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攢著的那股子狠勁兒仿佛一下子鬆散了,忽然找不到方向。


    張家在這日敗落倒塌了,死了很多人人,張致庸、張達亨、林氏;囚禁了人,韻微、素卿;流放了很多人,張達齊父子;亦用功名利祿困住了些人,張致林、張春旭……


    沒一會兒,穿過花蔭小徑,走過長街,我行到了冷宮前。


    素卿嘶啞淒厲的聲音盤旋在上空,讓人心驚,而冷宮門口此時靜立著五六個穿著飛魚服的撫鸞司女衛軍,皆屏聲斂氣,時不時厭恨地朝裏剜。


    她們瞧見了我,忙上前行禮,擋在宮門口,欲言又止,擔憂道:“庶人張氏這會兒又開始發癲,娘娘還是莫要進去了,仔細衝撞了您。”


    “無礙。”


    我揮揮手,淡漠道:“本宮隻在門口瞧一眼……故人。”


    說罷這話,我手扶著後腰,一步步朝前走去,立在冷宮口的那盞小白燈籠下,朝裏看。


    冷宮裏有些破敗,傾倒著斷壁殘垣,青石地被汙泥掩蓋,正殿的木門隻剩半扇,頹頹欲倒,窗子上的紅漆被風雨侵蝕,早已剝落,院中空地上長了一人來搞的野草,若是仔細瞧,甚至還能發現死老鼠和雞骨頭。


    素卿此時被兩個女衛軍死死拉住,根本動彈不得。


    她上午穿著的那件素色袍子被雨水泡過,這會兒皺巴巴的,裙子滿是泥點子,發髻鬆散,枯黃的頭發淩亂在麵前,狼狽非常。


    瞧見這樣的她,我竟想起了當年剛從獄中出來的我,衣不蔽體,虱子在頭上爬來爬去,跪在雪地裏,癡癡地仰頭看完整的太陽……


    “放開本宮!”


    素卿掙紮著尖叫:“你們這些陰溝裏的臭蟲,母狗!好個撫鸞司,這是李昭小兒專門為本宮設的嗎?哈哈哈哈,真是難為他費心了,事到如今還想屈打成招嗎?他也就這點能耐了,床上不行,行止更卑劣,忘恩負義,算計臣子,冤殺枕邊人,來呀李昭,我但凡皺皺眉,就是你小子養的。”


    忽然,這女人不辱罵了,身子仿佛沒了力氣般,墜坐到地上,任由兩條胳膊被女衛軍抓住,高舉過頭頂,她哭得淒慘:“我錯了,真的錯了,求求你們,讓我去見一眼璋兒罷,不然我死都閉不上眼啊。璋兒啊,你到底有沒有聽娘的話,遇事別那麽急,不然手又該抽抽了。陛下,賤妾真的錯了,求您念在賤妾伺候您十幾年的份兒上,饒恕我吧,我爹沒了,我想回去給他磕個頭,爹啊,孩兒對不住您啊!”


    瞧見此,我手覆上大肚子,隔著肉皮摸兩個孩子,猛地想起了睦兒,熱淚忽然湧上眼眶。


    倘若有一日我也落得如此境地,想見我的孩子們卻不得,隻怕我心裏的恨不會比素卿少。


    可忽然,我想起了麗華,想起了十六年前死在我懷裏的姑娘,想起了那個在牢裏與我下棋的小妹,想起了八弟這些年一次次屈辱下跪,想起我兒子被蠱蟲折磨時的哭爹喊娘……


    我忽然獰笑了聲,張素卿你活該,這樣的你,我真是喜聞樂見。


    就在此時,素卿忽然抬起頭,朝我看來。


    而我,亦看向她。


    就像當日我入宮叩拜她時般,隔著一道門,隔著十六年,我們倆就這麽相互看著對方,誰都不說話。


    我們倆的眼裏往複著不甘、怨恨還有得意,望著彼此,一言不發。


    素卿死盯住我,她仿佛忽然有了力氣,掙紮著站起來,推開禁錮著她的兩個女衛軍,站端了身子,手抹去臉上的殘淚,並且將垂落的頭發別在耳後,高昂起下巴,驕矜地瞪著我,冷笑。


    我手輕扶了下玉簪,報以淺笑嫣然。


    “高妍華,嗬,高妍華啊。”


    素卿忽然搖頭嗤笑了聲,進兒放聲狂笑,笑得都流下了淚,隔壁指向我,嘶啞著聲音喘道:


    “沒想到,你還會回來,你居然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


    我淡淡一笑,問:“有個人曾告訴過我,若要確定一個人是不是真死了,那就砍掉她的頭。所以素卿姐,你後悔麽?”


    “嗬。”


    素卿白了眼我,唇角浮起抹譏誚:“後悔什麽?”


    她笑吟吟地搖頭,眉一挑,輕輕擺著手:“不不不,本宮不後悔。若是讓你痛痛快快地死了,這世上豈不是少了個千人騎、萬人跨的淫.娃蕩.婦?妍兒,本宮家的兩個賤奴滋味如何?是不是比陛下要好?”


    “閉嘴!”


    那兩個女衛軍大驚失色,一個反剪住素卿的胳膊,另一個揚手,一巴掌打向素卿的臉,緊緊地捂住這女人的嘴,喝罵:“好大的膽子,竟敢辱罵元妃娘娘,哎呦!”


    女衛軍吃痛,手下意識離開素卿的嘴,看著自己滿是鮮血的手,又一巴掌打下去:“你還敢咬人!”


    素卿剜了眼那凶神惡煞的女衛軍,再次掙脫開束縛,她站直了身子,手背抹去粘在臉上的汙血,笑著看向我,問:“姐姐問你話呢,怎麽不答?嗯?”


    我嫣然一笑,歪著頭看她,沒說話。


    我當然不會像個潑婦似的與她對嘴,嘲諷她和一個假太監私通,沒意思。


    這女人開始時還笑著看我,後麵怨恨忽然爬上臉,銀牙咬住下唇,生生咬出了血,忽然斜眼瞪向我,仿佛不想讓我看到她的落敗和不堪,複又冷笑了聲,驕傲地譏諷:“你真當我不知道前年你就在勤政殿?真當我沒察覺出那時你正在和李昭小兒鬼混?哼,妾婢之身,即便被他抬舉為元妃,也隻配躲在門背後見正妻。”


    “所以呢?”


    我勾唇一笑:“所以姐姐當年就偷偷爬到了他身邊?把小妹做給你的鴛鴦酥,拿到他跟前去賣好調笑?小妹至今記得姐姐生辰那年的話,你指著滿桌的厚禮,真誠地說:妍兒,我的就是你的,喜歡什麽就挑去吧。所以呢,我的男人就成了你的男人,說搶就搶,連招呼都不敢打一聲?”、


    我深呼吸了口氣,將大肚子往前挺了下,莞爾:“不好意思啊素卿姐,我這回學學你,也不想打招呼呢。”


    第137章 擔憂   心若是窄了,路就會走窄


    聽見我這番話, 素卿先是怔住,那張病黃了的瘦臉竟然逐漸有了“血色”,再也不顧舊日的所謂體統, 仿佛豁出去了似的, 吸了口痰,朝我的門麵吐來, 一則離得遠,再則她如今身子孱弱, 並沒有吐多遠。


    但她仍不放棄, 不斷地朝我吐痰, 直到把自己弄得咳嗽, 彎下腰幹嘔。


    我知道,她興許在報複當日我敬她那杯口水茶, 又或許在表達對我的厭惡痛恨,她沒有別的法子了,隻能如此。


    因為如李昭當日說的, 見一麵少一麵,何不抓住機會呢?


    “哈哈哈哈哈。”


    素卿捂著肚子, 彎腰狂笑, 扭頭鄙夷地瞪我:“果真是上不得台麵的妾婢謀算, 肮髒、下賤!你以為他多在乎你?不過把你當成個暖床的玩意兒, 他自己也知道你髒, 所以才把你藏在外頭, 你呢, 你就是見不得人的臭蟲、淫.婦,不敢以真麵目示人,成日家戴著麵紗, 甚至不敢承認自己的名字,鬼鬼祟祟地同那個年紀都快能當你爹的浪子廝混。”


    說到這兒,素卿朝勤政殿的方向,放肆地嘲笑:“李昭小兒,你身上到底背了多少隻王八,自己算過麽?她肚子裏那兩個真是你的種?”


    聽見這種攀篾,我隻是笑笑,並沒有對嘴,也沒有為自己辯解。


    而我身邊的雲雀到底年輕,沉不住氣,手指向素卿,氣恨道:“你少在那裏汙蔑好人,我家娘娘對陛下忠心耿耿,這才得到陛下寵愛,三年懷仨,滿宮裏誰有這種榮寵?”


    “哼!”


    素卿白了眼雲雀,盯著我的肚子,冷笑:“她那是偷來的榮寵。”


    言及此,素卿重重地甩了下袖子,身子忽然急劇地戰栗,憤恨不已:“高妍華,小時候你就爭強好勝,事事壓我一頭,當年一起入宮叩拜太後,淨是你在討好賣乖,我連一個字都說不上。十六年了,你足足折磨了我十六年,就是你這淫.婦讓我和他離心,我就算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我莞爾,仍沒有說話,由著她發泄謾罵。


    你和李昭十六年說不到一塊去,這也能怪到我頭上,你怎麽不去想想自己每日家吊著張臉,用“賢妻良母”的腔調反複勸他,陛下該這樣,陛下別那樣,他能高興麽;


    當初少年李昭和張家有了心結,你不反思,也不站在他立場想事,更沒有及時將這個結化解,反而十幾年來擺著張“我家對你有恩”的臭臉給他看,他能與你有話說麽?


    其實十幾歲的李昭未必對我多麽情根深種,更多的是憐憫和愧疚,可你呢?容不下我便罷了,還要把我趕盡殺絕,是,成婚時你們倆之間的確沒了個礙眼的人,可心裏呢,卻有了根刺。


    素卿哪,心窄了,這路能走寬麽?


    “你怎麽不說話?”


    素卿氣得將垂落在麵前的些許發絲扯掉,轉而一笑:“是啊,在正妻麵前,妾婢自然是連個屁都不敢放。”


    我沒理會她的這番粗言穢語,衝她點頭微笑,從秦嬤嬤手裏拿過食盒,放在地上,歎了口氣:“當年姐姐送了我一隻麻袋,將我裝了十幾年,而今我送姐姐些糕點,今兒鬧了這麽久,老首輔因你撞柱自殺,璋兒又因你突發急症,想來姐姐心裏很不好受,一口都沒吃罷。冷宮艱難,姐姐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小妹這食盒裏也沒什麽貴重東西,不過是陛下吃剩下的糕點,你湊活著吃些。”


    說到這兒,我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後停下,轉身將那個食盒拿走,淡淡一笑:“算了,小妹還是拿去喂狗吧,比起人,小妹更喜歡狗兒。”


    “賤婢!你給我回來!”


    素卿拚命地嘶吼。


    我沒理會她,拎著食盒往前走。


    “哈哈哈哈。”


    素卿忽然大笑,驕矜吼道:“聽說你如今同鄭落雲那賤人走得很近?姐妹一場,本宮就告訴你件往事,當年本宮將那盒子鴛鴦酥賞給梁元,正巧,鄭落雲隨著她舅父入宮叩拜先帝,那日她撞見了本宮和梁元說話,聽見梁元日子艱難,隨手將一對珍珠耳環賞了他。”


    我心裏一咯噔,停下腳步,微微回頭。


    借著清冷月光,我瞧見素卿被兩個女衛軍緊緊拿住,她不斷地掙紮,雖怒瞪著我,可眼裏卻滿是狡黠。


    “去年本宮的確挑唆過曹蘭青,那時鄭落雲也在跟前說了一嘴。後來曹蘭青那賤婢事發,李昭小兒查到真凶梁元,可卻不曉得梁元為誰效命,鄭落雲為什麽不告發是本宮?嗯?”


    素卿語氣裏充滿了得意和暗示:“再告訴你件實情,梁元不是本宮殺的,更不是本宮父兄動的手,那她被誰滅口的?誰想站幹岸?誰想推波助瀾?撫鸞司那些母狗多半隨鄭落雲去過北疆,她們可對這老謀深算的賤人忠心耿耿哪。高妍華,本宮今兒把話放這兒了,你和你肚子裏倆賤種絕不會平安,你也就兩三個月壽命了,哈哈哈哈,務必吃好喝好,咱們姐妹到時黃泉路上見!”


    我被她這番話弄得心煩意亂,頭皮陣陣發麻,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若是鄭貴妃真知道梁元是誰的人,那她豈不是一直躲在暗處,靜靜觀望局勢變化,以至於最終得利?


    是啊,當初曹蘭青事發,她撫養了李鈺;


    睦兒蠱毒發作,她雖不能再將李鈺養在跟前,但卻得到了我的好感;


    後麵她的表哥羊羽棠又成了睦兒師傅,她進一步把人安插在我跟前;


    而這次素卿倒台後,她素有賢名,怕是繼後的不二人選。


    越想越怕,我盡力穩住心神,衝素卿淡然一笑:“少挑了,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


    “不信?”


    素卿將吹落的發髻別在耳後,莞爾:“那咱們就拭目以待。”


    不知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還是孕中情緒容易波動,我一下子就被素卿給弄得心煩不已。


    我用帕子輕輕擦了下唇角的胭脂,故作平靜,嫣然一笑:“姐姐即便到了如此境地,還這般關心小妹。你有這個閑心,莫不如多掛念一下你女兒蘿茵。人哪,心不能太偏了,你上躥下跳念叨著兒子,怎麽忘了當初還是這個小女兒給你出頭,她的頭發被睦兒揪掉了一撮,你心疼過麽?姐姐既然不心疼孩子,那妹妹便……”


    說到這兒,我戛然而止,大步朝前走去。


    果然,素卿被我“刺激”到了,瘋了似的喊:


    “你站住,你到底什麽意思!你想對蘿茵怎樣?”


    “高妍華,你恨的是我,我女兒是無辜的,她是皇上跟前唯一的公主,你動她試試。”


    “她是袁家的兒媳,你若是敢算計她,覺著袁家能放過你?我兒能放過你?”


    “求你了,我給你跪下了,你有恨隻管報複在我身上,別動我的孩子們啊。”


    ……


    她淒厲的聲音越來越遠,消失在宮廷寂寞長夜裏。


    我仰頭,看天上的那彎皎潔冷月,心裏竟有些不好受。


    我不殺人,但我誅心,我知道她如今一無所有,最在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對小兒女。


    所以我說出那句語焉不詳的話,足以讓她胡思亂想,將她擊垮。


    當年我還是梅家婦時,因著多年被辱受屈的恨,再加上維護盈袖,我毫不留情地毒殺了劉玉兒母子。


    那時我走窄了,沒有想過稚子無辜,隻是狠手清除了踩在我底線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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