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笑聲此起彼伏,那倒夜香的漢子被人羞辱,立馬站起要打架。


    我嫌煩,隨手將無名指上的一隻金戒指褪下,扔到窗外,淡漠道:“升鬥小民日子艱難,把這金戒指給那漢子,讓他莫要糾纏攔路,若是將官差招來,沒他好果子吃。”


    沒多久,馬車再次吱呀吱呀地朝前行,周遭的喧鬧聲也漸漸止了。


    忽然,我聽見一旁傳來那倒夜香男人沉厚洪亮的納福聲:“多謝夫人賞賜,您真比九天玄女娘娘還要善哩,小人願您長命百歲,多子多福。”


    我搖頭笑笑,隔著車窗上的紗,順帶往外瞅了眼。


    那漢子此時站在路一旁,手裏攥著枚金戒指,高興得眉眼俱笑,連連衝我作揖行禮。


    我沒再理會,讓雲雀點一爐瑤英香,驅驅味道。


    ……


    約莫行了小半個時辰,就到麗人行總鋪的那條街頭了。


    離得老遠就能瞧見,鋪子外麵站了二十多個手持棍棒的護衛,來回巡視,不許任何人靠近,不論是誰,若是想過去,隻能從另一條街繞道。


    我吩咐護衛將馬車趕入麗人行的後大門,輕車熟路地進了招待蘿茵的隔間。


    隔間不甚大,隻放了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是燕嬌幾年前提出來,原是想暗中考察鋪子裏的管事和夥計們有無用心接待貴客,年底根據考績,發放額外的賞銀,沒想到今兒竟有這麽個用處。


    我坐到椅子上後,秦嬤嬤立馬將貼牆擺放一尊佛龕挪開,登時就露出巴掌大小的空隙,正巧能看到牆後貴客間的光景。


    貴客間是專門接待高門貴婦的,故而布置得闊氣輝煌,地上鋪了厚軟的織金毯,所用器具皆是紅木,更衣內室外立著個一人高的木屏風,上頭請名家畫了《簪花仕女圖》,桌上擺著西洋鍾和名貴的血珊瑚擺件,漆盒中是精致香甜的糕點,茶具都是一用一換的定窯瓷杯。


    此時,貴客間裏有不少年輕貌美的婦人。


    最上首端坐著的,自然是大名鼎鼎的江城公主蘿茵,這丫頭穿了身銀紅雪緞襖裙,頭上戴著昭君套,化了精致的酒暈妝,秋水眸子含情溢彩,十分光彩照人,懷裏還抱著隻通身雪白的貓,她唇角眉梢含著股子高傲,隻將注意集中在摩挲小貓上,並不理睬旁人。


    而在公主跟前坐著個二十幾歲的美人,正是張韻微。這丫頭如今已經張開了,身段窈窕,肌膚白膩如瓷,眉毛細長,杏眼櫻唇,薄薄施了一層粉黛,頭上戴著女道士的蓮花冠,身上穿著水田衣,襟口是的扣子是數十粒小珍珠做成的,耳上戴著對海珠耳環。


    她的容貌不是頂美的,可就是很耐看,身上有股子書卷氣,給人種清冷的距離感,可偏偏眉眼溫婉,舉止輕柔,又給人中舒服親近之感,怨不得齊王經常去尋她,我要是個男人,我也喜歡這樣的姑娘。


    立在蘿茵和韻微跟前的,是燕嬌。


    多年來的商海沉浮,使得燕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幾歲,她梳了婦人的發誓,頭上戴著支碧玉簪,因著給女兒哺乳,她豐滿了不少,身上穿著鵝黃對襟小襖,領子是風毛出得極好的紫貂皮,眼裏透著股熱切和厲害。


    此時,燕嬌親手捧著個琉璃盤,給蘿茵屈膝見了一禮,笑道:“這是嶺南快馬加鞭運回來的香提,是葡萄的一種,香甜可口,有股子茉莉味兒,便是宮裏都吃不到,公主嚐嚐?”


    蘿茵淡淡地掃了眼果子,臉上並未有任何表情。


    燕嬌將果盤放下,讓人端進來數十瓶大小不一的瓷罐,她彎著腰,耐心給公主介紹:“若不是好東西,賤妾可萬不敢捧到您跟前兒,賤妾今兒給您準備了麗人行賣了十多年的護膚潤體膏子,在長安城貴婦中的口碑自不必講,這不,又斷貨了,黑市上倒也有,翻了好幾倍的賣。


    除此之外,賤妾特特給您奉上新出的好東西,名喚“相媚好”,這裏頭額外添加了依蘭花油、杏仁油,若是配以按摩手法,不僅能讓身上的肌膚白嫩得如同剝了殼兒的雞蛋,更重要的,還能使那兒更豐滿柔軟……”


    “行了行了。”


    蘿茵不耐煩地打斷燕嬌的話,淡漠道:“什麽豐滿柔軟,這樣的話居然敢在本宮跟前大剌剌地說出來。”


    “賤妾失儀了。”


    燕嬌趕忙屈膝致歉,態度謙卑至極。


    誰知就在此時,蘿茵眉頭忽然蹙起,盯著燕嬌袖口的一塊胭脂漬:“這是什麽?你出來侍奉本宮,難道不換件幹淨衣裳?”


    “賤妾失儀了。”


    燕嬌先行禮告罪,然後才翻起袖子看,笑道:“原是賤妾的女兒頑皮,玩弄胭脂膏子時不當心弄在賤妾的袖子上了。”


    “小小嬰孩就喜歡調脂弄粉,可見是娘胎裏帶來的毛病。”


    蘿茵上下打量著燕嬌,唇角浮起抹輕蔑的笑:“聽說你並未成婚就生出個女兒,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麽?是以前教坊司的恩客?得虧趙先生你名氣大,又和某位宮妃走得近,沒人敢治你的罪。隻是趙姑娘,你隻管生,卻絲毫沒有顧念女兒,一個沒有父親的女孩兒,將來誰敢娶她?你如今入了商籍,自身都難保,名聲也不好,如何給女兒一個體麵的將來?可見是個自私的。”


    這一番話說得,燕嬌的眼皮生生跳了兩下。


    得虧這妮子這麽多年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經曆了無數艱難,倒也沒把蘿茵的刻薄放心上,忙笑道:“是,公主教訓的是,賤妾記下了。”


    此時,一旁坐著的韻微忙站起來,走過去扶住燕嬌的胳膊,摩挲著,柔聲笑道:“你別理蘿茵,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說到這兒,韻微淚眼盈盈地望著燕嬌,笑道:“當年在閨中時,我和趙姐姐多有往來,沒成想咱們兩家都遭逢巨變,哎,造化弄人啊。如今姐姐可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奇女子,經營著無數鋪子,把那些豎冠男子都比下去了,妹妹是打心眼裏敬服。”


    “張姑娘謬讚了。”


    燕嬌頷首,屈膝回了個禮。


    “行了,這兒不用你伺候了,將胭脂膏子放下,你退下吧。”


    蘿茵冷著臉趕人。


    “是。”


    燕嬌行了個禮,忙往出退,恭敬道:“那賤妾就告退了,公主和張姑娘若是有事,隻管差人喊賤妾。”


    ……


    沒多久,屋裏便隻剩下蘿茵和韻微主仆了。


    蘿茵將貓兒鬆開,用帕子在麵上扇了幾下,端起自己帶來的茶杯,喝了口,撇撇嘴:“你同她說那麽多話做什麽?一個教坊司出來的卑賤之人,也值得你這般讚譽。”


    韻微用帕子角擦著唇邊的浮粉,斜眼覷向蘿茵:“你呀,雖說是聖寵不衰的公主,可這嘴也忒厲害了,沒的得罪人。她能從泥裏爬出來,將生意做到如今這般,就比我強,就值得我誇。”


    聽到這兒,我冷笑了聲。


    張韻微十五歲的時候就敢在勤政殿救父,當年我就斷定她不是個簡單女孩,十年過去,果然如此,腦子比蘿茵這蠢貨好太多了。


    我扭頭,輕聲問秦嬤嬤:“頭先咱們讓禮哥兒夫婦請駙馬用飯,結果如何?齊王的側妃金氏查的怎樣?”


    秦嬤嬤蹲到我腿邊,低聲道:“那日禮哥兒在春一醉宴請的駙馬,席麵上,他和德潤小姐表現得鶼鰈情深,屢屢讓駙馬抱他的兒子,駙馬雖說言笑晏晏,沒怎麽悲痛,可散席後,他換上尋常書生的衣裳,獨自去酒樓喝悶酒,期間點了個彈唱妓.女,喝高後,抱著那姑娘直哭,好像回府後同公主發生過爭執,過了幾日又偷摸去酒樓,還點了那個妓.女,這次倒是沒多喝,但與那妓/女說了很久的話,夫人您知道的,在酒樓彈唱的女子都是人精,幾句溫言軟語,就哄得駙馬掏了五十兩的賞銀,怕是來日兩人發生點什麽,也未可知。”


    我皺起眉,遙想當年,梅濂變心也從偷偷嫖.娼開始的。


    袁敏行出身清貴,雖說去酒樓是心情抑鬱,可這到底不是正經之舉,找個機會,得和這孩子好好說一下。


    “那側妃金氏呢?同袁駙馬有無關係?”


    我輕聲問。


    秦嬤嬤細細思索了片刻,道:“老奴著人查過了,金氏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出身清白,他父親和袁首輔乃同窗好友,所以父母亡故後,金氏便寄居在袁家,也沒聽說和駙馬有什麽事兒,都規規矩矩的。”


    “嗯。”


    我點點頭,暗道:莫不是我猜錯了?


    想到此,我接著往貴客間裏看,這時,滿屋子的丫頭、嬤嬤們已經退了出去,隻剩下蘿茵和韻微兩個。


    張韻微將溜下的頭發別在耳後,從漆盤裏拿起盒胭脂,旋開,小指蘸了點準備往唇上抹,忽而重重地歎了口氣,將胭脂盒子放下,也不知想起什麽傷心的事,眼淚登時滾落了下來。


    “姐姐,好端端的你怎麽哭了?”


    蘿茵麵色稍顯驚慌,身子忙探過去,用帕子給韻微擦淚。


    “沒什麽。”


    張韻微癡愣愣地盯著自己指頭上的嫣紅,自嘲一笑:“出家之人如何配用這樣的好東西?”


    蘿茵恍然,立馬握住張韻微的手,秀麵帶著急切之色,自責不已:“你放心,我既然能將你的禁足解除了,就一定能將你送入齊王府,海氏那賤婢好張狂,仗著自己母家顯貴就瞧不起人,在我哥跟前吹枕頭風,不許你進府,還數次當著我的麵嘀咕,說你心術不正,不叫我同你往來。”


    “你哥也有難處,這是我和他的事,你就別管了。”


    張韻微輕拍著蘿茵的手,悵然道:“我知道你心裏掛念著我,可你也該清楚,我的禁足解不解是一樣的,陛下和元妃娘娘厭棄我,我怕是這輩子都得困在澄心觀。”


    “胡說什麽!”


    公主啐了口,忙安慰:“你當年不過是為舅舅據理力爭,說了幾句話罷了,真不知父皇為何如此容不下你。哦,我知道了,定是元妃那賤人在父皇跟前挑撥,她厭恨我母親,連帶著厭恨我和哥哥,可又奈何不了我們兄妹,就將火氣撒在你身上。”


    “又說小孩子話了。”


    張韻微抿唇一笑:“如今我能出澄心觀,還是人家元妃寬宏大量。”


    “哪裏有她的事。”


    公主眼裏滿是鄙夷,冷笑數聲,手張開,盯著自己殷紅的指甲看:“她那賤種兒子惹下那潑天的禍事,她自然是要討好我,求我在父皇跟前說好話,你瞧瞧,她上趕著讓人去給我娘醫治,又冒死將你的禁足解了。”


    聽到這兒,我口裏的茶差點吐了出去,而跟前的雲雀不屑地剜了眼,掩唇輕笑。


    秦嬤嬤笑著歎了口氣,沒忍住,說了幾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陛下當年為她選定袁家,原想著駙馬是老實穩重的人,能善待她,又比她大幾歲,能給她教道理,隻可惜鳳凰偏往老鴰巢裏鑽,學了一肚子聒噪,惹人煩。”


    我繼續往裏看。


    此時,張韻微忙給蘿茵捧上茶,緊接著又將那瓶“相媚好”膏子遞給公主,順著公主的話,打趣:“好了,不生氣了,人家元妃母子不過是一時困頓罷了,對了,我也十來年沒見過這位娘娘了,她如今怎樣,老了沒?陛下就沒有對她厭煩,就沒有想過選妃開後宮?”


    “快別提了,上回我聽你的,帶了兩個標致的丫頭進宮給父皇請安,原是想讓父皇把那兩個丫頭留下,換換口味,以後若是咱們兄妹有個什麽事,在宮裏也有個能吹枕頭風的人,誰知我剛說了幾句話,被父皇厲聲訓斥了頓,說我不安分。”


    公主輕咬下唇,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盞都跳了幾下,氣恨道:“也不知高妍華那賤婢使了什麽狐媚子功夫,把父皇迷成這樣,聽說她喝了少女的血,才使得容貌不衰,而今瞧著也就三十出頭,成日家打扮得花枝招展,那腰比我的丫頭腿都細。”


    說到這兒,公主兩手聚到一起,比劃了個圓圈,嗤笑道:“腰就這麽點,你覺得這是有福之相麽?”


    “哈哈。”


    韻微笑得花枝亂顫:“你這嘴也忒不饒人了,我以後可不敢得罪你,最好躲你躲得遠遠的,否則指不定被你怎麽排揎呢。”


    “姐姐若是不同我好,我就哭死了。”


    公主忽而悲傷湧上麵龐,竟垂下淚來,抓住張韻微的手,哽咽道:“我娘被關在冷宮,哥哥整日家忙,父皇又不管我,公公和駙馬是假道學,都嫌我厭我,惟有姐姐你真心待我,那幾年若不是你在跟前安慰,我都不知道怎麽活過來。”


    “哎,咱倆一起長大,你說這樣的話可就見外了。”


    張韻微忙道:“別哭了,瞧瞧,妝都花了呢。”


    “是真的。”


    蘿茵仍哭哭啼啼地,淚眼婆婆地望著張韻微,哽咽道:“若不是當年姐姐提醒我,讓我留心駙馬和金氏有沒有私,我還被蒙在鼓裏呢。我查了才曉得,他們倆多有詩詞相和,而我和駙馬成婚當天,那金氏哭了一晚上,這算什麽?肯定是有事兒的啊。”


    “都過去了,金氏已經進了王府,礙不著你和駙馬了。”


    張韻微柔聲安撫道:“駙馬也算老實,不過是少年時被美色迷了眼不懂事,想來如今變好了,你和他好好過日子罷。”


    “快別提他了,提起就生氣。”


    蘿茵撇撇嘴,恨道:“那日他也不知撞什麽邪了,醉醺醺地從外頭回來,居然強闖我屋子,要同我做那事,說什麽昔日好友的孩子都滿地跑了,他卻膝下空空,求我給他個孩子。”


    “你給了麽?”


    張韻微吃著香提,笑著問。


    “美的他。”


    蘿茵翻了個白眼:“心裏有旁的女人,還指望我把身子給他?看他一眼都惡心,我呀,當即就讓嬤嬤們將他捆起來,打了一頓,扔進浴桶裏好好反省,若再冒犯我,我就告給父皇!”


    “你呀你!不是我說你,忒欺負人了,就仗著駙馬老實好麵子、不敢往外說,可著勁兒胡來吧你。”


    張韻微用帕子擦了下手上的果子汁液,搖頭無奈一笑:“少不得事後,駙馬還要哄你,求你寬恕他罷。”


    蘿茵麵帶得意之色:“我才不要他哄,把他趕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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