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我瞧見素卿掙紮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衝到張致庸跟前,抓住父親的袖子,使勁兒往起拽,恨道:“你給我起來!”


    就在此時,一直“窩囊”沉默的張達齊猛地推開素卿,垂淚氣道:“你清醒點,別再瘋瘋癲癲了!”


    “閉嘴吧你!”


    素卿揚手,從發髻拔下檀木簪,狠勁兒往她哥哥身上紮,哭得涕泗橫流:“好個忠君的賢臣哪,你為了他的名聲,逼我把小林子毒殺了,還逼我喝下墮胎藥!這麽多年我在宮裏過怎樣的日子,你絲毫不理會,隻叫我做好皇後,不許我做錯一件事。”


    言及此,素卿竟用大袖用力抽打自己的父親,淒聲控訴:“還有你,你為了家族前程,把我送到李昭小兒跟前,讓我守活寡,如今你竟把我女兒強嫁給袁家,還想讓韻微跟了璋兒,張家的女人都被你糟踐光了,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


    看見這出父女、兄妹的相互指摘怨懟的鬧戲,我驚得半張開口,一時間居然有幾分同情素卿,她被父兄當成棋子,十幾年來規行矩步地活在這座華貴的牢籠裏,她這輩子從不曾快樂過。


    不對啊。


    我心裏一咯噔。


    這事明明是素卿穢亂後宮,企圖混淆皇家血脈,而事情露出苗頭後,她哥哥給她暗中了事,怎麽竟變成一個怨婦控訴自己的丈夫和父兄薄情寡義,又怎麽變成是張達齊為了維護李昭的顏麵,殺人滅口的?


    今兒什麽肅王、老首輔抱病來朝,其實根本不是說和,而是在保另一個人!


    我忙看向李昭。


    果然,李昭也反應過來了,他眸中顯然閃過抹慌亂,轉身疾步往上首龍椅走去,急切地朝梅濂低聲喝:“仁美!”


    梅濂身子一震,顯然還未回過神來,眼珠子左右亂轉,似乎在迅速思索什麽,急得額上滿是熱汗。


    梅濂剛要說話,誰知就在此時,我瞧見張致庸忽然站了起來,也不知這老東西哪裏來的力氣,重重地扇了自己女兒一巴掌,用力跺腳,仰天大哭:“先帝啊,老臣教女不善,辜負了您的重托,對不住您啊。”


    李昭急得直拍桌子,朝梅濂喝:“仁美,快攔住他。”


    梅濂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低吼了聲,朝張致庸跑去。


    哪知還是慢了,張致庸咬緊牙關,一頭朝朱紅蟠龍大柱撞去,隻聽咚地一聲悶響,這老家夥軟軟地癱倒在地,他滿頭滿臉是血,整個人漸漸失去意識,有出氣沒進氣,掙紮了幾下,再也沒了動靜。


    此時,勤政殿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何太妃、六部尚書、鄭貴妃……還有李昭!


    李昭呼吸急促,那張素來冷靜的俊臉憋得通紅,兩隻拳頭按在案桌上,整個人仿佛像一頭隨時會躍起的猛獸,而梅濂完全癡楞住,站在張致庸的屍首跟前,一會兒急得看李昭,一會兒氣恨地狠勁兒掐自己的大腿。


    “父親!”


    張達齊撲到老首輔身上,哭號著猛搖他父親,張家那小姑娘韻微更是哭得梨花帶雨,跪在張致庸身側,連聲喚爺爺。


    而張素卿瞧見她父親自盡,顯然愣了下,隨之原地轉了幾圈,手指向張致庸,彎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形如瘋子:“哈哈哈哈,老東西終於死了,我解脫了,哈哈哈哈。”


    我隻感覺有些站不穩,抬手一摸,額上居然滲出這麽多冷汗。


    好厲害的手段!張家死再多的人都沒關係,隻要張達齊這個最要緊的人還活著,那麽就有來日可期!


    我心疼地看向李昭。


    他這會兒雙目猩紅,癱坐在龍椅上,身子竟在顫抖,不知是氣還是恨,最終沒忍住,用力地砸了下案桌。


    底下的梅濂身子猛地一震,立馬彎腰,急切地上表:“啟稟陛下,廢後穢亂後宮,張家父子又涉嫌謀害聖躬安康,如今竟以想死來矯飾過去,臣提議,立即將大理寺卿張達齊扣押至詔獄,”


    “爺爺都被你逼死了,你還想怎樣!”


    張韻微恨得從腕上擼掉玉鐲,砸向梅濂:“你還想嚴刑逼供我爹爹嗎?你非得把我家的人殺光才高興嗎?”


    好一句指桑罵槐。


    我忙看向李昭。


    李昭此時眼裏已然浮起抹懾人殺氣。


    就在此時,我瞧見張達齊猛地打了女兒一耳光,喝道:“朝堂之上,豈容你這個乳臭未幹的毛丫頭多嘴,陛下寬仁,不與你計較,你越發放肆了!”


    說到這兒,張達齊將父親的屍體放平,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殘淚,整好官服,往前跪行了幾步,恭恭敬敬地將官帽摘下,輕輕地平放在地上,隨後,他雙首伏地,顫聲道:


    “微臣有罪,不能約束好弟妹妻房,因懼怕那秦氏兄弟會辱及天家,又犯下了殺人的罪過,微臣不敢忝居高位,求陛下降罪,賜臣一死。”


    瞧見此,我不禁拊掌搖頭。


    這男人瞧著溫吞,真的是個厲害人物啊。


    我瞧見那位張家小姑娘韻微急速地爬到自己父親身邊,哭喊著:爹爹不要死,別丟下微兒……


    忽然,這小姑娘手伸進衣襟裏,動作太大,竟將衣裳扯開些許,露出半截藕色肚兜。


    她從懷裏掏出方玄色錦緞,手忙腳亂地打開,高舉過頭頂,嘶聲力竭地哭道:“三十餘年前我父隨先帝行獵,為先帝擋下毒蛇致命一擊,當時先帝屢屢探望我父,撫摸著我父胳膊,說:‘此兒勇武,凡吾李氏子孫必厚待之’,當年並隨手扯下龍袍一塊,將此話親筆書寫上去,蓋上玉璽,賜予我父。”


    說到這兒,張韻微抬頭,定定看向上首坐著的何太妃、上了年紀的戶部尚書姚瑞,兵部和工部尚書,並且扭頭,望向肅王:“三十年不過彈指一揮間,難道朝中竟無一人記得先帝的金口玉言?”


    第134章 廷議   爭執不休


    外頭一聲炸雷響起, 將我嚇了一大跳。


    我猛地記起之前杜老幫我診脈時,我曾問過他,曉不曉得張達齊是個怎樣的人?杜老給我說了件三十來年前的往事, 就是先帝行獵時被毒蛇噬咬, 而年近十二的張達齊毅然決然地用胳膊擋下這致命一擊。


    杜老說,當時先帝對這個張家庶長子讚賞有加, 可我沒想到,先帝居然還給張達齊留了封保命詔書。


    我忙踮起腳尖, 朝勤政殿內看去。


    殿中諸人的表情皆不同, 六部尚書沉默斂聲, 伸直了脖子朝韻微捧過頭頂的那方玄色錦緞望去;


    張達齊“瑟瑟縮縮”地伏地小聲痛哭;


    梅濂徑直走上前去, 兩指指向那封密詔,俊臉漲得通紅, 急道:“假的,一定是偽造的詔書!”


    肅王立在張致庸屍體跟前,那雙銅鈴般的虎眸也是充滿了疑惑, 似在努力回想什麽;


    而李昭則和何太妃迅速交流了下眼神。


    他這會兒已然沒了方才那般氣定神閑,剜了眼跪在地上的韻微, 隨後, 接過胡馬拾回來的那隻翠玉扳指, 緊緊攥在手心, 雙眼微眯, 緊盯住張達齊不放。


    又一聲炸雷響起, 外麵狂風大起。


    我捂住心口往裏看。


    此時, 何太妃正襟危坐起來,沒有慌,端起茶抿了口, 看向張韻微,豐白的手揮了揮帕子,淡淡笑道:“因著陛下仁厚,才許你伺候著老首輔進殿,小丫頭,勤政殿可不是隨意妄言的地方,退下罷。”


    聽見何太妃這輕描淡寫的趕人話,韻微瞬間就急了,跪直了身子,左右環視殿裏的諸臣,重複方才的話:“先帝當年撫著我父的胳膊,直說‘此兒勇武,凡吾李氏子孫必厚待之’,並且親賜下詔書,怎麽,才過去區區三十年……”


    “咳咳!”


    何太妃重重咳了兩聲,打斷韻微的話。


    她已然沒了之前那樣的慈眉善目,本就略吊的眼角更低垂了,對李昭溫和道:“三十年前老身有幸侍奉先帝行獵,倒是聽說過這樁事,可卻不知先帝竟賜下詔書。”


    說到這兒,何太妃望向韻微,笑著問:“丫頭,偽造詔書可是滅門重罪,你想好了再回話。”


    韻微嬌小的身子顫得厲害,小臉煞白,咬牙道:“臣女不敢撒謊,這的確是先帝親筆所書。”


    “是麽。”


    何太妃給跟前立著的胡馬使了個眼色,命胡馬將那封詔書呈上來,她摩挲著那方玄色錦緞,稍稍放遠了些看,笑道:“這筆跡像是先帝的,隻是回鋒力道不足,失了氣勢,玉璽印也真切……緞子嘛,的確是從龍袍上撕下來的,似乎是蜀錦哪,可哀家記得當年蜀中大旱,未曾供上蜀錦,先帝吩咐後妃諸臣當節儉用度,自己帶頭穿素錦,怎麽會賜小張大人蜀錦詔書呢?”


    “是、是……”


    韻微已經慌了,略有些口吃:“這、這詔書的確先帝寫下後賜給爺爺,後來爺爺交給臣女保管的,興許是他記錯了日子,此、此乃先帝於次年暗中賜下的。”


    “小丫頭又扯謊。”


    何太妃掩唇輕笑:“老身年紀大了,記錯了。當年蜀中並未大旱,宮嬪人人都被賜了蜀錦,先帝爺當時也穿著呢,小丫頭,這到底是哪年的密詔?”


    “這、這……”


    韻微下意識望向她父親,定了定神:“好像是三十年前行獵時所賜。”


    “是麽。”


    何太妃隨手將那封詔書扔在案桌上,對李昭笑道:“詔書、密旨可不能隨意賜人的,用印皆有記檔,哀家仿佛沒聽過這碼子事兒。老身瞧這丫頭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可見是因親人相繼過世,腦袋有些不正常了,一個糊塗可憐孩子,皇帝莫要與她計較。”


    “我不糊塗!”


    韻微急得扯著脖子大喊。


    何太妃搖頭笑笑,眼裏充滿了憐憫:“按說大家閨秀,該十分得懂禮,可這丫頭未得皇帝允準,屢屢尖刻地頂撞部閣大臣,更以下犯上冒犯哀家,連蜀錦到底是不是先帝龍袍上的都不清楚,可見這密詔來曆不清,更可見這丫頭當真是個糊塗的。”


    李昭重重地歎了口氣,柔聲問:“那依太妃,朕該如何處置張家這小姑娘?”


    “送去澄心觀靜修罷。”


    何太妃用帕子擦了下嘴角邊的浮粉,笑道:“老身便賜她個道號,願真,願她以後好好修心,病痊愈後能講真話,懂道理。”


    “甚好。”


    李昭莞爾淺笑,他歪在龍椅裏,將翠玉扳指戴上大拇指,輕輕地轉動,囑咐胡馬:“現在就把小真人送去罷。”


    聽見這話,韻微大驚失色,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怔怔道:“怎麽還能這樣,密詔就是真的啊!”


    她立馬爬到她父親跟前,扯動張達齊的袖子,急得大哭:“爹,你快說兩句啊。”


    也就在此時,胡馬帶著兩個心腹太監走下去了,一左一右抓住了韻微的肩膀,連拖帶拽地將韻微往出拉,小姑娘繡鞋都被拖掉了一隻。


    韻微似乎反應過來雷霆已至,拚著全身的力氣抓住肅王的下裳,尖聲喊:“王爺,臣女爺爺剛才沒了啊,求您救救臣女。”


    肅王一把將那兩個小太監推開,由著韻微抱住他的小腿,輕輕撫摸孩子的頭頂。


    他扭頭看了眼地上蜷縮的那具屍體,側臉上的老疤猛地動了兩動,身子微微前傾,望向李昭,賣起了老臉,帶了些許求:“陛下啊,小王的女兒涇陽縣主家的幼子,正好年紀與韻微相仿,他們兩人打小就認識,先前就說著要訂親……”


    何太妃直接打斷肅王的話,淡漠道:“張姑娘身上有熱孝,怕是無福做縣主的兒媳,沒得耽誤了小公子。”


    說到這兒,何太妃給胡馬使了個眼色。


    胡馬會意,手緊緊捂住張韻微的嘴,強行將韻微的手從肅王腿上掰下來,把那嬌弱的小姑娘硬生生給拖了出去……


    一時間,勤政殿又恢複了些許安靜。


    饒是我離得遠,也能聞見濃鬱的血腥味,一股股一簇簇撲來,讓人惡心。


    我不禁啞然,方才還大義凜然救父、挽救危局的厲害姑娘,隻在頃刻間,就得了“瘋病”,說得好聽住在道觀靜修,說難聽點,就是囚禁。


    我搖頭歎了口氣,接著往裏瞧。


    這會兒,肅王雙腿八叉開,立在張致庸屍首旁,他左右亂看,幾次欲言又止,花白的頭發越顯淩亂,最終雙臂無力的垂下,一言不發。


    此時,何太妃從四方扶手椅上起來,她抬手,隔空將要起身的李昭按下,笑著說:“皇帝別起來,坐著吧,老身就先下去了。”


    何太妃由鄭落雲攙扶著往外走,行到肅王跟前時,停下腳步。


    她垂眸看了眼張致庸的屍體,搖頭歎了口氣,轉而望想肅王,眉梢輕挑,用帕子淩空打了下肅王,莞爾淺笑:“走罷大伯,如今早已不是高祖、先帝的年頭了,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咱們都老了,回去逗弄小孫子玩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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