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文清皺眉,正義凜然道:“不論是忠還是勇,殺人有罪,且他為大理寺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李昭莞爾,舌尖輕舔了下唇,手背輕撫側臉,笑著問:“依卿看,該如何處置。”


    袁文清打量李昭一絲一毫的動作,細思了片刻,沉聲道:“臣同意諸位大人看法,天子顏麵事關朝局,且秦氏兄弟早已身滅,死無對證。但張達齊的一雙弟妹、妻房皆犯下重罪,長兄為父,妻為夫綱,他未能規勸教導家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但天子仁厚,念其素日為官勤勉……臣提議,免張達齊大理寺卿官職,貶其去象州,為一州之通判,教化象州群山中被發左衽之民,以此贖罪。”


    聽見這話,我登時怔住。


    如此貶官,其實和流放差不多,此生怕是不可能回中樞。


    在沒有直接罪證的情況下,這個處置算是最合適的了,隻是我也同意梅濂的看法,縱虎歸山,必有後患。


    我不相信用闔族之力保住的男人會安安分分待在貧寒淒苦的不毛之地,哎,真是為難李昭了。


    我望向李昭。


    李昭顯然有些不滿這個提議,他起身,在原地擰了幾圈,欲言又止,眼中時而殺氣騰騰,時而又顧慮萬千。


    最後,他返回到龍椅上,閉眼,長出了口氣:“擬旨罷。”


    第135章 罵人   解恨


    外頭風雨淒淒, 灰雲團團壓下來,仿佛要將這個波雲詭譎的宮廷包裹住,加上時不時劈下的悶雷, 如同一聲聲天神怒吼, 要將妖氛清掃而光。


    我沒有再看下去,搖頭歎了口氣, 轉身朝偏殿的繡床行去,雲雀和蔡居想要過來伺候我用茶, 我揮了揮手, 讓他們先下去。


    我想一個人冷靜會兒。


    雨聲淩亂而動聽, 我除去繡鞋, 歪在床上,往自己肚子上蓋了薄被, 原本想歇會兒覺,可怎麽也睡不著。


    廢後就這樣結束了,它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往遠了說, 從先帝指派張致庸做李昭老丈人開始,從李昭那屈辱一跪開始;


    往近了說, 從前年三王之亂, 李昭用李冕和張達亨之死設計張曹兩家相鬥開始萌芽, 而至睦兒中毒時全麵興起;


    往細裏說, 他是有為君主, 若要行新政, 那就得破除朝中頑固勢力。


    李昭步步為營, 設撫鸞司,提拔重用袁文清、梅濂、大福子、姚瑞、黃梅,以皇子被害為缺口, 精準打擊;


    而張家小心謹慎,先是老首輔摔跤垂危,把外孫女許給袁家,再是張達齊經營孝順和為官勤謹名聲,事發時率先將李璋摘了出去,進而讓素卿林氏全全扛罪,最後在勤政殿之上,張家請來了德高望重的肅王撐腰,而素卿胡言亂語,生生把混淆皇家血脈扯成了怨婦行糊塗事,緊接著老首輔以教女不善和愧對先帝自殺,張韻微又拿出先帝密詔,將張達齊從殺人滅口拔高到了忠君愛國……


    勤政殿的波雲詭譎,絲毫不比戰場上真刀實槍差。


    從前我總是心急,覺得李昭有些窩囊,素卿做下這麽多汙糟事,他竟也能忍到現在。


    如今瞧瞧,饒是他這般周密部署,到底還是棋差一招,讓張達齊逃出生天。


    這個局,到底誰贏了?


    說不來,雙方都贏,可又都輸了。


    張達齊這個人,看似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才是藏得最深,最厲害的那個。


    我不禁想起那晚從宮中回家時,在街麵上遇到了張達齊夫婦,林氏已經焦頭爛額,可張達齊仍坦然自若……


    流放象州,若是回不了中樞便罷了,若是有朝一日回到長安,想必又會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所以,李昭會暗中派人解決他麽?


    想著想著,我就開始犯困。


    兩個小家夥仿佛也知道他們娘親的煩憂,竟沒鬧騰,乖乖地蜷縮在我肚子裏。


    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在夢裏,我看見張達齊穿著黑色直裰,頭上戴著方巾,襟口別了五朵小白花,還是那樣儒雅,笑吟吟地衝我躬身行了一禮,在他直起身時,那五朵白花忽然滲出血,開始隻是染紅了白花,後麵竟忽嗤嗤往外噴湧,將張達齊的衣裳全都染紅。


    隨後,這個溫文爾雅的血人不知從哪裏抽出把尖刀,什麽話都不說,微笑著朝我走來……


    “走開,別!”‘


    我直接被嚇醒,手下意識去摸肚子。


    驀地發現床邊坐了個俊逸非凡的男人,我睡懵了,一開始沒認出來,嚇得尖叫了聲,身子直往後閃躲。


    “妍妍,是朕哪。”


    李昭忙抓住我的手,輕輕地摩挲,柔聲問:“做噩夢了?”


    “嗯。”


    我重重地點了下頭,心仍狂跳不止,將他的手按在我的胸口,試圖用他掌心的溫熱來平複不安。


    緩了片刻,我累得長出了口氣,輕聲問:“什麽時辰了?你已經忙完了麽?”


    李昭笑著點了下頭:“申時了。”


    他俯身,胳膊從我脖子後頭繞過去,將我慢慢地從繡床上攙扶起來,柔聲道:“那會兒處置完事,朕又同袁文清說了會子話,讓他和杜仲去毓慶宮瞧瞧璋兒,本打算立馬過來找你,誰承想又被仁美絆住腳,拉著朕嘀咕了好一會兒。”


    說這話的同時,李昭用帕子幫我擦了下脖子後的熱汗,笑道:“快起來,太妃這會兒也在呢,仔細她笑你。”


    “啊?”


    我一怔,耳朵瞬間發燙,立馬掙紮這坐起來,低聲嗔:“你怎麽不早說呢。”


    坐起後,我瞧見何太妃此時正端坐在殿正中的四方扶手椅上,她換了身衣裳,發髻略微有些潮濕,不知是不是受涼了,這會兒用帕子捂住口直咳嗽。


    我勾過銀線繡穿花蛺蝶的紗衣,手忙腳亂地穿上,小聲問。“太妃娘娘不是晌午同王爺一道走了麽?”


    “沒。”


    李昭彎下腰,幫我將繡鞋穿好,又幫我將稍有些散亂的頭發用手朝後攏,笑道:“太妃把王爺送出宮後,又折了回來,說是想看看你。”


    “哎,你怎麽不提前同我說太妃娘娘來,我也好給她老人家準備些厚禮。”


    我笑著低聲嗔怪李昭,同時也欽佩他。


    今兒在勤政殿吃了這麽大一個癟,按理來說,臉色肯定不太好,可他瞧著平平常常,仿佛什麽事兒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正在此時,我聽見何太妃溫和的笑聲傳來:“你們倆說什麽話兒呢?元妃丫頭起來了沒?”


    我臉瞬間發燒,趕忙抓住李昭的胳膊,慢慢地站起來,再次整了下衣裳和發髻,扶著後腰大步朝太妃走去,扭頭看了眼李昭,此時他亦走過來,立在我身側,還穿著上午那身玄色龍袍,笑吟吟地示意我給太妃見禮。


    我忙跪下,恭恭敬敬地給太妃磕了三個頭,想起上午在勤政殿,肅王信誓旦旦地攻擊我,說我二嫁,又指責麗夫人和朱九齡做下了汙糟事,太妃一一幫我化解,甚至還在殿中讚揚“麗夫人”的義舉,為我解圍。


    想到此,我忙再次磕了三個頭,以表謝意。


    驀地,我又想起張韻微借著“年幼無知”,話裏話外諷刺李昭,後更拿出那封所謂的詔書逼迫李昭放過她父親,還是太妃,三言兩語幫李昭扳回一局。


    想到這兒,我又給她磕了三個頭。


    何太妃莞爾,俯身將我扶起,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我,扭頭對李昭道:“果然是個美人坯子,莫說皇帝一顆心日日夜夜懸在她身上,便是老身都瞧著心疼呢。”


    說到這兒,何太妃柔聲問:“好孩子,你方才怎麽給老身磕了九個頭,太見外了。”


    我還沒說話,李昭倒先搶白:“沒事兒的,娘娘您打小就照拂厚待朕,她幫朕多磕幾個頭應該的。”


    說話間,李昭大步走到方桌那邊,拿了兩個小圓凳過來,給我擩了一個,他自己坐了一個,從旁邊的玉盤中抓了把荔枝,仔細地剝,剝好後先捧給太妃,後全都給了我。


    當著尊長,我沒好意思吃,抿唇一笑:“第一次磕頭,是給娘娘見禮;第二次磕頭,是多謝娘娘幫陛下和臣妾解圍,至於第三次磕頭,臣妾希望娘娘福壽安康,日後事事順心。”


    “喔呦。”


    太妃將荔枝核兒吐出來,放到旁邊的茶蓋上,對李昭笑道:“這丫頭忒懂分寸,嘴真甜。”


    太妃用帕子仔細地擦了把手,輕輕地摩挲我的胳膊,再次打量我,忽然盯著我怎麽養護都養不細膩的雙手,重重地歎了口氣:“一看這手啊,就知道是雙受過苦的手。老身忽然想起了你姑母慧貴妃,當年她沒的時候,也就是你這麽大年紀,日子過得真快哪,都十六年了。可憐呐,你也是國公府的名門閨秀,怎麽遭了這麽多的罪。”


    說到這兒,何太妃眼圈忽然紅了,用帕子拭去淚,扭頭看向李昭,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裏,按住,笑道:“原本你們這輩子都不可能了,一個天,一個地,誰料想兜兜轉轉,兩個人又走到了一塊,可見這老天注定的緣分,是任誰都拆不散的。”


    李昭也感慨萬分,緊緊攥住我的手,唇角上揚,衝我一笑。


    我銀牙輕咬下唇,白了眼他,抿唇偷笑。


    “老身瞧元丫頭這肚子夠大的,幾月生啊?”


    太妃笑著問。


    “坐十月的月子。”


    我手輕撫著大肚子,看了眼李昭,對太妃笑道:“臣妾如今真的擔心極了,就怕到時候難產,或是隻生出一個。”


    “呸呸呸。”


    何太妃呸了口,輕拍了下我的腿麵,笑道:“莫要胡說,老身聽皇帝說過,杜朝義如今照看你的胎,放心罷,這老東西手段出神入化,一定會保你母子平安的。”


    “就是。”


    李昭嗔道:“別一天到晚地嚇自己。”


    說到這兒,這男人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麵帶喜色,笑道:“朕忽然想起一事,太妃母家哥哥是武安國公,瑜國公有個小孫女,名喚德潤,今年剛及笄,生的貌美婀娜,朕瞧著倒是和鯤兒很配,那會兒你睡著的時候,朕還和太妃說呢,鯤兒這孩子知書懂禮,聰慧過人,不僅朕親自教了他段日子,他還是朱九齡的關門弟子,而今也還是羊大學士的得意門生,想必來日定會在科舉上大放異彩,不論人品還是相貌,與德潤都極般配。”


    “你瞧你,又來了。”


    我笑著打斷他的話:“頭先還說韻微和鯤兒配呢。”


    聽見韻微二字,李昭上揚的唇角忽然落下,眼裏閃過抹陰狠,隻是瞬間,他又恢複常色,摩挲著我的手,笑道:“子侄裏,朕素來偏疼鯤兒,瞧見了年紀相仿的好姑娘,自然是第一個想著他。”


    其實我知道,李昭一直在彌補鯤兒。


    自打鯤兒斷指之後,我除過喝醉那次明著說出不滿,其餘時候一個字都沒說。


    我雖未說,可他卻記在心裏。


    我並未將拒絕的話明擺著說出來,望著仁慈善目的何太妃,鼻頭發酸,強笑道:“臣妾自然是一萬個願意,隻是臣妾八弟乃平頭老百姓,如今經營著個書局,鯤兒這孩子是真不錯的,可惜斷了三指,身有殘疾,怕是配不上國公府的姑娘。”


    何太妃是最機敏不過的女人,大抵也是品咂出我這話裏的意思,笑道:“這不過是老身同皇帝隨口開的玩笑,元丫頭你也別當成真話。老身從前總覺著父母之命是最要緊的,可而今瞧見廢後和皇帝走到如今地步,這才想到除過門第,小夫妻間最重要的還是能說得上話,否則就是對蹉跎一生的怨偶。”


    說到這兒,何太妃故意板起臉,佯裝訓李昭:“皇帝也莫要強牽線,到底還是要看孩子爹娘的想法,還有兩個孩子到底能不能處到一塊。”


    “是。”


    李昭滿臉堆笑,又給太妃剝了個荔枝,笑道:“孩兒謹遵太妃的教導。”


    太妃莞爾,用帕子隔空打了下李昭,將李昭遞來的荔枝推開,笑道:“天色不早了,老身這就出宮了。”


    說話間,太妃起身,將我和李昭的手握在一起,柔聲道:“都好好的,有什麽難處了,讓人去避暑山莊找我,老身的這把老骨頭還能折騰得動。”


    “哎。”


    李昭歎了口氣,望著太妃,羞慚道:“原該是孩兒孝敬您的,可沒成想屢屢打攪您的清靜。孩兒知道您不願待在宮裏,便不敢強留您,這就送您出城,過些日子等她生了,再接您來瞧瞧孩子。”


    “皇帝這句話,把老身的心都暖了。”


    何太妃輕拍了下李昭的手,柔聲道:“別送了,眼瞧著入夜後還有場雨,皇帝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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