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你老了。”


    我氣道:“你便是素麵朝天出去,信不信,屁股後頭立馬跟過來一堆公子哥兒,等著你挑呢。”


    “哈哈。”


    四姐噗嗤一笑,打趣:“誰知最後挑來挑去,夫君家裏也是一堆烏七八糟閑事,還不如孫家呢。”


    我望向四姐,氣道:“那會兒聽見那惡婦嘴裏不幹不淨的,說、說你在閨閣時就同孫大人?我才不信!我真恨不得撕了那惡婦的臭嘴,你又沒掘她祖墳,挖她腦子,這十幾年來小心謹慎地侍奉,她怎麽就這麽容不下你。”


    說到這兒,我重重地歎了口氣:“猶記得當年你同祁家二爺定了親,你們倆婚前雖少見,但還是很要好的,他是個很溫和靦腆的人,每回跟著祖母來咱們家裏做客,都會給妹妹們帶禮物,有時是宮花、有時是些精致果子,牧言小時候頑皮,偷摸躲在鳳尾竹林子裏,拿石子兒打他,他也不介意,笑嗬嗬就過了。他、他叫什麽來著?我竟給忘了。”


    “祁南星。”


    四姐眼裏似有種神采,溫柔笑道:“他真是個好人哪。”


    言及此,四姐輕抿了下唇,笑道:“你方才問我,大太太為何一直容不下我,確實是有緣故的。


    當年祁二爺回老家給母親守孝前,送了我一對“並蒂蓮銀簪”,讓我戴著,等他回來。後來有一日,孫儲心來家中做客,與父親在花園子裏談天散步,正巧我去給祖母送點心,遇上了他,我當時給他見了禮就離開了,沒成想簪子溜了一支,被他撿走了。


    他回家後,把那簪子當成了寶,日日拿在手裏摩挲,長籲短歎,夜不能寐,可不就讓大太太給見著了。再後來,我成了他的外室,有了身孕後,他把我帶回家,大太太一眼就認出我頭上戴的那支銀簪,和老孫房裏的那支是一對兒,便當我還在閨中時就與老孫暗中苟且。”


    “原來是這麽個緣故。”


    我用帕子抹去淚,哽咽道:“那祁二爺如今在何處?成親了沒?”


    “他幾年前沒了。”


    四姐眼裏含著淚,但沒落下,癡癡地盯著桌上的宮燈,良久,笑道:“後來,他知道了我的下落,和祁伯父來孫家,想同老孫商量著把我要回去,老孫沒同意。這個癡人哪,這輩子沒成親,也沒來孫府鬧,就住在長安。頭幾年得了病,背後生了惡疽,說自己時日不多了,想見見我。這麽多年過去了,老孫也釋然了,便帶著我去瞧了他,可憐哪,都瘦成了一把骨頭。


    我不知道說什麽,他也沒說,我們倆誰都不說話,就這麽癡愣愣地坐了一盞茶的時間,哭著哭著,我們忽然就笑了。


    後來老孫帶我回去了,沒幾日,他不行了,我想再去看看他,禮哥兒不讓我去,說我若是去,他就不認我這個娘了,那我便不去了。


    我托牧言把那對簪子拿給他,牧言說,他棺中什麽都沒放,就放了那對銀簪。”


    聽到這兒,我早已淚流滿麵。


    我看向四姐,她並未哭,隻是眼裏蘊滿了如深秋般的感傷。


    此時,四姐輕輕搖著兒子,抬頭,笑著問我:“妍兒,你說人有沒有下輩子?”


    忽然,我聽見西窗外傳來響動,似乎是瓷盤落地聲,緊接著,秦嬤嬤焦急的聲音響起:


    “哥兒,雨太大了,奴讓小霜給您找把傘,別跑那麽快,仔細跌倒了。”


    我和四姐互望一眼,禮哥兒竟在外頭?


    我起身,扶著後腰走向西窗,推開往外瞧,果然看見禮哥兒冒著雨往外跑,沒一會兒就消失在夜晚的漆黑裏。


    我扭頭看向立在門口的秦嬤嬤,輕聲問:“禮哥兒什麽時候來的?”


    “來了好一會兒了,說是給姝姨娘送糕點。”


    秦嬤嬤蹲下身,將地上的碎瓷片拾起,包在帕子裏。


    “這孩子去哪兒了?”


    我心裏不免擔憂,皺眉道:“不會去尋大太太的晦氣了吧。”


    “回娘娘的話。”


    秦嬤嬤微屈膝,給我見了一禮,笑道:“哥兒方才給奴說,天還早,他去咱們府東北角的萬卷書樓再溫會兒書。”


    聽了這話,我扭頭望向四姐,不禁黯然。


    四姐雖這般輕描淡寫地說往事,可因禮哥兒的阻撓,到底還是沒能見到祁二爺最後一麵,這是一輩子的遺憾啊。


    我歎了口氣:“姐姐,你也別難過,禮哥兒他長大後就懂了。”


    “他已經長大了。”


    四姐用手指揩掉淚,笑道:“我兒子說,等他金榜題名後,一定會風風光光的將我從孫府抬走。”


    第129章 遺書    鴛鴦酥


    聽過四姐的事後, 我久久不能平靜。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原來這世上,到底還是有至情至性之人的。十六年過去, 我早已忘記祁二爺的音容笑貌, 隻能依稀記得有這麽個人,可四姐卻能脫口而出他的名字。


    我在想, 若是當年祁二爺的母親晚去世幾年,他們應該會成親罷, 高家雖落難, 但禍不及出嫁的女兒, 四姐和祁二爺是厚道溫和的人, 定會想方設法營救我和麗華,他們倆一輩子與世無爭, 琴瑟和鳴。


    我還在想,若是當年祁二爺父子尋到孫府,而孫儲心也僅僅是短暫地癡戀四姐的美貌, 等玩兒夠了,興許就願意放手。


    祁家在我們高家落敗後, 仍能堅持找尋那個未曾過門的兒媳婦, 可見是家風很正的人家, 定不會嫌棄四姐被孫儲心糟蹋過, 他們會照顧好這個可憐無助的姑娘, 還會將她迎娶進門, 新婚之夜, 祁二爺將那對“並蒂蓮”銀簪戴在四姐髻上,環抱住她,溫柔地說:“都過去了, 後半輩子我好好待你。”


    可惜,沒有如果。


    ……


    深夜雨寒,我立在西窗旁,看著漆黑黑的小院,聽著雨嘀嗒嘀嗒打在青石地上,給人種莫名的感傷。


    我反複搓了下發涼的雙臂,轉身,朝書桌那邊走去。


    坐下後,我癡癡地盯著豆油小燈發呆,手輕按在大肚子上,過去我曾見過不少懷雙生子的婦人,十人中竟有六人因難產而亡,要麽隻能生下一個,另一個憋死腹中。


    那麽我呢?


    我能順利將這兩個孩子生下麽?會不會有人在我產子時害我?


    若我死了,那存世的親人該如何?


    我徒然生出股悲觀,想趁還活著,交代下後事。


    我心裏煩悶,從抽屜裏取出一遝桃花箋,用銀簪將油燈挑亮了些,筆蘸飽了墨,可準備寫的時候,卻猶豫了,不知該寫些什麽。


    停頓了片刻,我深呼了口氣,一筆一劃寫道:


    “李昭,你好啊,你還記得妍華麽?


    這是我在開平二年六月初二夜寫下的遺書,若你能看到這封信,那說明我因難產而沒了,別哭,你是皇帝,若是哭可會被旁人笑話的。”


    才寫了個開頭,我竟哭了。


    我自嘲一笑,用帕子抹去淚,接著寫:


    “今晚我聽了四姐和祁二爺的往事,忽然就很難過。二爺幾年前重病走了,我姐在說他的時候,特別平靜,沒掉一滴淚,可我卻覺得她很痛苦。


    比起她,我的命和運氣真的好太多了。不知不覺,咱們吵吵嚷嚷已經過了快三年,孩子也有了三個。


    祁二爺去逝了,我就想,萬一哪日我也走了,這人間又是什麽光景。


    盈袖有左良傅疼愛她,還有袁家表兄弟撐腰,我是不擔心的;八弟牧言有了脈望書局,他人沉默謹慎,這輩子也不會出什麽大錯,會平安過下來的;四姐姝華呢?孫家雖水深火熱,但孫儲心到底在意她,況且她還有個成器的兒子,我也不擔心。


    思來想去,我最放不下的還是你們父子。


    我若是走了,你不許很快納妃子,也不許在我的忌日和旁的女人行房,否則我就化作厲鬼,日日尋你麻煩!”


    寫到這兒,不禁笑出聲,轉而鼻頭發酸,歎了口氣,接著寫:


    “算了,你還是尋個性情好又貌美的年輕丫頭,早早忘了我罷。


    你呀,要好好保養自己的身子,政事繁雜,不可能一下子全能做完,偶爾偷偷懶,去湯泉行宮泡個溫泉,沒人會怪你的。


    唉,我也不知能不能把小六小七生出來,便當他們都順產平安罷,沒娘的孩子可憐,你要好好照顧他們啊。


    日後孩子們若是問起,他們母親是怎樣的人,你可不許說我壞話。


    我疼了場睦兒,卻不能看著他長大,真是死不瞑目。這孩子脾氣大,但很聰明,你慢慢地同他講道理,他能懂的。


    我想,孩子在這世上隻有一個爹,一個娘,他長大後應該不會忘了我罷,你要告訴他,娘親真的很愛很愛他,很舍不得他。”


    寫著寫著,我早已淚流滿麵,心也疼得厲害。


    “其實,我希望你永遠看不到這封信,人間如此多嬌,我還沒活夠呢。


    好了,夜已經很深了,我要去睡了。


    等等,我忽然又想起一事,那位祁二爺沒的時候,隻在棺中放了對並蒂蓮銀簪。我死後,想必也要陪葬點什麽。思來想去,金銀玉器到底太俗,你就把當初給我畫的那幅婚紗圖放進去,我這輩子沒穿過嫁衣,死的時候也算穿了一回。對了,把風和先生寫的所有情信也放進去,我要反複看,然後永生永世嘲笑你。


    好啦,我真的要去哄睦兒睡了,下回再說。”


    寫完信後,我將這幾張紙折好,塞入信封中,然後鎖到小木箱裏,藏到床底下。


    若說之前的香茶包是算計,那麽這封信,確實是我七八分真心話了。


    我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希望日後一切如意順遂,平安靜好。


    ……


    *


    四日後


    數日的連陰雨總算停了,今兒放晴,日頭照了一整天,將地上的雨氣和黴氣一掃而光。在屋裏悶了這些天,我和四姐一起去花園子裏散散步,舒展舒展筋骨。


    饒是已到傍晚,藏在柳樹裏的蟬仍拚命嘶鳴,夕陽的餘暉落在湖麵上,蕩起一圈一圈的小金鱗,甚是好看。


    猶記得那日,孫家大太太偷偷跟蹤四姐來府裏,問都不問清楚,先給四姐扣個背夫偷漢的帽子,嘴裏不幹不淨地臭罵了通,後曉得我身份後,嚇得溺了,直言要過來給我陳情。


    當晚,孫禦史就將他這妻子接走了。


    其實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全城戒嚴,衛軍在街麵上來來往往盤查,怎麽會放大太太一行人靠近我的府邸?


    據說孫禦史回去後,先是將跟大太太去的下人們狠狠打了頓,隨後找了人牙子來,甭管這些下人是管事,還是哪個少爺的通房丫頭爹媽,通通拿了身契遠遠賣掉,至於賣去哪兒了,誰也不知道。


    那兩個兒媳,長媳素日裏抓尖賣乖,已經差人通知她娘家把人領回去,孫家不要了;老二媳婦念著那日極力勸阻大太太,罰跪祖先三日。


    而大太太呢,孫禦史倒是沒怎麽處置。


    可孫家的耆老卻屢屢進言,說大太太口出狂言,辱罵了元妃娘娘,娘娘寬宏大量不計較,可大太太素日裏為了貼補娘家,私放印子錢,又嫉恨有孕姨娘,早都犯了七出之條,讓她回利州老家罷。


    大太太的兩個兒子聽見這話,雖不敢鬧,可也想出了刁鑽的主意,逮住回家取書的禮哥兒,這兩個做官的嫡子居然當眾給禮哥兒下跪,隻求放過他們母親一條生路,說母親上了年紀,若這般被休棄,那肯定是活不成了的。


    孫家大房聽說了這宗事,很是不滿,他們到現在還記得當年我姑母慧貴妃謀害他女兒的事,言語間頗有抱怨,要麽譏諷四姐小人得誌,不日就要報複他家,要麽罵孫禦史無情無義,竟想休棄跟了他三十幾年的發妻。更譏諷孫家就要沒落了,陰盛陽衰,眼看著就要西風壓倒東風,由旁人做主了。


    一時間,孫府竟亂成一團,又成了眾人口中的笑柄,還有與他家有仇的人家,暗地裏煽風點火,說今兒敢羞辱娘娘皇子,怕是明兒就要在宮門口撒尿了。


    這時候,四姐回去了趟,差人去大兒媳婦娘家,把人接了回來,又去祠堂,扶起了二兒媳婦,更直接對孫府闔族耆老說,嫡庶尊卑有別,妾並不敢有坐正室之念,況且娘娘寬宏大量,念大太太糊塗不知情,不與她計較,賞了她一尊彌勒佛,讓她供奉著,日後多多積德行善。一家子骨肉,何必鬧得這樣難看,惹人笑話,從前怎麽過,今後就怎麽過。


    眼看著孫府要變天換主母,父子兄弟走向不和時,這事忽然就給息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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