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最懼怕的那個男人張達齊, 他安葬完父親後,就攜帶家小遠赴象州去了, 聽李昭說過一嘴, 這男人路上水土不服, 生了場重病, 差點就死在任上。而去象州後也有些心灰意懶, 對政事不甚上心, 每日或是酗酒買醉, 或是與同僚結伴出遊。


    因熱孝在身,他並未敢娶繼室納妾,但貌似與當地酒樓的一個年輕的彈唱妓.女糾扯不清, 為此,他的兩個兒子沒少同他置氣。他也沒理會,說等出了孝期想續弦,誰也不知道他要娶誰,可眾人猜測,多半就是那個妓.女了。


    這和我之前認識的張達齊完全不同,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做給長安看,還是這回受了大刺激,真的消沉失意。


    原本我是想請老陳幫我盯著這男人,可前幾日遠去洛陽的燕嬌來信,說她在北方一切都好,經營商屯的李少和陳硯鬆手把手帶她,給她教了不少為商之道,她在洛陽開酒樓和麗人行分鋪的時候,更是得到公主夫婦的幫助,一切都順利。


    就是陳家發生了幾件不幸的事,頭一件是陳南淮,他剛滿一歲小女兒不幸夭折,而侍妾懷孕半載,也不幸小產;


    再一個就是老陳,他的紅顏知己李良玉重病過世了。


    老陳接連受了孫兒夭折和摯愛去逝的打擊,很是悲痛,而今把自己關在小院子裏,誰都不願見,也不想理會任何事。


    既如此,我也不好強人所難,差人送了份厚禮去洛陽,一則安撫老陳,二則略表我的哀思。


    ……


    今兒是九月初九重陽節,李昭在宮中舉辦家宴,不僅宣了宮中嬪妃、皇子公主,更是命人請了避暑山莊的何太妃、家中頤養天年的肅王等宗親、外國使臣,以及朝中三品以上的重臣去赴宴。


    九月流火,盛夏眨眼間就過去。


    我特意精心捯飭了番,梳了最喜歡的烏蠻髻,化了精致的酒暈妝、遠山眉,穿上寬大的衫子,午時前帶睦兒入了宮。


    睦兒而今也有一歲半了,真是一日一個樣兒,不僅個頭長了,小模樣也越發俊俏,近來居然還會背詩了,喜得李昭愛不釋手,抱著睦兒直親,說睦兒是他所有兒子中最聰穎的一個,日後必成大器。


    我府中私底下就有人開始議論,想來將來陛下必定會立睦兒為太子。


    我一聽見這種話,立馬讓秦嬤嬤等人排查了遍,將素日裏多嘴多舌的全都挑揀出來,杖責五十,趕去妃陵服侍去了的嚴淑妃。並且下了命令,誰若是再敢胡唚非議儲君,立馬打死,絕不留情。


    經過我這番整治,府裏頓時清淨了不少。


    是,在旁人眼裏,李昭的確偏寵我們母子,更有人覺得張氏式微,且素卿做出那樣大逆不道的事,必定會連累李璋,這個大皇子多半會和他三弟一樣,被李昭厭棄。


    可實際並不是這樣,李昭反而更加厚待教養李璋。


    這不,上個月破例封李璋為齊王,命大內去給齊王選府邸,前幾日已經開始動工營造了,李昭說了,璋兒如今還小,且先在宮裏住著,等過兩年再搬去王府。


    ……


    想想就煩躁。


    我撫了下髻邊簪著的茱萸花,慢悠悠地行在假山之上的回廊裏,臨盆之期將近,杜老讓我多多走動,說到時候會好生產。


    此時,皇宮之景盡收眼底,宮中各處都擺上了菊花,畫像氣簇簇席卷而來,讓人心情愉悅。


    我扭頭往後看,乳母此時抱著睦兒,正高興地指著飛簷、琉璃瓦給他看。


    “娘親。”


    睦兒兩隻小胳膊伸向我,奶聲奶氣地問:“要去哪裏呀?”


    我身子實在是重,抱不了他,便用指頭輕刮了下他的小臉蛋,柔聲笑道:“咱們今兒要去見爹爹,記得娘親給你教過的詩嗎?”


    “記得。”


    睦兒幾乎沒想,脫口就背:“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哎呀,小木頭真棒。”


    我衝他豎起大拇指,瞧見他唇角又流出涎水,忙用帕子幫他擦。


    誰知這小子胳膊忽然伸向前邊,驚奇扭頭,對我道:“哥哥。”


    我一怔,忙順著他指的方向瞧去。


    此時從花園子的假山洞裏走出兩個男子,為首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清秀文弱,正是齊王李璋,他身後跟著個年輕小太監,手裏提著個鳥架,架子上蹲著隻通身雪白的紅嘴鸚鵡。


    李璋明顯花心思捯飭了番,身穿墨蘭色錦袍,襟口別著朵茱萸花,他麵上冷冷的,眉宇間顯然凝著不開心,但唇角卻強咧出抹笑,他斜眼瞅向身後的小太監,問:“都教會了麽,別到時候在陛下跟前出醜。”


    “放心罷王爺,您瞧好咯。”


    那小太監眉飛色舞地衝著鸚鵡吹了聲口哨。


    果然,白羽鸚鵡學人說話:“聖躬安、聖躬安。”


    瞧見此,我搖頭淺笑,原來李璋弄來這麽個有趣玩意兒,去討他父親歡心。


    忽然,那白羽鸚鵡撲棱著翅膀,罵道:“小畜生、小畜生。”


    我一愣,差點笑出聲,回頭一瞧,雲雀和秦嬤嬤等人也在忍笑。


    我也沒在意,準備離開。


    誰知就在此時,我看見李璋猛地停住腳步,這少年臉色變得極差,緩緩地扭過身,瞪著那小太監和鸚鵡。


    小太監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忙把鸚鵡架子放置在地上,左右開弓打自己耳光,帶著哭聲求饒:“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啊,頭幾日奴教它說話,哪知它死活不張口,奴氣急了,罵了它幾句小畜生,沒想到它竟給學了去。”


    “混賬東西!”


    李璋憤恨地踹向那小太監的心窩子,怒道:“髒了口的東西也敢擩給孤,若是這畜生在陛下跟前辱罵,豈不是連累了孤?王八羔子,竟然想害孤!”


    說話間,李璋左右看了翻,見沒人,倒是沒打那小太監的臉,隻是用腳踹,隻見李璋惡狠狠地瞪向白羽鸚鵡,大步走過去,彎下腰,手指溫柔地撫摸著鸚鵡的圓鼓鼓的頭頂,忽然一手抓住鸚鵡的身子,另一手抓住鸚鵡的頭,竟活生生將那鳥兒的頭給擰了下來。


    我下意識去捂睦兒的眼,發現雲雀早都用手虛按住睦兒的臉,不讓孩子看。


    我接著往前底下看去,此時,李璋把那鸚鵡的頭扔在小太監麵前,他兩指從袖中夾出條帕子,斯條慢理地擦血手,淡漠道:“給孤把鳥頭吃了。”


    那小太監手顫巍巍地伸向那鸚鵡的頭,誰知鸚鵡忽然動了下,小太監身子瞬間抖如篩糠,連聲求饒:“王爺饒命、求王爺饒命。”


    “吃!”


    李璋低聲喝命。


    我實在看不下去,原本想出聲解救下那小太監。


    可轉而一想,若是李璋發現我瞧見他行凶,惱羞成怒了可怎麽好?這小子之前沒少在他父親跟前哭訴害怕我容不下他,若是轉頭去告我黑狀,我可吃不消。


    罷了罷了,今兒進宮高高興興赴宴,還是不惹事的好。


    想到此,我忙轉身,剛要暗示嬤嬤們先退到回廊盡頭的角門外,誰知底下忽然傳來那小太監驚訝的呼喊聲:“元妃娘娘,奴、奴叩拜娘娘安。”


    這下好了,想躲都躲不了了。


    我慢悠悠地轉身,垂眸往底下看,發現李璋這會兒亦仰頭看我。


    這少年看我的時候特別平靜,可眼裏卻明顯含著股怨毒,他忽然笑了,躬身朝我見了一禮,揮舞著手中那條帶血的帕子,朗聲問安:“原來是元娘娘和五弟啊,兒臣失禮了。”


    我莞爾,手隔空虛扶了把,目光刻意避開那鸚鵡的屍體,笑道:“睦兒頑劣,溺了一褲子,本宮正忙著帶他去換衣,不想碰到了王爺,想來王爺還忙,本宮便不打擾了。”


    “呦,五弟這小家夥都一歲半了,還尿褲子啊。”


    李璋搖頭無奈一笑,側身,胳膊朝前伸去,微微躬身:“既如此,元娘娘便趕緊帶他換洗罷,待會兒父皇還要帶後妃群臣登高、喝菊花酒呢,娘娘莫要誤了吉時。”


    “好。”我微笑著點頭,大步朝前走,低聲問秦嬤嬤:“方才睦兒沒看見那髒東西罷。”


    “沒看見。”


    秦嬤嬤緊走幾步上前,扶住我的胳膊,忙道:“得虧雲雀丫頭及時捂住了睦兒的臉,沒看到。”


    言及此,秦嬤嬤摩挲著我的背,湊到我耳邊,低聲道:“娘娘受驚了,從前老奴在勤政殿伺候陛下的時候,所見所聞的大皇子是個溫厚怯弱之人,不想今日竟瞧見他……估摸著那事對他刺激太大,娘娘,咱們以後可千萬要小心,這孩子壞起來,可比大人要可怕得多。”


    “嗯。”


    我皺眉點頭:“惹不起躲得起,咱回去後更要加緊約束府裏人,以後遇到齊王及其隨侍,繞著走,而今眼瞧著陛下寵他……”


    我話還未說完,忽然瞧見從前麵的拐角處走出來個瘦高清秀的少年,是李璋。


    “哎呦。”


    我被這小子嚇得輕呼了聲,不禁往後退了兩步,下意識用手護住肚子。


    我定了定神,笑道:“王爺怎麽來這兒了?含光殿可不是這個方向啊。”


    “兒臣是專程來叩拜元娘娘的。”


    李璋說話間就跪下,恭恭敬敬地給我磕了個頭,笑道:“娘娘萬安。”


    “本宮安,王爺快起來。”


    我虛扶了把李璋,迅速與秦嬤嬤交換了個眼神。


    秦嬤嬤會意,半個身子擋在我身前,對李璋笑道:“娘娘原是想同王爺說會子話,隻是妊娠之期就在眼前,方才娘娘忽然到一陣腹痛,怕是不能在此地停留了,還請王爺見諒。”


    李璋仍跪著,並未起身。


    他仿佛沒聽見秦嬤嬤說話般,仰頭看向我,溫和笑道:“兒臣那日才得知,元娘娘和母親是手帕交,情誼深厚,旁人是怎麽都比不上的。故而兒臣極力在父皇跟前推舉元娘娘為繼後……”


    “什麽?”


    我不禁皺眉,這小子怕不是要做壞事啊。


    “王爺不必如此啊,本宮無才無德,實在不配入主中宮,哎呦,”


    我佯裝痛苦,手捂住肚子,連連往後退:“快,本宮實在不適……”


    哪料我才說了這一句,李璋緊著就高聲道:“若是元娘娘當了皇後,可否放過兒臣和妹妹蘿茵?”


    我心裏的厭恨越來越濃,這小子果然在這兒等著我。


    我假裝“暈”的都站不住腳。


    誰知李璋比我更“快”一步,他仿佛又犯那種病了,開始大口呼吸,眼睛慢慢變得混沌,臉也變得慘白,呼吸進而急促,咚地一聲側身倒在地上,身子蜷縮成了團,手也抽抽成了雞爪狀,拚命地伸向我:“救、救命……”


    我知道,這小子多半是裝的,若是我的下人去施救,他出了個好歹,豈不是我的錯兒?


    就在此時,李璋哇地吐了口血,神誌也開始不清,腳一蹬一蹬的。


    我也顧不上那些忌諱,忙讓秦嬤嬤等人去掐他人中、虎口,並讓人將這少年趕緊背到最近的“翠雪閣”去,同時派人趕緊去請太醫和李昭。


    真他娘的倒黴,怎麽一進宮就遇到這種汙糟事!


    不怕妍華,左右今兒這麽多人隨侍著,咱也不怕這小子反咬一口。


    ……


    *


    我讓秦嬤嬤等五六個得力仆婦在翠雪閣的正殿照顧李璋,千叮嚀、萬囑咐,別給王爺喝東西,更不能給他吃吃東西,一切等太醫和陛下來再說。


    為了避嫌,我沒有進殿,我讓人搬了張四方扶手椅,坐在院子裏的牡丹花旁。


    而今肚子太大,沒法抱睦兒,我便讓雲雀和小太監們帶著他在院裏捉螞蟻玩,再三吩咐雲雀,不許逗睦兒笑,咱們一行人淡淡的就好。


    如今到了秋日裏,饒是上午,徐徐冷風吹來,也讓人感覺身上寒津津的。


    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手用力搓了下雙臂,一種無力感忽然襲來,不禁又開始胡思亂想,李璋這是真犯病了,還是故意做出病發的樣子來陷害我?他目睹祖父撞柱自殺,又親耳聽到母親的那些汙言穢語,肯定心裏裝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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