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到炕邊,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哭什麽,我最煩男人哭了。”


    正在此時,我瞧見胡馬掀簾子進來了,他端著漆盤,小跑到炕這邊,把漆盤等物放在炕桌上,打開燉盅,往瓷碗裏倒了些熱氣騰騰的鮑魚粥,用小勺快速攪動,半條腿跪行上去,給李昭遞去,柔聲安慰:“陛下要保重身子哪,娘娘如今全靠您在背後撐著呢,您可不能倒下,好歹吃兩口吧。”


    李昭用手背抹了把臉,看了眼“我”,從胡馬手中接過粥,剛吃了口,俊臉忽然變得極難看,居然全給吐了,他無力地趴在炕上,苦笑:“朕如今總算知道什麽叫難以下咽了。”


    李昭推開過來攙扶他的胡馬,複又盤腿坐到“我”跟前,他將粥碗放在炕桌上,從玉盤中拈了塊菊花糕,掰了指甲蓋那麽大點,湊到“我”身前,將糕點往“我”嘴裏擩,柔聲哄:“那會兒你說餓了,可卻沒有吃,現在能不能賣風和先生一個麵子,張嘴吃一口?”


    他話音剛落,內間門口忽然傳來蔡居恭順的聲音:“啟稟陛下,袁首輔、梅尚書還有羽林衛總指揮使沈無汪大人已經來了。”


    “讓他們進來吧。”


    李昭疲累地長出了口氣,他將糕餅放回玉盤中,扶著胡馬的胳膊下炕,誰知沒站穩,腳底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他閉眼深呼吸了口氣,定了定神,讓胡馬幫他整理了下儀容,他大手摸了摸睦兒的小腦袋,低聲囑咐:“娘親累了,小木頭要乖乖的,別鬧騰,知道麽?”


    “好。”


    睦兒說罷這話,立馬緊閉起眼,佯裝睡著。


    李昭笑了笑,大步往外間走。


    我緊隨在他身後,亦出去,這會兒外間侍立了四位太醫,臨時支起張紅木長桌,桌上滿滿當當擺了幾十封待批的章奏,在門外站了三個器宇軒昂的男人,正是袁文清、梅濂還有沈無汪。


    李昭淡淡地掃了眼這三人,抓住胡馬的胳膊,坐到長桌後的椅子上。


    他已然恢複往日那個冷靜自持的文宣帝,看不出多悲痛,隻是眼睛的紅腫到底出賣了他。


    李昭手揉著發痛的太陽穴,皺眉道:“三位愛卿進來罷。”


    我飄到李昭跟前,朝前瞧去。


    這三位朝中重臣依次進來,他們頭上身上都被秋雨淋濕了,進來後恭敬地給李昭行禮。


    沈無汪麵無表情,袁文清眉頭深鎖,眼裏含著股擔憂,梅濂臉色稍有些發白,眼珠偷摸朝內間斜去,隻匆匆看了一眼,頭就低垂下去,沒敢再看。


    “賜座吧。”


    李昭揮了揮手,歪在椅子裏,他怔怔地轉動著大拇指上戴的翠玉扳指,沉聲道:“深夜將三位愛卿宣來的原因,想來傳旨太監已經給你們說過了。元妃早產,身子不太舒服,朕這些日子得留在此處。”


    說罷這話,李昭斜眼望向袁文清:“國事就有勞首輔調度了。”


    袁文清行了個拱手禮,忙稱是。


    李昭拳頭攥起,又看向沈無汪,冷聲道:“元妃驟然早產,朕疑心和張達齊脫不了幹係,你去趟象州,查一查此事。”


    沈無汪亦沉聲領旨。


    吩咐完這兩宗事後,李昭兩指揉著眼角,疲累地揮手:“行了,二位愛卿先回去罷,仁美留下。”


    我朝前望去。


    梅濂低頭端坐在椅子上,而袁文清和沈無汪則起身行了個禮,往出退。


    哪知就在此時,剛退了幾步的袁文清忽然停下腳步,噗通一聲跪下,抬頭望向李昭,哽咽著勸:“如今秋日苦寒,陛下還當好生保重身子哪,請你務必要節哀。”


    “放肆!”


    李昭勃然大怒,重重拍了下長桌,竟將案桌上的茶盞給震倒,水流了一桌子,他的臉在瞬間漲紅,噌地一聲站起,兩指指向袁文清,厲聲喝道:“什麽節哀,元妃好端端地躺在裏頭,朕節什麽哀!”


    說到這兒,李昭隨手抓起茶盞,朝袁文清的頭擲去,袁文清竟未躲,額頭硬生生挨了這下。


    饒是如此李昭還不解恨,隨手抽了份章奏,從長桌後轉出去,疾步衝到袁文清麵前,揚手啪地一聲打向袁文清的頭,他雙眼通紅,勃然怒斥:“朝中臣子都言你鐵心鐵麵不講人情,元妃好歹與你是舊相識,幫你袁家撫養大了姑娘,你不念她的恩情,反倒詛咒她,好冷的心腸!朕信任你,將璋兒交給你教養,你瞧瞧朕的長子如今是何樣子,如街上潑婦般尖酸刻薄,這就是是你教的好徒弟,如今你還敢頂嘴!”


    瞧見此,我無奈地搖頭。


    其實袁文清哪裏詛咒我了,實在是李昭這狗東西因我的昏迷不醒,他心裏本就悲痛煩躁,又因李璋言行窩著火,而今竟這般失了往日的沉穩分寸,毫無道理地將氣撒在內閣首輔身上。


    我忙往前看去。


    袁文清這時跪直了身子,那張方正的臉窘得通紅,目中似含淚,明顯憋著千言萬語,但到底什麽話都沒說。


    還是胡馬上來打圓場,他將袁文清攙扶起,不著聲色地往出推男人,忙道:“首輔大人身上似有酒味,舌頭都打結了呢,快去喝幾碗醒酒湯,為陛下好好辦差事。”


    三推兩搡間,胡馬就將袁文清給送出去了,緊接著,胡馬又將屋裏的太醫們趕出去,並關上外間的門,他躬身衝李昭行了個禮,扭頭朝內間望了眼,低聲道:“小木頭還在裏頭呢,恐他饒了娘娘的好眠,奴進去照看著他。”


    說罷這話,胡馬就恭順地退到內間。


    此時屋裏,隻剩下李昭和梅濂二人。


    李昭如同一隻被秋霜打了的茄子,瞬間萎靡了下去,他沒站穩,直挺挺地往後倒。梅濂瞬間彈起,衝過去扶住李昭,滿臉皆是擔憂:“陛下、陛下您沒事吧,臣這就宣太醫給您瞧瞧。”


    “無礙。”


    李昭拍了拍梅濂的手背,長歎了口氣,皺眉道:“仁美啊,朕長話短說,三個月前冷宮賤婦曾詛咒過妍兒,說她隻有三個月壽命,想必你也聽說了,前幾日雲雀去請杜老給妍妍診平安脈,哪料路上忽遭瘋馬襲擊,杜老當即就摔出轎子,被那瘋馬踩踏成重傷,到現在都昏迷著。朕實在覺得這些事太過蹊蹺,大福子去洛陽辦差去了,撫鸞司又不可盡信,而今朕身邊隻剩你一個可信之人,你給朕去細查查冷宮和鄭貴妃,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誰膽大包天要陷害妍妍!”


    “臣遵旨。”


    梅濂連連點頭,強笑道:“請陛下放心,臣必定將此事徹查清楚……”


    “你為什麽要笑?”


    李昭打斷梅濂的話,一把推開他最得力的酷吏利刃。


    忽然,他仿佛悲從中來,眸中含著淚,連連搖頭,上下打量梅濂,斥罵:“她好歹跟了你十四年,辛辛苦苦為你操持家業,雖算不上頂頂的賢良淑德,可也好歹與你舉案齊眉了吧,給你納妾,為你侍奉老娘,你怎麽連一點惻隱心都沒有,她都這樣了,你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梅濂瞬間方寸大亂,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以頭砸地,淚如雨下:“求陛下恕罪,臣有罪、臣有罪,臣愧對娘娘啊。”


    “行了行了。”


    李昭手扶額,厭煩地揮手:“別饒了她清靜,滾!”


    ……


    瞧見這一切,我隔空扶住李昭,剜了眼退出去的梅濂,撇了撇嘴:“他滿心滿眼隻有權勢利祿,心裏早都沒我了。”


    我環住李昭的腰,隨他往裏間走。


    往前看去,胡馬懷裏橫抱著睡著的睦兒,他看見李昭進來了,忙迎了上去。


    李昭沒理會他,氣恨地抓起瓷瓶,高舉過頭頂要砸,忽然望向炕上躺著的“我”,他沒敢砸,輕輕地將瓷瓶放回到桌上,衝到炕邊,俯身癡癡地看昏迷的那個我,心疼道:“你怎麽會嫁這種禽獸不如的畜生,妍妍啊,這些年你為什麽不早早來找我。”


    他大拇指刮著“我”毫無血色的唇,淒苦道:“你最愛美了,每日家都要妝扮,快醒來好不好,你現在好醜啊。”


    我站在他跟前,用袖子抽打了下他,罵:“我都這樣了,你還刻薄。”


    “朕給妍妍妝扮,好不好?”


    李昭瘋魔般咧唇一笑,起身朝梳妝台奔去,他翻箱倒櫃地找胭脂,找到一盒嫣紅的膏子,剛要往回折,猛地頓足。


    他低下頭,往腳踏的毯子望去,腳重重地踏了幾下,皺眉道:“怎麽,這兒竟還有個暗格?”


    我心裏猛地一咯噔,當初我將風和先生給我寫的信、作的畫全都收在暗格裏,還有那兩封遺書。


    第145章 秋雨瀟瀟   晚安


    當初我寫那兩封遺書, 正值廢後前後,一封是我聽了四姐和祁二爺的往事,有感而發寫下的, 另一封是目睹勤政殿的波雲詭譎, 過度憂慮親族該何去何從而寫。


    我這個人呢,做什麽事都會在心裏掂幾個過兒, 寫下這樣字字是淚的信,其實也是在謀算李昭, 如果來日我有個三長兩短, 他看到信, 肯定會厚待我的兒子和親族。


    可現在, 我心裏竟不太想讓他看見。


    他的妍華差不多已經咽氣了,他雖說悲痛, 可還算沒有方寸大亂,能有條理地安排好朝政、查內宮及派人遠去象州調查,而我那兩封信, 不是我大言不慚,我真覺得會把他壓垮。


    我站在梳妝台跟前, 衝他大喊大叫, 讓他別動。


    此時, 他將那盒胭脂攥在手裏, 狐疑地盯著壓在圓凳下的毯子瞧, 往後退了幾步, 半跪下, 一把將毯子掀開,底下是一整塊可以活動的地磚,中間有個小小凹槽, 上了鎖。


    李昭麵上的疑惑越來越濃,讓胡馬把睡著的睦兒放下,端盞燭台來。


    雖已為“鬼魂”,可我仍感覺心砰砰直跳,緊張得雙手來回搓。


    李昭這會兒將燭台放置在暗格旁,雙腿全全跪在地上,手指撥弄著金鎖,皺眉囑咐胡馬:“去到處找找,亦或是問一下雲雀,看妍妍將鑰匙收在哪兒了。”


    剛說罷這話,他猛地抬頭,朝炕上死氣沉沉的我望去,重重地歎了口氣,將毯子重新平鋪到暗格上,抓住胡馬的胳膊起身:


    “罷了罷了,她既然私下弄出這樣一個暗格,想來裏麵藏的東西不願讓旁人發現,那朕也不看了。”


    聽見這話,我登時鬆了口氣。


    這時,李昭佝僂著身子,抓住胡馬的胳膊,一步步朝炕那邊走去。


    我緊隨在他身後,對他說:“快歇會兒,國事家事重重累疊,快把你的身子熬壞了,早早歇息,咱們就靜等著杜仲院判的妙手回春,看他能不能將老爺子救回來。”


    此刻,李昭艱難地踩著腳凳坐到炕邊,他扭頭,看向隻剩半口氣的那個“我”,愛憐地撫著我的黑發和灰白的臉,隨之,他又望向睡著的睦兒,將睦兒口中含著的大拇指拉出來,把胳膊放到被子裏,隔著錦被,輕輕地拍著兒子。


    我突感一陣心酸,坐在他身邊,含淚勸:“若實在睡不著,就去隔壁屋子瞧瞧暘暘和朏朏。”


    我剛說完這番話,就瞧見胡馬跪在地上,他幫李昭將靴子脫掉,將李昭的腳放在腿上,輕揉慢撚,仰頭輕聲問:“陛下要不要看一眼六郎七郎?”


    “朕不想見。”


    李昭雙手捂住臉。


    聽見他這樣說,我氣得隔空推了把他的肩,嗔道:“他們兄弟自出生後,你連抱都沒抱一下,如今單單把小木頭帶在跟前。當初我存了私心,想給睦兒生個弟妹,以便以後能幫扶照顧他,可你是君父,不許這麽偏心,更不能覺得我是因為生那兩個而喪命,就不待見他們,知道麽? ”


    這時,李昭揮揮手,讓胡馬不用按腳了。


    他上炕,拿起炕桌上那隻還溫熱的白瓷燉盅,仰頭強喝了數口,隨後,揉著心口,對胡馬皺眉道:“去將章奏抱過來,朕要批閱。”


    “瞧見您能吃下東西,老奴心裏真是高興,您為了娘娘也得撐下去啊。”


    胡馬收拾著燉盅等物,苦口婆心地勸:“夜深了,您還是早些歇息,娘娘這兒有老奴守著,保管一隻蒼蠅都不會靠近……”


    “讓你拿,你現在就去拿,嘮嘮叨叨個沒完,嘴忒碎了!”


    李昭壓著聲叱。


    “是,奴這就去。”


    胡馬擔憂地望了眼李昭,端著漆盤退了出去。


    沒一會兒,胡馬抱了摞貼了小票的章奏和幾本春秋三傳進來了,將這些東西全都放在炕桌上後,他擰身又小跑出去,這回用大漆盤端了筆墨和一些細點吃食。


    全都擺置好後,胡馬爬上炕,將炕椅放到桌旁,攙扶著李昭坐下,又在箱籠裏拿了條披風,披在李昭身上。


    隨後,胡馬跪在李昭背後,輕輕地幫他主子揉肩。


    我飄到了炕上,盤腿坐到李昭身邊,兩條胳膊肘支在炕桌上,歪頭看他批閱章奏。


    他翻開章奏,迅速掃了眼,又仔細審閱內閣批注過的墨書小票,筆蘸了些朱砂,在小票上書寫自己的意見。


    我抬手,輕輕地撫著他烏黑的鬢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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