊木板,在木板上側躺著個髒臭不堪的女人,正是張韻微。


    她已經被打得瞧不清模樣了,頭發亂如雞窩,後腦勺傷口正往出流血,將頭發黏連成塊,俏臉青紫,右眼紅腫,眼球布滿了血絲,幾乎要從眼眶中爆出來,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好肉,鞭傷隨處可見,手和腳的指甲都被拔光了,紅突突的,十分駭人。


    即便離得遠,都能聞見股屎尿騷臭和血腥氣。


    我屏住呼吸,正巧孕氣上湧,忍不住幹嘔了聲。


    此時,兩個太監忙將四方扶手椅搬上來,宮女也提著香爐,驅散周遭的異味。


    張韻微察覺到有人來了,身子動了下,她朝我看來,仿佛不相信似的,眯住雙眼,努力地想要看清楚。


    “來了啊。”


    張韻微聲音沙啞無力,她用左手肘強撐著自己坐起來,右手肘耷拉下,仿佛脫臼了。


    這姑娘後背無力地靠在石牆上,兩腿分開,私隱之處一覽無餘。她全然不理牢籠外的諸人,用手在破碗裏蘸了點髒水,一下一下地擦自己的臉。


    “我、我聽蘿茵說起過你……”張韻微抬眼望向我,一時間竟出神了,她眼裏亮晶晶,似是淚水。


    “蘿茵那種刻薄的人都不得不承認你的美貌,我、我總不服,今兒見了你真人,信了。”


    我莞爾:“你也很美。”


    張韻微垂眸,看了圈自己渾身的傷,她從地上抓起破棉被,蓋在雙腿上,遮住女人最羞恥的地方,歪頭,衝我冷笑:“你、你在嘲諷我嗎?”


    我搖了搖頭:“聘聘嫋嫋十五餘,豆蔻梢頭二月初。多年前我在勤政殿的偏殿,曾看到過你為了救父,拚命質問刑部尚書梅濂,眨眼間十多年過去了,姑娘,你長大了。”


    張韻微定定地盯著我,手抹去鼻下的血,唇角浮起抹陰森森的邪笑:“高妍華,你贏了。”


    身邊的內侍聽見這話,紛紛喝罵:


    “大膽!竟敢直呼娘娘的名諱!”


    “快,打爛這賤婢的嘴!”


    我抬手,製止住內侍的疾言厲色,盡量放緩語氣,柔聲道:“我是你長輩,舊日與你姑媽交好,你若是不嫌棄,就喚我姑姑罷。”


    “哼。”張韻微翻了個白眼,鄙夷冷笑,她環視了圈四周,最後目光落在自己血肉模糊的指頭上。


    “真是風水輪流轉哪,二十六年前高家覆滅,你也曾被這樣關入內獄,後來又被我姑媽暗害、羞辱……嘿嘿……”


    張韻微仿佛有些神誌不清,手摩挲著自己的腿上的傷痕,忽然,指頭竟往那隱匿之地刺去,做出十分不堪之態,壞笑:“騎過木驢嗎?我就騎過。我姑媽是皇子公主生母,你忌諱著,沒能親手報複回來,是不是很遺憾?沒關係啊,我也是張家女,來報複我吧,撫鸞司隔壁不就是北鎮撫司,去叫幾個男人過來輪我吧,一直輪到我口吐白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來,來呀!”


    說到後麵,張韻微衝我吼了起來。


    麵對她這般言行羞辱,我沒有生氣。


    拍了拍手,讓婢女們將事先準備好的東西都拿進來,抬進牢籠裏,不是別的,是浴盆、手巾、新肚兜、褻褲,還有各色珍貴首飾。


    瞧見這些婢女和東西,張韻微顯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識用胳膊橫在自己胸口,警惕地瞪著我:“你想幹什麽?”


    我並未回答。


    讓隨行的太監們退下,吩咐牢裏的婢女們可以開始了。


    不多時,兩個婢女一左一右扶住張韻微,緊接著,醫女簡單地清洗處理了下韻微身上的傷,在香湯裏擰了個手巾,輕輕地幫女孩擦身子上的血汙,同時,我府裏掌事嬤嬤則開始幫張氏洗頭、梳發。


    在伺候後張韻微穿好肚兜、褻褲後,院判杜仲背著藥箱上前,先替張氏接好脫臼的右臂,緊接著幫她往身上抹了止痛治傷的藥膏,給她喂了續命吊氣的湯藥。


    “你、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張韻微一把揮開湯藥,衝我怒吼。


    我四平八穩地坐在椅子上,接過秦嬤嬤遞來的冰糖燕窩,吃了幾口,平靜道:“丫頭,你知不知陛下要賜死你?”


    “哼。”


    張韻微從鼻孔發出聲不屑。


    我搖頭笑笑,直接戳穿她:“其實本宮和陛下對李璋的秘密並沒有多大的興趣,我是可憐你一生孤苦,你生前最後一個願望是見我一麵,那我便答應你。”


    我用帕子輕擦了下唇,朝前望去,此時,婢女們正在伺候張韻微梳發髻、戴鳳釵、穿嫁衣、化紅妝……奈何她臉上的青紫實在太重,再厚的脂粉都遮蓋不住。


    “你肯定會覺得,我會將對張素卿的恨十倍百倍報複在你身上,那倒不會,她是她,你是你,其實咱們倆並沒有什麽恩怨。”


    我淡淡一笑,心裏湧上股心酸,歎道:“我和你一樣,這輩子從未穿過嫁衣。你這孩子可憐,被囚在道觀十餘年,情郎也不管你,哎,走得時候體體麵麵地穿上回嫁衣,也不算白來這紅塵一遭。”


    張韻微滿腹狐疑地盯著我,仿佛沒聽清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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